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璇
《大望》是李鳳群2020年推出的長篇小說,講述了四位老人因子女遺忘了自己而不得不回到故鄉大望洲的故事。老趙、錢老師、孫老善、老李四位老人分別從上海、開城、南京、十里鎮奔赴大望洲,并在孫老善的舊宅上演了一出自救突圍的大戲。
李鳳群坦言,《大望》探討的是“贖罪”與體貼“惶恐”,剖析人的一生與關系。但在具體呈現上,《大望》的主題顯然不止于此。趙錢孫李四人沒有名字,他們的困境與突圍也同無數中國老人一樣,夾在鄉村與城市、歷史與現在的時空錯位中。這種錯位以大望洲這一鄉土空間得以呈現,通過訴諸空間書寫,作者呈現了一幅魔幻現實主義的鄉村圖景。
一、空間劃界:老年人的困境與突圍
在《大望》中,作為鄉村的大望洲與其他地方存在明確的對立關系,這種空間層面的對立關系又與老年人這一群體相關聯。趙錢孫李四人發現自己在子女那里“消失”,只能從上海等城市空間離開,而能接納他們的目的地只有故鄉大望洲。當他們來到大望洲,卻發現這里早已空無一人——這對四人來說不啻是好消息。作為被其他空間遺棄的人,他們正需要一個獨屬于他們的安全空間。大望洲的孫宅成為空間劃界的完美案例:當他們踏入這一空間,就能夠與那個遺棄自己的空間隔絕,自給自足。而當他們走出了這一空間,則意味著他們又將面對那個令他們不解,又無法接納他們的空間。因此,幾位老人在其他空間所遭遇的奇異現象,實際上反映的是老人在城市/現代社會不被接納,而只能回到鄉村的現狀。他們在大望洲這一空間中反而因為彼此共同的生活經驗與觀念而相互接納,過得比在其他空間時更舒適。
“‘我們的地方遭受威脅,就有必要將其他人排除在外” ,這正是四位老人的困境。老趙雖生活在上海,但他的行為邏輯是來自大望洲的。當他與其他三人回到大望洲,他們便回到了屬于老年人的空間中:這里有他們共同生活的記憶,更是滋生他們行為觀念的土壤。他們是現代都市的外來者,他們的處事邏輯與現代空間格格不入,因而只有回到老態龍鐘的大望洲才能找到認同與舒適感。而對于他們來說,進入大望洲的行為本身又構成了另一種空間劃界:他們從被遺棄轉變為主動劃界。大望洲之于四位老人來說,維持明確的邊界成為保護自己的必要手段。當他們發現自己的空間被威脅時,便本能地想要保護空間的界限——這也是他們對河堤上玩耍的孩子如臨大敵的原因——只有維系這種明確的空間界限,才能達到劃界與自我保護的目的。
需要注意的是,小說將空間書寫的主體放置在老年人身上,展示了作者想要探討的諸多問題:在飛速發展的現代社會空間中,我們是否忽略了老年人的需求?嚴格的城市與鄉村劃界是否壓縮/隔絕了老年人的生存空間?四位老人回到大望洲后,恢復了在鄉村的生活習慣,將外界空間關在門外,讓大望洲外的其他人成了“圈外人”。但實際上他們才是被外界遺忘/遺棄的圈外人。正如故事里說的,“老,似乎本身有一種符號,這種符號遮蔽了其他的信息;這個符號否定了他們的聲音,他們的威嚴,他們的體面,甚至是他們的眼淚” 。他們從一開始不相信子女忘記自己,到后來認為是子女“遺棄”自己,隱喻了這種被排擠出城市空間的空間劃界是被動的。
因而四位老人想要恢復正常生活的訴求被賦予空間意義:他們為現代城市空間所排擠,作為圈外人只能回到大望洲以圖生存。他們與被年輕人遺棄的大望洲一樣,不被認可和接納,只能回到封閉的大望洲艱難突圍。
二、鄉土空間:城鄉兩難與鄉土批判
《大望》的空間書寫雖則將焦點放置在老年人這一群體上,不過這其中所蘊含的城鄉對照依然醒目。大望洲不僅是老年群體的庇護所,更是如今中國眾多鄉村空間的典型代表:它被現代城市文明遺棄,荒無人煙,希望渺茫。李鳳群對鄉村與發展問題的關注由來已久,在《大風》《大野》中皆有所展現,而《大望》則更為集中地將鄉村問題呈現在讀者面前。
自魯迅以來,鄉土文學與對鄉村問題的關注一直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重要主題。如丁帆所說,“在整個20世紀的中國文學中始終存在著這樣一個悖反的兩難命題:鄉土與都市;傳統與現代,已經成為中國作家難以廓清的兩難文化母題內涵” 。在《大望》中,這一關系仍清晰可見。四位老人隨子女居住在城市中,但他們的生活做派、思想觀念卻是鄉村式的。在城市空間中,他們是外來者,與現代城市文明的觀念存在多方面的齟齬。老趙不理解兒媳的生活作風,看不慣兒子對兒媳的呵護,挑撥兩人的關系,造成兒子的婚姻破裂。雖然老趙自認與小區里其他農村老人不同,盡量讓自己的行為舉止看起來像城里人,但他的思想觀念、行為邏輯依然是屬于鄉村空間的。老趙被兒子趙光軍忘記,隱喻了上海這一城市空間對鄉土空間的遺棄。
