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西班牙著名女性作家卡門·拉福雷特的成名作,1945年出版的《一無所獲》迎合了時代的潮流,以巴塞羅那為原型描繪了戰后西班牙民生凋敝、頹敗消沉的景象。本文試圖從恐怖主義這一獨特的文學視角出發,解讀作品中所包含的相關元素,證明《一無所獲》不僅是一部備受推崇的女性主義作品,更是符合40年代西班牙恐怖主義文學趨勢的一部佳作。
關鍵詞:恐怖主義文學;戰爭;社會現實
一、政治之殤:西班牙恐怖主義文學的誕生
1939年3月,長達32個月的西班牙內戰結束,第二共和國解體,以弗朗哥為中心的西班牙國民軍和長槍黨獲得最終的勝利,整個國家落入獨裁政權的統治之下,左翼團體和組織遭到了強力的鎮壓和可怕的報復,人民也受到內戰的波及和影響,在物質上極度貧困、在精神上資源匱乏,沉浮于水生火熱之中。此外,在通訊、文學等方面,西班牙實行嚴格的新聞審查制度,一改共和國期間自由民主、百花齊放的文化氛圍;大量知識分子受到追擊迫害,流亡海外,導致19、20世紀風靡一時的文學流派在西班牙境內的發展受到了極大的制約,相關領域的文學成果也急劇下降;與之相反,戰爭和獨裁帶給人的創傷超越了時間和地域的限制,在或是安土重遷、或是漂流異鄉的作家學者心中落地生根,他們迫切地尋找新的文學手段和寫作途徑來刻畫滿目瘡痍的門巷故里,傾吐黯然荒蕪的內心世界。因此,上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以卡米洛·何塞·塞拉出版的《帕斯夸爾·杜爾特一家》一書為標志,在西班牙文學界出現了一種繼承現實主義寫作風格又獨具時代特色的文學支流:恐怖主義。這一分支既彌補了當時文學界日益嚴重的“文化斷層”現象,又試圖為飽受戰爭摧殘的民眾撫平心靈創傷,提供治愈良藥。
二、文學之潮:西班牙恐怖主義文學的特點
作為在40年代盛行一時的文學潮流之一,恐怖主義標志著內戰結束后西班牙小說開始重整旗鼓、獨辟蹊徑,它以鮮明的時代特征和獨特的表現形式為基礎,使得當時受到嚴格管控的文學發展如遇枯木逢春、得以再長新芽。這種特征具體表現為以下兩點:首先,它將“恐怖”物化于景,實化于境,以最原始、最粗糙的方式描述場景、講述內容,有意地呈現暴力、殘酷的故事情節,突出故事發展的恐怖情境;其次,它將“恐怖”外化于行,內化于心,通過對飽受創傷、詭形殊狀的人物的重塑,來刻畫戰爭給人們的生活及行為帶來的可怕影響,而且文學上的恐怖主義力圖讓“恐怖”的觸角無聲無息地深入心靈之隅,不管是故事人物,還是敘述者自身,都會在其影響下情不自禁地以一種極為現實但又滿懷悲觀、充滿焦慮地視角面對自己、感受世界。在主題上,這一時代出現的恐怖主義文學與西班牙內戰之間的聯系是顯而易見的。卡米洛·何塞·塞拉、達里奧·費爾南德斯·弗洛雷斯、卡門·拉福雷特等人作為該流派的代表作家,都是名副其實的“戰爭的兒女”,所以戰爭及其后果、人際隔絕等主題不可避免地成為了西班牙恐怖主義文學中的熟來之客。
總的來說,這種文學上的恐怖主義與殘暴惡劣的恐怖襲擊大相徑庭,卻又異曲同工。它并不采取任何直接危害社會安全的極端措施,但卻同樣讓人聞風喪膽、不寒而栗,它與恐怖襲擊一樣不分對象、抹殺區別,做到對待作品人物及現實讀者一視同仁,在打破新潮與舊派之分、高雅與低俗之別的同時,統一施以不可磨滅的心靈重創;但不同的是,西班牙文學上的恐怖主義能夠以集體的創傷經歷為基礎,給予讀者再次直面毀滅、勇敢正視傷口的機會,從而讓受眾將自身的心理創傷與集體的苦難經歷聯系起來,達到共情共感、凈化心靈的效果。
