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
黑漆漆的廚房間,“滴答,滴答”的水聲響起,敲碎了夜的靜謐。
我從桌子前站起,也從臥室的橫眉冷對中走出來,走了進去,循著記憶中水龍頭的位置,擰了把水龍頭。手輕輕放下,側耳去聽,“滴答,滴答”的聲音又起,我再去擰水龍頭,力氣用得比剛剛大了些。事實上,當我的手松開時,水聲還在。
這是怎么回事?
我把燈打開,白晃晃的燈光下,水龍頭上的水緩緩下落,“滴答,滴答”。既然關不住,那打開是不是會好?打開水龍頭,水流淌而出,落入白色的水池。我再關上了水龍頭,盡量和緩地,當然,也用了些氣力。“滴答,滴答”的水聲又響起了。我仔細打量水龍頭,從頂端到出水的末端,是哪個部件出問題了嗎?我摸摸這,摸摸那,似乎并沒什么問題。
我的手不由地又擰了下水龍頭,力氣用得更大了些,突然,聽到龍頭處“咔嚓”一聲。接著,“滴答,滴答”的水珠就變成了一條細細的水線,緩緩地往下流。我心頭暗嘆了聲“完了”,這細細的水線,流一個晚上,要浪費多少水啊!我一邊想著,一邊輕輕把水龍頭擰緊了些,然后,又逆向松了松。奇怪,這水居然停住了,沒有了細細的水線,也沒有了“滴答,滴答”的聲音。漏水問題,居然莫名其妙地解決了。
我回到臥室,回到了另一個空間,心里好像多了點體會和感懷。
一側沙發前的快上初中的女兒,還在苦著臉背新概念英語的單詞,像嘴巴里在嚼著不愿意吃又不得不吃的食物。之前,女兒說:“我背得好累呀。”又說:“我多想休息一會兒呀。”各種旁敲側擊的話語,都被我連珠炮似地彈了回來:“你還記得你上次默寫是幾分嗎?”“你不好好努力,別人就超過你了。”
這會兒,我的心沉靜下來,對女兒說:“你休息一會兒吧,咱們先不背了。”
女兒說:“真的嗎?”稚氣的臉上,難掩懷疑之色,手上的書還緊緊捧著,口中還在默默背誦著。
我的耳畔,似乎又聽到了“滴答,滴答”的水聲。
十五年前,我有一篇1700字的小小說《賊》,被稱為“國刊”的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小說選刊》欄目頭條轉載了,那是對眾多寫作者來說高山仰止的一本雜志,甚至窮極一輩子之力都上不了的刊物,這對當時初習寫作的我,也是個莫大的榮耀和激勵。
當然,我也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
有個朋友在QQ里問我:“你上《小說選刊》,他們會給你多少錢?”
我說:“據說是五十元。”
朋友說:“這五十元,和別的五十元會有差別嗎?或者說,這五十元可以買到一百元的,甚至兩百元、五百元的東西?”
我有點不知怎么回答他了,這似乎也超出了我能回答的范疇了,這五十元,究竟與別的五十元有什么差別呢?
這些年,時光像我小時候農村水橋下的青苔,一波水流沖刷一下,又一波水流沖刷一下,反反復復之間,青苔還在。
我的寫作,我也依然堅持,也有人說,這算是堅守。
每年,我都有一批小小說作品發表在全國各地的報刊上,喜訊像風一樣通過網絡讓我知曉,也讓我高興,無數的報紙、雜志,也像雪片般地投遞到我的信箱里,層層疊疊地擺在我的書桌上,再有就是稿費單,一張張一疊疊地送到了我的手上。
又有人問了:“你既然發表了那么多的文章,你又那么高興,一定是賺了很多錢了吧?方不方便透露下具體的數字?”
