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山林去（外五首）

谷語

少年時走過的山路已被叢莽覆蓋，我們到山

林去

尋找當年小小的樵夫

偶爾一根橫斜的灌木，憑空生出奇趣

我們的心，忽然就很釋放，在樹梢上蕩漾

和山風一同呼嘯

隨處都是細節，對我們進行提醒

比如苔蘚青翠，地衣無邪，長葉腎蕨舉著清新的

小鋸齒

比如鳥鳴，不斷滴進我們干涸的耳朵

幾顆酡紅的山果以其獨特的形與色讓我們駐

足

并將已經黯淡的歲月畫面再次呈現

回望身后，走過的小路像根草繩耷拉下去

拴著山腳下的一間瓦房，它似乎承受著一處

鄉村的重量

往上，草繩于林莽中逶迤而去

它暗處的歧路、迂回、陡峭，尚需我們探索

就像不停分叉的人生

陽光斜射進來，被用心良苦的草木削減成一

把皮尺

丈量林間的幽深，和生活的痛感與快感

灰斑鳩被我們具有擴張性的腳步驚動，撲棱

棱飛起

留下幾顆抓眼球的卵

它的鄰居，是幾座已經不成形狀的荒墳

這讓我們覺得，山林里面有絕句

也有長篇的悲劇。據我了解，墳里躺著的有

地主

和土匪，都是當年極具侵略性的人物

現在都把起伏浩蕩的一生縮成孤凄的一團泥

土

連名字都被時間的石磨碾成灰，散于空無

山頂上曾是我們砍柴的地方，現在辟出了一

塊空地

矗立著移動公司的信號塔

空中流布著許多密碼，我們都無法解開

半生就這么散落，像山腳下的炊煙，像散布于

林間的光點

想撿拾，卻又無從撿拾

我喜歡明亮的事物

喜歡在秋冬蕭瑟的林地，看見一朵明艷的野

菊

喜歡驀然抬頭，光禿禿的樹杈間殘留的閃

光的野果

喜歡黑與白強烈對比時，那耀眼的分界線

喜歡暗淡而破舊的衣物間，那根縫補的針

還喜歡看你從山間汲來泉水，倒進水缸時

那明亮而有生氣的水線和聲音

下午五點鐘的太陽，照在彝族小伙的臉上，是

我喜歡的

天黑了，萬物放射出的微光，也是我喜歡的

高處草木香

推開紛披的枝葉，沿著麻繩般的小路往高處

走

嘴里嚼著幾句唐詩，李商隱和王維都很香

山里寂靜，草木開始凋落，霧氣飄逸，漫卷

干渴時碰見山泉，無情卻是有情

馬松子、鬼針草、毛花點草，還有苦蒿低聲喁語

草籽出嫁，鳥雀觀禮

回望山腳村寨，已經退至一片淡青的布景里

小片的稻田，暈染出小片的金色

將雨未雨是一種美感。我們想著高處的敞亮

和光

一根線扯著精神的云朵

上面將有不同的景致，也許會有雨珠在草葉

上滾動

我們往上走，衣服上沾著草木香

黃昏曲

我喜歡在路上的感覺，這讓我覺得自己像一

溪活水

哪怕是薄暮的一次短暫散步

也讓我從電子表格的邊框溢出來

獲得像羽毛一樣飄蕩的快感

黃昏，萬物停止沸騰，一種透明的寧靜覆蓋大地

連無堅不摧的挖掘機也垂下頭，休憩

也會有一只全身黑得很萌的土狗

一邊嗅著路邊草叢一邊跑過一條田塍

農家生起了柴火。一種起著鎮靜劑作用的炊

煙

彌漫在暮色里。山頭上，那件金黃色的綢衣

逐漸隱去，幾顆星斗卻越來越亮

最后夜晚君臨大地，天空密布著星子的儀仗

隊

這時，我感覺自己就要化為一滴露水，臥在矢

車菊的葉片上，

我就要脫離肉身形骸，化為一股蒸氣飄向夜空

無邊無際，無形無相，成為自由的臣民

水田星輝

燦爛的星空倒扣在平鏡似的水田里，一片藍

幽幽的光輝

在一位赤足少年的眼里燃燒

夜空將它的星斗交給水田打理，水田星輝，多

么黯淡的鄉村

饑餓而粗糙的歲月在這一時刻獲得了亮度

就像經由宗教，連通了現世的苦難和天堂的

幸福

在石橋村夜間散步

這是我們最后的夜色了

隔著一片莊稼地，山間小溪在暗夜里流淌

夏蟲是有些沉默的，風吹流螢、發梢

日漸破敗的老屋，風吹過去、現在和未來

這鄉間的漫步摻進一絲落葉的雜音

夜行的車燈，能否照亮時間的羊腸？

雀鳥驚鳴，一定是感到即將來臨的雷霆和風

暴

我們期待的風景，埋藏在深深的夜色里

只有石菖蒲憂傷的氣息還是那么濃烈

親愛的，把手伸過來，夜露就要降下來了

這是我們最后的星辰了

在路的拐角處，感受遙遠而模糊的事物

我懷著形而下的痛苦，尋覓著形而上的拯救

好深好深的夜呀，有門環輕輕碰撞，有夜歸人

親愛的，靠過來，秋天真的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