大望洲的意義不僅止于對老年群體的空間劃界,更重要的是它所指代的鄉土空間與城市空間的兩難關系。在老年人身上,鄉土中國的印記更為深刻,即使他們已隨子女進城,但觀念未能改變——他們依然是屬于鄉村空間的。大望洲之所以能夠為老人提供庇護,正因為它是鄉土社會的符號。老人們只有在大望洲才能找回自己的過去、回溯自己的“惡”,因為大望洲正是展演這些“惡”的空間。
四位老人的城市生活經驗非但沒有讓他們做出改變,反而讓鄉土式的觀念更嵌入他們的精神,因而他們只能回到大望洲這一鄉村空間,才能找到自我并剖析自我。換言之,大望洲這一鄉土空間被賦予了批判意義,這里展演著特定時代與落后觀念催生的悲劇,與飛速發展的城市空間形成了明確的對照關系。作者同時賦予了大望洲與老人們一樣的命運——被遺忘與遺棄。這固然是城市文明發展的必然結果,亦包含著對鄉村衰落的隱隱不舍,但鄉土空間的落后與罪惡卻是更為觸目驚心的。
三、家宅空間:自我救贖與人性突圍
鄉土文學中的批判意識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有著詳盡的表現,而《大望》中對鄉土空間的批判并非作者想要到達的終點。作者無意將個人的罪惡歸結為歷史與時代,而更關注人怎么看待過往、如何認識自己的罪惡。在《大望》中,認識自我的過程通過四位老人回憶過去的真話、假話串聯起來,敘述者的虛偽形象逐漸崩潰、反轉,進而一步步為讀者揭開真相。
一開始,他們隱藏著過去的真相;直到發現講真話才能“恢復正常”,才艱難地回溯起自己的“惡”——這一切發生在孫老善在大望洲的舊宅中。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認為,“家宅是形象的載體,它給人以安穩的理由或者說幻覺” 。家宅的內部配置營造了一個擁有記憶、想象與夢想的地方,同時也是人們繼續思索宇宙的方式。因而家宅這一空間的意義不僅在于其獨特的陳設,更在于這一空間內發生的事件、主人公的記憶和由此引發的想象。在《大望》中,孫老善的舊宅為眾人提供了記憶空間和想象空間,他們只有在孫宅里才能暫時安居,并安下心來尋找突圍的辦法。
四人的臥室分配也存在一定的空間意義:屋主孫老善住在二樓最大的臥室,老趙和錢老師同住在二樓樓梯口的小臥室,老李則住樓下南北通透的大臥室。在巴什拉看來,閣樓和地窖有著明顯的空間權力關系:閣樓是明亮的、充滿智慧和理性的空間,而地窖則是陰暗的、噩夢之地。在孫宅中,這種權力關系隨著敘述者的層層揭秘而被反轉了。住在“閣樓”的孫老善是家宅的主人,同時擁有最高的經濟地位,精神狀態起初也是四人中最好的,因此他住在樓上最大的臥室中。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真相的揭開,眾人發現孫老善是四人中最虛弱、最偽善的一個。在經濟方面,孫老善表面樂善好施,是大望洲有名的大善人,但孫家的財產實際上由孫小林保管處置,捐款數額成謎。在形象方面,孫老善雖波瀾不驚,卻是四人中身體最差、最沒有主見的。在道德方面,孫老善曾是村干部,村民有口皆碑,但背地里卻包庇縱容買媳婦的焦禿子、讓兒子頂替別人參軍。本應擁有權力與智慧的孫老善,卻是最早開始遺忘自我、走向衰亡的人,正因其私德敗壞而不肯自認罪行。而住在樓下/“地窖”的老李,本是最柔弱、罪惡最深的,但她卻因坦然面對過去的態度、真誠贖罪的舉動而擺脫了潮濕陰冷的“地窖”空間,也是唯一回到正常生活的人。本應是“地窖”的樓下臥室卻南北通透,暗示著樓下的空間意義已發生改變。由此,孫宅的空間分配暗示了四人的結局:住在樓下的老李是最通透的,她甚至成為四人生活與突圍的主心骨;住在樓上大臥室的孫老善拒不認罪,只是表面偽善;擠在小房間的老趙和錢老師則處于偽善(孫老善)與贖罪(老李)之間,因為不“知罪”而與孫老善一樣遺忘了自我。
由此,《大望》中的空間書寫將虛弱的老年人與同樣在衰落的鄉土空間并置,既展示了老年人與鄉土空間的困境,又揭示了個人在罪惡的空間中如何認識自我的命題。在記憶的回溯中,孫老善撕開善良的面具,錢老師露出不學無術的面孔,老趙行醫卻不懂救人,老李曾遺棄尚有生命氣息的女嬰——他們如何面對過去與自我?老李選擇了“認罪”,于是她成為唯一得以自救的人——空間的突圍最終通過人性的突圍得以實現。因此,《大望》的空間書寫包含了老年人的困境與突圍、城鄉空間對照、人性之惡與救贖之路等復雜命題,展現了諸多社會問題、鄉村問題、人性問題,顯示出作者橫剖時代與社會的野心。
責任編輯 老 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