我喃喃著,突然又語塞了。
如果從單篇來說,可能是讓我感到汗顏難以啟齒的數字,哪怕是從全年的稿費總計來說,那也不是多么讓人覺得了不起的數字,甚至對一些人來說,是不值得一提的。
吃幾頓飯?差不多就沒了。
逛個商場?不一定夠。
出國旅游?肯定不夠。
想了想,我只能笑笑應答:“一點小錢,高興而已。”
是的,高興。
我為什么寫作?為什么這么多年能一直堅持下來。是為錢嗎?當然不是了。因為,這是讓我高興的事兒。我像是一下子給自己找到了答案,也一下子找到了可以回答的理由。
再有人問起時,我就變得坦然了。
我說:“其實寫作,為什么一定要提錢呢?這不過是我的興趣,我的愛好而已。就像一個人,他喜歡遛狗,他很高興。還有一個人,他喜歡釣魚,他很高興。再有一個人,他喜歡下棋,他很高興。你說,他們遛鳥、釣魚、下棋,是為了賺錢嗎?當然不是了。如果要賺錢,大可有大把大把的別的賺錢的選擇。我寫作,也是因為高興。稿費有沒有,多一點少一點,這又有什么關系?高興就好呀!”
問的人笑了。
我也高興地笑了。
我扭傷了腰。整日躺在床上,起個床五分鐘,下個床五分鐘,痛得呲牙咧嘴地難以忍受。幾天后稍有好轉,憋不住,便想著去就近的菜場買點好吃的,改善下伙食。
過那個十字路口時,綠燈已經亮起幾秒,我猶豫,能不能在紅燈跳起前走過去。我現在的速度,像年邁老人的慢慢踱步,稍快一些,就撕扯神經般的痛!那痛,讓我心悸。一輛公交車從對面緩緩地大轉彎到了我的面前,我的心里已經放棄了這一個綠燈。在往日,我一定會以風一樣的速度快步走過。我打手勢請他先過去,坐在透明玻璃內的司機卻是巍然不動,依然在等候我。這讓我著實不好意思,雖然我又打手勢依然無果。我咬咬牙,下了臺階,踩在柏油路上緩緩地穿越路口,司機的眼神是平靜的或者說是平和的,沒有任何焦急和煩躁,特別有耐心地等候我。車子靜止在那里。難以形容我通過這路口的速度,雖然綠燈并沒有變成紅燈,但我緩慢的速度,看到的人會不會想,這個年輕人過馬路的速度如此之慢,他是故意的嗎?當然,我還是希望他們能仔細看我,并且能理解我,我的右手在努力地扶住扭傷的右腰部,艱難走路的動作時不時地撕扯我的神經,讓我疼痛,我的眉頭不自覺地會微微皺起。
好在,我終于走到了馬路對面,站上了臺階。我抹了把額頭上沁出的汗。公交車緩緩地駛過去,只留下車子的背面在我面前,越走越遠。一切都很平靜,像什么都沒發生過,真的什么都沒有發生嗎?
我掩卷之余也在反思,在我開車過馬路遭遇轉彎時,但凡行人稍遠一些,我都會輕踩油門疾馳而過,像真有十萬火急的大事等待我處理。再或者,在我等候時,走過的或年邁、或腿腳不便的人走得緩慢一些,我不會摁喇叭,這不允許;但我心里會嘀咕,這個人怎么回事,為什么是如此之慢,這不是瞎耽誤工夫嘛!
現在,一次的換位讓我對以往的行為心生慚愧。于我,該好好改正,多點耐心,多點誠懇。開車是如此,做人做事,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一大早,冬日暖暖的陽光下,我是在公園的一角,聽到這個聲音的。
你快樂嗎?
公園的一角,我心里頭帶著點氣坐在一張長椅的一頭,發泄似的用腳踢了旁側的花草,花草像瑟瑟發抖似的發出搖晃的聲音。
說話的是個女孩,女孩坐在長椅的另一頭。女孩的眼睛是茫然的,臉上卻帶著微笑,她竟是一個盲人!
