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西蘭籍英國短篇小說家凱瑟琳·曼斯菲爾,以自身女性身份入筆,深入同時代女性的生活之中,揭露男權父權雙重絞力下女性的生活本貌。《序曲》是曼斯菲爾德創作從傳統向現代過渡的標志性作品。意識流,內心獨白等現代小說藝術手法的運用,使得小說中女性人物立體化,更加凸顯女性的生活困境。本文旨在女性主義視域下,透過分析《序曲》中的兩位女性形象——琳達和貝里爾,看她們如何在男人第一性的社會里通過不同的方式反抗現實、實現自我,而后在幻滅和頓悟中清醒,從而揭示20世紀初期中產階級女性的生存悲劇。
關鍵詞: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序曲》; 女性主義;生存悲劇
引言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1888—1923),新西蘭籍英國短篇小說家,享有“英國短篇小說女王”稱號,以她獨特的一反傳統的現代主義寫作風格創作了上百篇的膾炙人口,富有哲思的短篇作品,為20世紀文學增添一抹輝煌。她一生漂泊,命運多舛。幼年離開故土新西蘭,客居異國,經歷一戰,后患肺炎而去。生活經歷是其創作的源泉。她關注人的生存狀態,特別是女性的生存困境。她的作品通常一小見大,在家庭瑣事中洞見人的孤獨、異化、矛盾、焦慮等,探索現代人的生存樣貌這一宇宙宏題。她悖于傳統的情節敘事,淡化情節,著墨于人物心理的刻畫,利用意識流、內心獨白、頓悟、反諷、象征、詩化語言、細節描寫等現代小說藝術特征,從而達到小說在內容和形式上的完美契合。《序曲》發表于1917年,是曼斯菲爾德德創作從傳統向現代過渡轉型的標志,開始以獨特的文學寫作形式表達自己的思想。主要講述了斯坦利一家從小鎮搬往鄉村后的日常生活。國內外學者對于這部作品十分關注,研究視角相對多元,研究聚焦在作品中意象、象征、主題、敘事策略、女性形象等方面。帕特里克·莫羅稱其為“見解深刻而又超常的女性主義視角的優秀范例。”[2]51國內主要是從敘事視角、象征主義,人物對比、作品中音樂性、作品間互文性等多維度對該小說的主題,藝術特征進行研究。其中,對該作品的女性視角研究,多是集中在單個女性人物或者是所有女性人物,很少在女性視角下將看上去似乎對立的兩位女性——琳達和貝里爾放在一起進行同一層面不同側面的研究。本文旨在女性主義視域下,透過分析《序曲》中的兩位女性形象——琳達和貝里爾,看她們如何在男人第一性的社會里通過不同的方式反抗現實、實現自我,而后在幻滅和頓悟中清醒,從而揭示20世紀初期中產階級女性的生存悲劇。
女權主義運動興起于20世紀初期,主要為了爭取于男性平等的政治權利。在20世紀60-70年代,一直持續到80年代,女權主義者強調經濟獨立,然后進一步要求女性與男性在思想,文化層面上的平等。正如伍爾夫在她的《一間自己的屋子》中強調,“女人如果打算寫小說,她必須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3]3517而在80年代以后,女權主義浪潮在反女權主義運動的浪潮下產生,這一時期的女權主義者,不再只關心婦女問題,轉向一系列與此相關的問題。女性主義作為一種文學批評理論是女權主義運動的產物,反對西方傳統的男權主導下的男強女弱的二元對立說,拒絕男性是中心,女性為男性而受造的父權制度,否定女性在身體和精神上必須依附于男人,主張女性構建自己的主體性。在《序曲》中,曼斯菲爾德通過對斯坦利一家瑣碎的日常生活場景的呈現,生動而深刻地展示了一副琳達和貝爾里在男人主導的家庭中為自己的幸福和自由不斷抗爭,而后無疾而終,過后恍然清醒的現實圖。讓讀者清晰地感受到女性在男權社會里的困厄與掙扎。
一、被奴役的他者
法國女性主義的代表人之一,波伏瓦在她的《第二性》中寫道“人類是男性的,男人不是從女人本身,而是從相對男人而言來界定女人的,女人不被看做一個自主的存在。”[5]17女性被定義為男性傳統的他者,身處幾千年男性所精心構制的邊緣,在身體和精神上受男性的蹂躪和奴役。在小說《序曲》中,上至年老的母親下至最小的孩童凱西亞都難逃男人無形中所釋放的壓力。這一點在琳達和她的妹妹貝里爾的身上最為明顯。