三、社會之鏡:《一無所獲》中的恐怖主義元素分析
《一無所獲》這部作品以孤女安德烈婭所寄居的外祖母家及周邊地區為基地,借助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女主人公之口,講述了飽受戰爭之苦的社會各級民眾在光怪陸離的巴塞羅那迷失自我、掙扎徘徊的故事。冷漠無情、蠶食夢想的城市,相互傾軋、彼此桎梏的親友,一觸即碎、萬念俱灰的內心世界......這一切都成為了論證《一無所獲》中所具備的恐怖主義文學特征的真憑實據,也成為了反映當時西班牙社會狀況的一面明鏡。
(一)物化于景,實化于境——荒蕪凋敝、環堵蕭然的城
當千方百計擺脫束縛的安德烈婭第一次踏入巴塞羅那時,她覺得這座富麗堂皇、讓人向往的城市在向它熱情地招手、鄭重地致意,這里未知的事物和嶄新的環境讓她感覺自己仿佛步入了一個風恬日暖的人間仙境,但初次見面時,姨媽安古斯蒂阿絲奇怪的話語便如同冰冷的涼水迎頭澆下,給安德烈婭帶來一絲飽含疑惑的清明:“城市就是地獄。而整個西班牙沒有比巴塞羅那更像地獄的城市了……在這樣一座地獄之城,無論怎樣小心謹慎都不算過分。”對于這些話語,安德烈婭起初并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隨著故事的發展,她卻不得不理解甚至是認同這段言論,因為巴塞羅那之城果真像罹難的船只一樣,在海洋里飄蕩、在深淵里掙扎。恐怖的氣息、光芒、音律、觸感在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無聲地蔓延與擴散。
在安德烈婭欣然向往的、急于投奔的外祖母家,烏黑的鐵欄桿、密實的蜘蛛網、微弱的照明燈、鉤狀的手指印將整個宅第構建成綠光幽幽、迷霧重重的“巫婆之家”。在表面輝煌的府邸內,“灰皮剝落的地方比比皆是,猶如張著無牙的嘴巴,嘴邊滲著水珠......”跟隨著安德烈婭的腳步,我們看見的不是干凈整潔、一派恢弘的內部陳設,而是陰暗的客廳、骯臟的浴室、獰笑的水龍頭、怪叫的鸚鵡、棺材似的床木、沒人要的空糖瓶、被擠扁了的橡皮娃娃、餓得發瘋的臭蟲......它們執拗地出現在安德烈婭的視野里,怪物似的與初來乍到的“闖入者”展開激戰,令人費解地找她麻煩,讓她被莫名其妙的恐懼嚇得毛骨悚然、寢食難安。
與這一不甚溫暖、陰暗破敗的家相比,阿里巴烏大街似乎成為了安德烈婭獲得短暫救贖的私人圣地,她經常在夜闌人靜時漫游于此,進行無拘無束、驚險刺激的個人歷險,但是這里同樣布滿陰惻惻的氣息和聲音。這條街上人跡稀少、燈火稀疏,但安德烈婭時常感到“那里邊有千百個生靈在呼吸”。在阿里巴烏大街穿梭時,也總會有無數雙魔鬼似的眼睛盯著她、纏著她,甚至會聽見它們的聲音在耳邊徘徊:“餓……給我點吧!”“行行好吧!”更詭異的是,只要街上那位怪異的倒霉老頭兒出現在安德烈婭面前,只要接觸到他恬靜無害的目光,這位毫無憐憫之心的姑娘就會神經痙攣般地施舍他滿包杏仁或一天的伙食費:五個比塞塔,事后自己卻只能餓著肚子、氣得哆嗦。雖然這樣的情景已在阿里巴烏大街上演過無數次,但仍會給安德烈婭帶來深深的恐懼與憂慮。
