楊勇
久了,每一株云杉都修成隱士,
彼此謙讓安靜,空地藏在身體里。
還有正直,為一株穿道袍的樟子松,
渲染留白筆墨,至少四百年的功力。
風聲穿行,原始的綠,深秋也堅持,
林子大了也是,堅持什么鳥都要有。
被環志的鳥,堅持給世界各地林子
送信,北歐挪威飄過大興安嶺的羽毛。
所以一枚落葉提醒我,我也是驛站,
可以停下來,抱住一棵樹像抱住兄弟。
彼此露天長大,蘑菇是,石頭也是,
野果墜落得清心寡欲,得失自然而然。
松香味里醉著,朱頂雀高興就叫一聲,
留下余音后,索引了濕地上的白樺林,
如果碰到小雪,它們交出白卷上的白,
熱愛答案的人會不會只要想象力和美?
有一方人文,最后的一對老林業工人,
守著木柵之家棲居,枝杈間掩映古意。
林深處是墓地,拜謁,正好補充虛無感。
崔枝蕃墓正走三圈,三百年就反過去了。
2020.10.13
說一說翅膀,當我在飛機上,
飛,再說列子,再說說輕盈。
我心雖未寬闊,但體態漸碩,
像發酵面團,藏在每首酸詩里。
仿佛我仰望的高度不是白云,
而是科學或動力學。這不厚道,
起飛前,我還虛構過烏托邦,
活著,無非是為自我鑄造翅膀。
多年前,我站在塵土飛揚中,
曾為骨頭里的黃金扮演瘸子,
曾為十里春風扮演趔趄的風箏。
我清楚體內的發動機,卻陷入
風聲里空想的逍遙游。我克服
時代與一日千里的距離,起飛,
我羨慕隱逸者和鐵鳥的騰空術,
對近在咫尺的云朵有所貪婪。
翻筋斗云的悟空會怎么想?
大地變成沙盤,大海變成屏幕,
我了解了河伯的嘆息。此刻,
一杯水是平靜的,不逃離自我。
牛頓對蘋果的覺悟是自上而下,
我獲得的垂直角度卻是自下而上。
我虛偽地保持飛矢不動的姿勢,
被機艙里盤旋的一只蒼蠅感動。
它躲過安檢,達到一生至尊,
它攻擊我的飯盒,為胃腸的饑餓。
我替它擺上一塊牛肉,彼此像
并排的乘客一樣吃得津津有味。
憑窗,這上帝的謙卑視角很好,
我不飛,蒼蠅飛,它飛也不是飛,
靜止,是個否定詞,不承認位置。
2018.12.7
火車鏗鏘,寂靜充沛了春夜。
鐵蚯蚓耕耘貨場,為木材鳴叫。
貿易是立方體,但旅游自閉著。
幾只布谷摸索春光,病樹前頭
斜逸一截國境,夜深杏花出爐,
模仿瓷器顫抖,脆弱得足夠膽量。
流浪貓眼像兩口濃痰,被吐在
鐵皮屋頂,粘貼白月亮的新歡,
被疫情俯仰,苦厄與否它都不叫。
電燈的手臂一躍,高樓上有
不眠者以手扶額,口罩緊掩嘴巴。
夢里處處閉關聲,不會走多遠。
風聲跌跌撞撞,向我伸出體溫槍。
回家,一次性散步對答十次口令。
警車反復跑,隔離的城,卡夫卡。
2020.5.5
疑似一幅畫,離你最近的距離,
誤解出在筆墨上,常識在眼前。
原來本無松枝峭巖,更無祥云。
你只愛草莽和淺水,不向林間。
意境和卷軸一度用美學欺騙我。
在扎龍,蘆葦圍繞沼澤才綠。
長腿,丹頂紅,若羽翼沒一點黑,
縮頸時我以為是一片移動的雪。
你不會融化,自然保護得很自然,
我是規定好了的付費游客。
如此近,忽然又自然得不自然,
子非魚,你低頭找魚,我低頭看。
發呆,只要你站立得足夠深刻,
黑豆眼睛便會容納我,像對弈。
一局棋里分不清反正,就差握手。
野花漫不經心,可以棲居了,
冬天不用喬遷,胃口替你決定。
留在風雪中,留在日出里。
向人類借籠子,借水,借白云,
移步出荒原,天空還是你的。
打個回旋,碰沒碰到透明的墻?