1.1 身體的奴役
享有西方當代女性主義的母親之稱號的英國現代主義作家伍爾夫曾用“屋子里的天使”來形容男權統治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女性。她要聽話,嫻淑,溫柔,乖巧,持家,才能獲得家人,社會的認可。在《序曲》中,身為妹妹的貝里爾儼然就是一個十足的“天使”。她是個年貌美的未婚女性,但卻像是個已婚婦女一樣,整天操持家務,有時還要照看姐姐琳達的三個孩子,完全替姐姐扮演了姐夫斯坦利妻子的角色。因為她很清楚自己只有仰賴男人——自己的姐夫才能過上體面的生活。這樣,在男人第一性的社會傳統思想熏陶下,在男人——姐夫是家里的天這樣的家庭環境下,貝里爾毫無意識地就承受了勞碌之苦;與之相比,姐姐雖拒絕勞務,但卻是丈夫性欲宣泄的對象。斯坦利特別熱衷于肉類,暗示他是個的性欲旺盛的男人。甚至在她懷孕期間,也不得不承受丈夫的性愛。“他太強壯了,她受不了”[4]328 ,有幾次,斯坦利的粗暴差點要了她的性命,盡管醫生早已告誡他,她可能隨時隨地都會死。無疑,丈夫斯坦利“實業家先生”[4]295對琳達身為妻子的琳達根本沒有愛,而是他購買的產品,一件能給自己帶來附加價值的產品,供他玩樂,發泄性欲。她的身體健康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具身體能給他帶來性快樂。此外,琳達不得不承受生育之苦。她有三個孩子,現在腹中又有一個,將來還會一直有孩子,盡管他們不是她和斯坦利愛的結晶,只是他性欲沖動下的產物,琳達也無權拒絕生養。不管是她自己還是未婚的貝里爾都在象征男權的斯坦利面前,身體上遭受著不同層次、不同程度的奴役。
1.2 精神的奴役
在父權制下,女性不僅要在身體上對男人絕對的屈服,而且在精神上也要依附于男人。女性不能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在一具成為喪失靈魂的軀體。毫無置疑,身為女人的琳達和貝里爾都不能掙脫男人對自己精神的奴役。當被問到是否喜歡她現在住的房子時,貝里爾毫不遮掩地說“我很喜歡這所房子,花園也很美。”[4]304 她羨慕姐姐。帶有花園的大房子,能賺錢養家的丈夫,精致優雅的物質生活,這一切都是貝爾里所夢想的。而這一切就是一雙無形的網羅,慢慢地向她逼近,將她套住。她常常幻想自己有個像姐夫一樣的情人,讓自己過上像姐姐那般體面的生活。她整日沉溺在自己的虛幻中,思想一點一點被奴化,自我精神一片荒蕪。她自白道,她從未做過真正的自己,從未按著自己的意志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與貝爾里思想在無形中被男權奴役不同,姐姐琳達對象征男性權力的丈夫斯坦利充滿了畏懼。這一點在他們的床事上得以印證。“只要他別往她身上那么撲過來,別那么大聲吼叫……她從小就不喜歡什么東西朝她沖過來。”[4]328琳達對丈夫暴力的性愛,感受到的只有痛苦和折磨,這種疼痛由肌膚深入心骨。丈夫斯坦利從未為體貼妻子在性生活中的情緒,從未察覺,即使有,也假裝自己沒有看見妻子的脆弱與嬌小。只性不愛的生活讓琳達不僅僅在感情受傷,精神上也臨近崩潰,也至于她對周遭的一切,包括自己孩子也產生了害怕和畏懼的心理。她時常嘴里低唱“我看見的鳥兒千千萬,在棵棵樹上唱得歡”[4]304。鳥兒是曼斯菲爾德筆下的一個意象,象征著孩子。琳達常在自己的想象中,看見眼前常出現無數只鳥兒,她像瘋子一樣認為自己有如此多的孩子,她的精神陷入了瘋癲的境地。
二、男性壓迫下的抗爭者
在由千萬個以男人為中心的家庭組成的一個為男人服務的男權社會中,女人只有兩種選擇:要么順服,要么反叛。《序曲》中的妹妹貝爾顯然選擇了前者,對自己所處的境遇,選擇了被動,消極的方式;然而,姐姐琳達則屬于后者,積極,主動地挑戰和反抗男人的權威。盡管她們選擇不同,但她們的目的卻是一樣的:擺脫自人當前的命運,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因此,她們都是男性壓迫下個人命運的抗爭者。