盡管阿里巴烏大街給安德烈婭帶來的安慰遠遠大過恐懼,但是在整個巴塞羅那,最讓她憧憬向往的地方卻另有所屬——安古斯蒂阿絲曾說過的那個“鬧鬼”區——C區。在跟蹤胡安、追尋格洛里亞的過程中,安德烈婭曾膽戰心驚地踏足過這片光怪陸離、斑駁紛雜的區域:那里人頭攢動、舉袂成陰,四處是令人作嘔的靡靡之音、琳瑯滿目的低俗廣告,不堪入目的打扮裝束和震耳欲聾的嘈雜喧鬧。安德烈婭在人群中如同渺小的螞蟻一般穿來擠去、東躲西藏,驚懼不安地窺視過往行人粗俗鄙野的行為、扭捏作態的怪相和失去常態的狂笑。這場猝不及防卻又期待已久的C區之旅徹底打破了安德烈婭對于巴塞羅那這座城市的所有幻想,“曾引起我無限遐想的這座海濱城市,沒有使我的想象得到滿足,它沒有任何值得讓我驚嘆的美妙”。
在對外祖母家的宅邸、阿里巴烏大街和魔鬼C區等重要地點進行描寫時,作者于字里行間構建了一種陰森駭人的恐怖氛圍,將“恐怖”物化于景,實化于境,用獨具特色的恐怖主義寫作手法刻畫出內戰后巴塞羅那這座城市荒蕪凋敝、環堵蕭然的凄慘狀況。
(二)外化于行,內化于心——行同鬼魅、心若魍魎的人
在《一無所獲》這部小說中,作者對于人物形象及行為的刻畫極具寫實風格,同時還利用具有恐怖色彩的獨特語言勾勒出安德烈婭、羅曼、安古斯蒂阿絲、祖母等重要角色的鮮明特征,從而突出戰爭帶給他們的折磨與摧殘。在小說中,楚楚整潔的衣冠掩蓋不了人物荒誕駭人的行為舉止,間歇爆發的瘋癥更是揭露了角色陰森可怖的內心。
外甥女安德烈婭起初滿懷憧憬地來到巴塞羅那,重回兒時樂園——外祖母家,但迎接她的不再是彼時富足的生活和溫暖的陪伴。戰后天翻地覆的變化已經導致整個家庭發生畸形巨變。來到巴塞羅那之后,安德烈婭不得不面對姨媽安古斯蒂阿絲的出行管制,接受她關于禮儀德行的“諄諄教誨”,甚至是執行她強加的所謂“義務”;她不得不在夜深人靜時孤獨無助地與家里的臭蟲、黑暗和一切齷齪骯臟的東西全力激戰,所以白天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無精打采的樣子;她不得不為了和埃娜、龐斯等百萬富翁家金鑲玉裹的小姐少爺們媲美而幾天不吃飯,只為買來相中已久的衣物或寥寥幾朵鮮花;她不得不為了飽腹充饑而忍受家中小干尸似的女仆的蔑視和白眼,想盡辦法躲開她,大口牛飲廚房剩下的煮菜水......來到巴塞羅那,安德烈婭從桀驁不馴的孤女成為了被荒涼破敗的家庭系住了骨架的風箏,這里腐爛的氣息滲入了她的四肢百骸,這里繁雜的矛盾束縛了她的一切感官,她開始變得比痛苦的巴塞人更痛苦,比煎熬的家里人更煎熬。
舅舅羅曼本是一位技藝精湛、絕無僅有的藝術家,他擅用旋律編織歡樂,巧借言語沖破羈絆。他對待安德烈婭既親熱又時常帶點譏諷,在施以一些小恩小惠的同時強加給人無法擺脫的管控與操縱。他異常渺小,深受日常瑣事的束縛,被家庭的紛爭吞噬了才華與活力;他又極為強大,擅長察言觀色、無中生有,于無形中支配著所有人的神經和思維,管控著家里的每一位成員。他了解樓下發生的一切:“格洛里亞的一切情感,安古斯蒂阿絲的一切可笑舉動,胡安的一切痛苦……”。他如同厲鬼一般無處不在,通過毫不費力的言行讓這濁流般骯臟的家里的所有人自行毀滅,甚至設想將他們的頭顱和心臟獻祭給自己的偶像霍奇彼利。這些看似稀松平常、實則細思極恐的種種行為舉止猶如一只瘦骨嶙峋的魔爪俘虜了府里的每一個家人朋友,束縛了身邊的每一位無辜受眾,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樣一位蠻橫強勢的父權制“產物”最后卻怯懦地用剃須刀片自刎而死,靜悄悄、孤零零地仰躺在血泊之中。
