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華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劉震云寫過《頭人》《官人》《官場》《單位》等官場新寫實,對中國根深蒂固的官僚主義、官本位思想、官場文化以及官場生態有著非常獨到、細膩、鞭辟入里的刻畫,可謂窮形盡相。《做菩薩就盼有人燒香》顯然也屬于此類書寫。不過時過境遷,如今這類題材的寫作,已然失去當初的思想沖擊力,缺乏新鮮感,如果用歷史主義的眼光來看,這篇小說的主旨面向比較陳舊,沒有挖掘出官場文化新的意義生長點,也沒有對官本位思想的審美表現有多少開創性的拓展,沒有超越既往官場、權力、文化、心理的書寫深度,只淪為表象的描摹。
“官本位”是一種以官為本、以官為貴、以官為尊為主要內容的價值觀,在幾千年的封建歷史中已經沉淀為頑固的官場文化結構和心理意識。其外在的表現往往就是官僚主義的人格、官僚氣息的種種癥候和各種畸形、異化的官場生態。這些主題在清末的四大譴責小說,以及新文學中的《華威先生》都有程度不同的書寫。王蒙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也觸及到官僚主義的表現,可以說,這些主題都深度反映了文本所映射的時代狀況。華威先生、劉世吾都是現當代文學官僚主義形象的典型。《做菩薩就盼有人燒香》所寫的也是肖偉提拔為農研所主任前后人格異化、心理扭曲的表現。小說在刻畫人物心理和形象、行為的時候還算細膩,但小說的主旨立意過于單一,一眼望到底,思想浮露,沒有多少意蘊可言。茅盾曾言:“短篇小說主要是抓住一個富有典型意義的生活片斷,來說明一個問題或表現比它本身廣闊得多,也復雜得多的社會現象。”莫泊桑、歐·亨利、契訶夫、魯迅都是享譽世界的短篇小說大師,他們的小說之所以為世界范圍的讀者所尊奉,就是他們的小說在片段的生活中發現了背后幽深的民族、時代、國家、歷史、人性的多重密碼和隱秘的文化心理結構,有的還觸及到民族、集體的無意識或歷史的無意識層面。《做菩薩就盼有人燒香》也是寫肖偉當主任的一些生活片段,遺憾的是,小說的敘述停留在故事或話語的表層,并沒有進行內向的挖掘,所揭示的官僚主義、官本位思想在肖偉身上的具體體現,也是大家所熟知的一些癥候,并無新意。所塑造的“肖偉”這個基層官僚的形象也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缺乏典型性,因此這樣的人物形象就很難負載多少文學價值,甚至也難以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篇小說的情節推動主要靠人物的對話和行動,在對話和行動中展現人物的習性和心理。問題不在于能不能用對話和行動推動故事、命運的發展,而在于這些對話的內容、基層小官僚的日常行為太為讀者所熟知了,這勢必無法引起讀者濃厚的興趣,因為這些內容平行于生活,當讀者讀到這些對話或細節的時候,很難產生新的精神愉悅和審美發現。小說中的肖偉在當上農研所主任之前先是巴結、討好,做“孫子”,在精神上諂媚,在物質上奉送。在當上主任之后,想當“主子”,于是他對所里的研究人員的刁難、設卡也都難脫傳統官僚主義的一般表現。小說平鋪直敘,講述了一個農研所里發生的,在社會上習見的官場權力運作及其日常表現的故事,如果敘述只是停留在普通大眾的“經驗”層面,作家的創造性何在?喬治·桑塔耶納說過:“在一切表現中,我們可以區別出兩項:第一項是實際呈現出的事物,一個字、一個形象,或一件富于表現力的東西;第二項是所暗示的事物,更深遠的思想、感情,或被喚起的形象、被表現的東西。”顯然,這篇小說只是停留在“第一項”,有情節、有故事、有形象、有對話,但缺乏對“故事”的“思考”,缺乏在“故事”背后的深度開掘。
王安憶說:“好的短篇小說就是精靈,它們極具彈性,就像物理范疇中的軟物質。他們的活力并不決定量的多少,而在于內部的結構。”由此觀之,這篇小說缺乏一個具有彈性張力的敘事結構。簡單的線性時間敘事,空間也僅限于農研所內外,故事講述的時間比較模糊,從小說中人物使用公用電話來看,大約是二十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在閱讀期待里,讀者想象著在較短的篇幅內,肯定有一個不俗的結構框架,甚至幻想著故事會有令人想落天外的陡轉,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但讀完之后發現:原來就是這么普通、這么平庸啊!小說的結尾,似乎想弄出一點意外:縣長夫人第二天出門買菜,發現門口有幾堆污物,沒有聲張,悄悄地將它們清除了。在我看來,這非但不是一個有意味的結尾,卻讓人感覺莫名其妙,與整個小說的敘事邏輯是游離的甚至是相悖的。似乎在暗示肖偉對縣長的不滿,前去潑糞?即便這樣的暗示可以坐實,但結尾與整個敘事的內在斷裂也是顯而易見的。
一般的小說理論認為,小說的目的性不能夠太過于明確,還是模糊一些比較好。這篇小說的主題目的性則過于明確:做菩薩就盼有人燒香。這導致了小說的目的過于逼仄而不夠開闊,從而小說缺乏深厚的思想意蘊。故事講述的時間是二十一世紀的二十年代,故事發生的時間大約是二十世紀的八九十年代。通常來說,“講述故事的年代”與“故事講述的年代”之間,會有一種時間上的“互文性”,從而構成一種思想或敘事上的張力。可惜的是,這篇小說看不出“互文性”的內涵存在,從閱讀體驗和感受來說,文本只是純粹講述了過去年代的一個可憎可鄙的小官僚的故事,引發不了我們對現實的想象性或現實性指涉,或許這個故事太普通了吧,也或許這類題材或主題書寫曾經連篇累牘,人們已經習焉不察了——除非,這類書寫能翻出新意,能和前進的時代有著內在深切的關聯。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