2.1消極被動的反抗
貝里爾隨著姐夫一家離開小鎮到鄉下生活,情感的孤獨和對姐姐物質生活的羨慕,時常讓她陷入虛幻的夢幻——討男人的喜歡,嫁個好男人。“一個年輕人,出身豪富之家,剛剛從英國來。跟她萍水相逢……這位新總督還沒有結過婚”[4]295。貝里爾幻想著符合她選擇標準的男性對象,同時她按著幻想中的自我人物設定,在現實生活中排演自己幻想中的生活。她總是極力地按著男人的喜好和審美來打扮自己,想要成為男人眼中的完美女人。她總是彈著吉他,清唱著歌曲;總是咬著下唇;在有客人來時,總是用某種神秘奇特的方式大笑;在有男人的吃飯時,總是站在燈光下;總是把袖子擼到肩膀處,露出她白皙的胳膊;總是梳著長馬尾...她無時無刻都在迎合男人的趣味,堅信那樣的她,樣子很迷人。在姐夫斯坦利的眼里,她如百合一般純潔,美好,令人嫉妒。除了在外在形象上,貝里爾極力討男人的喜悅,在內在的男權意識上,她不惜貶低自己來抬高男人。在貝里爾和斯坦利玩紙牌時,因為她事先深知斯坦利愛贏的秉性,因此故意裝出一副難過,可憐兮兮的樣子說“我什么都沒有,就只有兩對。”[4]326 用男人眼中女性嬌小脆弱的刻板印象來吹棒男性權威高大的神性形象。無疑,貝里爾使的這一殺手锏,成功地賺得姐夫的歡心,為自己今后物質生活的持續享受提供了一定的保障,同時離“自己有錢”[4]295的夢更近一步。
2.2 積極主動的反抗
與妹妹按著男性的夢想塑造自己以此來擺脫她小人物的平淡無意的生活不同,琳達以高昂的姿態,打破了傳統女性按著男性判斷標準為自己的定位:生育的工具,大膽地向男權社會,男權家庭發起了反抗。在父權社會中,特別是中產階級家庭,女人的主要職責就是照顧好丈夫和孩子。顯然,琳達既不是個好妻子,也不是個好母親。首先,她拒絕做任何家務,家里的一切雜物交給母親和妹妹打理,聘請的還有保姆。她就是家里的局外人。她只要她一想到自己年邁的老母親——母親一輩子,甚至到了安享晚年時,都是一天從早忙到晚,有時因為沒有及時準備好食物,還要忍受兒子主人般的斥責,她就忍不住想要逃離。其次,她拒絕照顧孩子。她生了三個孩子,但是她們幾乎是祖母和貝里爾帶大的。她對孩子不怎么上心。在母親讓琳達去花園里照顧最小的孩子凱西婭時,琳達沒有聽從母親的話,反倒說伊莎貝爾(琳達的大女兒)已經足夠到可以照顧好她的小妹妹,結果,小凱西亞在花園里走迷了路。另外,琳達害怕甚至憎惡生孩子。琳達時常在自己的想象的虛影中,看見成千上萬只小鳥出現在她的面前,然后漸漸地變成嬰兒的模樣,他們如影隨形,無論琳達去哪,他們就會在哪出現。曼斯菲爾德在這應用了意象的手法,來揭示琳達一直處在對于小孩的恐懼之中。琳達對于身為妻子,母親職責的不認真履行,和對生孩子的排斥心理均可以看作是離經叛道之舉,也是對牢不可破,密不透風的男權社會的一次反擊,是試圖沖破女人第二性,女人服務男人的思想牢籠,來實現自己人生自由的一次偉大嘗試。
三、夢想撕毀后的覺悟者
理想和現實是兩只背道而馳但卻劍拔弩張不可阻逆的勢力。在千百年的男人主導一切的集體意識形態之下,女性的聲音要么被淹沒,要么就是發聲無果效,絕大多數女性的個體意識被社會集體意識所引導被同化,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成為了男權統治的支持者。女性實現自我自由和追求自我幸福的理想才剛成行,就胎死于腹中。在《序曲》中,無論是貝里爾的“迎合式”反抗自我命運,還是琳達的“叛逆式”反抗自我命運,面對無力掙脫的現實,兩姐妹一切的期待都落了空,一切的幻想都幻滅。然而,她們又從不同的感受中清醒過來,認清自己,認清現實。
3.1 頓悟中覺醒