現在是夏天,無須替你考慮。
你在景觀中凌波微步放心走秀,
岸上的游人用手機畫你也畫自己。
同框,怎么看都感動于彼此信任。
風濤來時,你亮翅,亮嗓子,
涉水的獨腿支撐縹緲和睡眠。
葦塘深處,背后還有一個家族,
牧鶴人吹哨,鼓盆,群體如雪崩,
從綠草尖奔涌,然后彈起來。
驚嘆,你輕松地連根拔起自己,
高一些再高一些,夏天里飄雪,
越松散越自由,越自由越凜冽。
再后來,你徘徊而下,像風箏
牽了線,突然回到飼養員身邊。
2020.8.12
天上沒有鶴,地上沒有濕地,
但鶴在城市飛。在賓館大堂,
侍者的服飾,高背椅,紅地毯,
餐桌和餐盤,畫框,吊燈上飛。
憑窗,云朵一閃誤以為白鶴亮翅。
廣場擺成沙盤,方磚路有鶴跳舞,
垃圾箱上的鶴指示環保分類,
路燈造型一律模仿睡覺單腿鶴。
鐵藝柵欄上鶴飛了很久沒飛走,
被一朵祥云擒住,叫聲是扁平的。
騎車兒童召喚千紙鶴。
林蔭路讓過了鶴,開闊成街道,
放縱車輛,模仿嫩江游來的錦鯉,
停下來吐泡,又無聲游走。突然
又是鶴,排成巨大宋體,刷在橋身
震顫,霓虹燈編織的鶴不閃爍,
公交站牌上的鶴請你排隊上下車。
萬達廣場草坪養著扁平的鮮花鶴。
勞動湖慈愛如做夢的藍水母,
還好,湖面上游泳的野鴨不是鶴。
江橋,一座巨型鐵鶴在紀念飛翔,
從九樓俯視它,一座立體幾何,
傾斜陰影卻比它本身還像一只鶴。
拉上窗簾,兩只錦繡鶴交頸而眠。
2020.8.11
樹葉使用秋風跑,跑了很遠,
從樹梢到山坡,直到被公路踩碎骨骼。
后來就不知道了,腳下一陣塵土。
灰云,潑下幾個污點,叫喊俯沖,
烏鴉拉伸的距離先是空,然后曠。
我頭皮荒蕪,磨擦天堂翻滾的輪子。
舊洪水借道借出山徑上幾道鴻溝,
株連到草根和石頭,頹廢的方向里,
一株雛菊活著,自憐的藍頭巾小姑娘。
再深度一些,密林掘出幾塊田園,
綠色給綠色補丁,同九月配套后又褪色。
鐵皮桶里有積雨,飛翔的蜜蜂是墜溺的。
模特最終落草山野,失去了社會景觀,
王子公主或藍領,童話不可能童話了。
迫于超現實,現實主義里斷臂斷頭爬樹。
舊垃圾山被廢物追捧,沼氣煮熟自我,
冒煙發火,自然界撤退一萬平方米,
皮膚上的膿腫,有醫療撿石頭和種草。
果園寄生于蓬蒿,不老泉被枯竭收藏。
少年來到中年,唐詩尾隨了毒蛇。
登高的收購站區隔著光彩城市。
2020.9.27
陽臺上,即興打鳴的公雞,
繼續追隨著快刀暗持的主人,
預算的一段時光要飼養得肥碩。
烏云下一對小夫妻揮舞球拍,
劈頭蓋臉的羽毛繼續甩給對手,
這陰郁的秋晨,拋物線刺眼。
聽命的紅色寶馬爬出馬廄,
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孩啟動書包。
繼續躍龍門的鯉魚,學海無涯。
高個父親在白色煙圈里繼續
低頭,按預定方針用腳扭滅煙蒂,
每天繼續,套牢的,慣性力量。
在樓頂,燕子初心尚未涼透,
蚊蠅引誘它們穿梭,編織北方。
錦繡身段繼續忠誠小小的胃口,
在云端跨界,度量北極和南極。
狗繼續在草坪,埋頭搜索尿跡,