外祖母是家里最為年長卻最為“和善”的成員。從不睡覺的她時常像麻蠅一樣嗡嗡地哼著小調,嘴里嘟噥著玫瑰經,時而表情呆滯,像木偶般不動聲色,時而痛哭流涕,像小丑般殊態百出。在安德烈婭看來,外祖母力圖諒解每個人。但是這樣一位和藹敦厚的老太太竟然也會用溫柔的言語咄咄逼人,以柔軟的手掌攻心扼喉,她用親和的語調傳遞著極端的情感,用樸素的言辭表達著嚴厲的質問。不論是在安古斯蒂阿絲與眾人的矛盾中,還是在格洛里亞與兩兄弟的糾紛中,形若槁骸的外祖母都扮演著并不怎樣盡心的調和者,她的存在讓家庭紛爭無法進一步激化,但同時也不能徹底地消失。她很少主動出現在讀者的視野里,但卻如鬼魅般無聲地在各處情節中留下蛛絲馬跡。
安古斯蒂阿絲姨媽表面運籌帷幄,實則外強中干。她總是身著黑衣,戴著那頂難看透頂的帶羽毛的氈帽,并常常與一些臭味相投的女友們聚集在房間里嘰嘰喳喳,滿口的基督教義和女性德行,活象棲息在垂枝上的一群衰老灰暗的烏鴉;她那個“陳舊的古董腦袋”被公認為絆腳石,除了鉗制人的行為舉止、扼殺人的憧憬向往以外毫無作用。但是,她居住的臥室位置極佳,“煞似家中一只大耳朵,竊竊私語、門響聲、吵鬧聲,那里全聽得見。”,因此能夠洞悉一切瑣事,并用一根輕飄飄的細線套住所有人,將他們的生活牽向未知的方向。在她眼里,那個家里都是些沒頭沒腦的傻瓜蛋、大難臨頭的可憐蟲……所以她賦予自己管控一切的“光榮使命”,試圖用自己那雙銷魂攝魄的手控制每個人的軀體和靈魂,最終卻只能在冰冷畸形的家庭中發出污穢的悲鳴、迎來徹底的絕望。
在《一無所獲》中,所有人都得披上誘人的外衣,以掩蓋自己的魔鬼扮相;所有人都得撐開心靈的護罩,以減輕戰爭所帶來的非人折磨。在陰森恐怖的環境里,他們行同鬼魅、心若魍魎,卻早已習以為常。這一切不僅是當時的巴塞羅那,更是戰后西班牙最真實的社會寫照。
結論
《一無所獲》這部小說以西班牙內戰后的獨裁統治為背景,以當時新穎罕見的女性視角為基礎,運用恐怖主義文學的獨特表現形式,講述了戰爭帶給人們的巨大沖擊和獨裁帶給國家的深刻影響。作品對于情景和人物及其心理的描寫略顯扭曲卻不失真實,稀松平常卻也不失怖懾,與當時盛行一時的恐怖主義文學潮流不謀而合,是一部獨具恐怖主義文學色彩的女性主義文學著作。
注釋
[1][2][3][4][5][6](西班牙)卡門·拉福雷特著,顧文波等譯.一無所獲[M].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P.12,6,249,82-83,83,6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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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armen Laforet. Nada,Ediciones Destino,Barcelona,2002.
[5]Mallo, Jerónimo. Caracterización y Valor Del ‘Tremendismo’ En La Novela Espa?ola Contemporánea. Hispania, vol. 39, no. 1, 1956, pp. 49–55.
作者簡介
翁選琴(1997—),女,漢族,安徽省六安市人,西班牙語語言文學碩士,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西班牙語專業,研究方向:西班牙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