貝里爾為追求物質充裕的幸福生活,按照男人的審美觀照、包裝自我。這讓她喪失了原本真實的自我,為自己塑造了一個符合男人要求的虛假的貝里爾,并充當這個虛假自我活在人前。有男人在場的時候,她總是搔首弄姿,擺出一副迷人的樣子,供男人觀賞。不僅如此,她經常當著琳達的面和姐夫調情,幻想自己就是個闊太太。在給她的朋友寫完信后,她想象自己的朋友對她自己說 “你總是那么活潑……怪不得男人都那么喜歡你……我不知道你怎么那么老這么活潑,不過我想這是你的天性吧。”[4]332但隨后,她又抑制不住自己,想要給那個虛幻的朋友辯駁,那不是她的本性。“我知道自己老是無聊、愛虛榮、沒安好心,我總是在扮演一個角色。一刻也沒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4]334 ,緊接著又變換口吻,“如果她快快樂樂地過她自己的日子,她那虛偽的生活也就不存在了。”[4]334 曼斯菲爾德不斷轉換敘事視角,利用第一人稱敘事視角,第三人稱敘事視角以及自由間接引語,突出了貝里爾一瞬間的頓悟,明白自己過去一度討好姐夫斯坦利,逢迎男人評定女性的標準來實現自我幸福的貝里爾是個虛假的貝里爾,真正的貝里爾很少出現在她的生活中,可以說,在她隨姐夫一家來到鄉下,看見那漂亮的房子,美麗的花園的那刻起,真正的貝里爾就沉睡了,也不曾被喚醒,直到此刻給朋友寫完信的瞬間,才明白自己一刻未曾為自己活過。
3.2 幻滅中覺醒
與貝里爾一直以來在完全不自知情況下虛假自我的幸福追求不同,琳達始終知道是真正的自我在為自己的命運做斗爭。因此,與貝里爾在瞬間頓悟的心境和感受不同,琳達似乎遭受著更大程度上的傷害和打擊。琳達親眼目睹自己的夢想被現實狠狠撕扯,同時又深感又無能無力的挫敗之感。她雖排斥做家務、養孩子,但是母親早已是黃土埋到腰的老人,妹妹也總將要嫁人,三個孩子還沒有為成年,還有自己腹中的孩子過不了多久就要出生……她無處可逃,也沒有機會出逃。在面對丈夫只性不愛的暴力時,她像花園里的蘆薈一下,渾身上下都長滿了刺。她曾問自己為何如此對自己的丈夫,甚至是自己的孩子。“我這么珍惜自己的身子圖個什么呢?我還會不斷生孩子,斯坦利也會不斷賺錢,孩子們和花園都會一天天大起來”[4]329。這樣看來,她所作的一切反抗,其實都毫無意義。她還是要繼續生孩子,還要繼續依賴丈夫的錢過著自己鄙視的體面的生活,還要照顧好孩子,打理好家……面對數不清的“她還要”,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不能改變任何事物的事實,不得不事先心理接受會像母親那樣勞碌一生的命運,就像那長滿刺的蘆薈,即使外面渾身是刺,但并不沒有對他人造成實際性威脅能力。在面對外在威脅時,它也不能豎起身上的刺保護自己,因為它里面是軟的。生活之于琳達即荒誕又可笑,僅僅就是需要滿足性欲的丈夫,需要照顧的孩子,需要看管的家……她做夢都想擺脫這一切。她一點一點地看清了自己逃不開的悲劇命運,看清了自己在現實中的尷尬處境。
結論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在《序曲》表面上雖給讀者展示的是斯坦利一家移居鄉下后的日常生活場景,實則曼斯菲爾德在文中通過塑造兩位特點鮮明的女性形象——貝里爾和琳達,向讀者生動呈現了20世紀初的女性如何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及家庭里為擺脫自我命運、追求自我生活苦苦掙扎的艱辛歷程,深刻揭示了上世紀初期女性在女人第二性的傳統思想下的生活困境。在21世紀的今天,女性問題仍然在眾多待以解決的問題中較為突出,備受世人關注。因而,對女性問題的反思具有學術和人文雙重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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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慧、1997、女、漢族、河南大學外語學院研二學生、(學術)碩士、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