紙上談兵,勘定樂園的邊界。
主人看手機,繼續計算機的研討,
事實上繩子繼續牽掛一只難題。
臺風后,破椅子繼續維穩立場,
防疫棚被摧殘,戴袖標的人堅強,
請測溫請掃碼,表現繼續警鐘。
口罩維持居民出入的呼吸感,
白色水汽繼續涂抹著眼鏡片。
隱約的前程繼續隱約,挖掘機
報停在開發區邊緣,銹跡可疑。
早餐后,樓道繼續開關門庭,
主婦干凈的手,遞出垃圾袋,
一包軟沓沓的胃,雜陳五味。
清潔工拖著巨型彩色垃圾桶,
繼續對應幽暗墻角拖蛋的螞蟻。
環衛車繼續準點等在街道邊,
張著鯊魚的嘴,繼續吞下日常。
繼續刮胡子,為繼續變老裝嫩,
繼續洗臉刷牙,蹲廁所,讀小詩。
繼續一杯蜂蜜水,以便未知是甜的。
梳頭,頭發繼續掉,灰塵繼續落,
早餐后上班,繼續與白天繞彎子。
2020.9.25
落葉,秋天遺落的腳印,慌亂在
稻田和堤岸湖水中,旋即抹去自我。
防波堤的樹木,為一場暴風傾倒,
姿態如此親近泥土。柞木死掉幾棵,
黑色樹干爬滿木耳朵,紅的,白的,
模仿花朵傾聽命運回聲。沒有游人,
沙灘上只留下水草、碎石和空酒瓶。
沿岸,彩色舊木屋和幾爿小賣店,
殘廢的門被銹鐵鎖緊咬著。草欺生,
沒有腳踩,站穩了水泥臺階的立場。
木柵里的花園,一律推薦狗尾巴草。
游廊,浪花忙著拆散木板的白肋骨。
幾處沙坑堆滿生活垃圾像個新話題,
與秋天的平原爭奪存在感。路盡頭,
曬魚網的大院,白色小狗繃緊鎖鏈,
馬蹄表一樣尖叫。吃驚的雞跳上
木頭堆,它腳下一匹老鼠在逃竄。
壯漢整理魚網,摘下水草和魚骨,
他留守在這里,要熬過一冬的堅冰。
平原,泛黃稻田里收割機色彩鮮亮,
嘹亮后的田野荒涼,暗淡著藍菊花。
流云在流,像泄洪,歸納法的群雁
南飛,寫飄忽不定的人字形筆墨,
鳴叫,破碎的玻璃,天上有個南方。
2019.10.4
月亮,像寒冷喝掉的
空酒瓶,被隨手拋到凍云里。
醉飲的山林晃掉一身銀盔甲,
仿佛不晃,便不是童話天堂。
旌旗也晃,冰清玉潔太招風。
大老遠,熱心腸來看冷臉景觀,
不好意思的關東雪還是下薄了。
天黑透,門楣下紅燈籠像狗眼,
乜斜著面色幽藍的觀光客。
圖謀冷遇,從滑雪場演兵歸來,
糖葫蘆的隊伍順勢散了甜。
快樂,為他們埋下一副冰心,
冷到骨頭后,爬犁才熱起來。
不夜之夜,另有一群小獸,
小酒店內脫掉皮毛放縱野性。
木客棧,火炕上剩下個導游,
牙疼,落草的經濟又逢失眠,
旅行在一張賬單上攔路收費。
茫茫林海,搶在開春前造雪造勢,
大象橫亙,狠扇冬天的耳光。
2018.12.26
車過隧道時,詞語遇到了黑暗。
我是說讀一首詩,失聲后空空回響,
我是說車輪,虛無后咬牙滾滾向前。
我是說雪原上奔馳的動車孤獨耀眼。
是說最后一日像禁書卻鑲嵌解放的星光,
冷到骨頭的人,掩上冊頁仰首恢恢天網。
我是說夢醒后走在一個人的車站。
我是說被推過一個踉蹌后虛長一歲。
我是說落日此伏彼起不斷回到暴烈自我。
2018.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