我說,你是盲人?話說出口,我想打自己嘴巴,這是在說傻話呢。
她倒是毫無芥蒂般,坦然地說,是啊。
對不起。
沒關系呢。
有一會兒的冷場,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我又該說什么呢?快樂,或是不快樂嗎……
她說,我很快樂。
她說,能和我說說你的煩心事嗎?看我能不能幫你排解一下。
我說,啊,這……
我是沒想到,一個盲人女孩,竟然是快樂的,并且要為一個正常的我排憂解難嗎?這有點太匪夷所思了吧?
想了想,我還是說了。
我說,昨晚,我原本和女朋友說好的一起去看一場演出,剛好度過一個美好的周末夜晚。可是,公司臨時給我安排了別的活兒,我不得不留下來加班。我因此而爽了約,女朋友很生氣,而我又無能為力。我很苦惱。從昨晚到現在,打女朋友電話,她不接,發微信,也不回。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說,其實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根源還在于我最近換了個新領導,領導似乎看我很不順眼,什么都挑剔,因為我是前任領導的親信,包括昨晚叫我加班,我也懷疑是故意的,是在逼我走。領導一定是想通過這一次次莫名其妙地加班,讓我自動離職……
我說,接下去,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很看重這份工作,薪酬也可以,離開這里,不一定能找到這樣收入的工作了。
她說,你見過太陽嗎?
我一愣,說,啊,當然了。
她說,我沒有。
她說,我同樣也沒見過霧,沒見過雨,沒見過雷電風暴。
她說,我還是很快樂,因為我的心頭,也有一顆太陽,但沒有霧,也沒有雨,更沒有雷電風暴。
她是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其實,走出去,路還是有的,而且,也許能越走越寬呢。我安靜地站在那里,心頭有一顆太陽正冉冉升起。
冬日,寒風凜冽。一個小伙子發著傳單,一個老人走過去,小伙子遞了一張給他。我走過去,小伙子遞了一張給我,我搖搖頭,沒有接,直接走過去了。
不知從哪天起,對這些發傳單的,還有路邊乞討的人,我突然有了種不期然的免疫力,甚至說是厭惡。我一概,不理不睬。
半小時后,我辦完事又走了回去。遠遠的,小伙子還站在那里,臉已經凍得通紅,看到有人走過,適時地將傳單遞過去。我慢慢地走近,小伙子顯然沒認出我,那個不久之前拒絕過他的人。在我走過去時,小伙子又遞上了一張傳單,我很自然地搖搖頭,在我快要走過去時,聽到了小伙子低沉的聲音:“哥,幫幫我!”小伙子的表情,幾分乞求,幾分無奈。我的心猛地一震,順勢接過了小伙子手上的傳單。
在我已經走過了百十米遠的時候,我的腦子才完全地清醒過來。那個小伙子,我剛參加工作時,不是也和他一樣嗎?
記得那年也是冬季,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推廣員,去和全市的各大飯店溝通,將公司的廣告牌免費掛在他們大廳,作為回報的,是在我們公開出版的書刊中作為宣傳。這種空手套白狼的推廣模式,其實是有一些難度的,而我的收入,與簽約的飯店是直接掛鉤的。
有時,我來到一家飯店門口,服務員微笑著說,吃飯嗎?我搖頭,說了我的情況。服務員的臉瞬間板了下來,說,對不起,我們不需要……
有時,我會被面無表情地帶進飯店。大堂經理似聽非聽地等我說完,很職業性地說,對不起,我們飯店目前暫時不需要……我很順理成章地又被請了出去。
印象最深的是一家飯店。連著快一個月,我始終沒簽下一單,我已經完全沒有信心了。抱著最后的希望,我走進了一家很豪華的飯店,心情是無望的。我能想象到那一刻自己沮喪的臉。服務員把我帶了進去,還給我倒了杯熱水,很客氣地說,您稍等。他們經理來了。那位和我父親一般大年紀的經理也很客氣,很認真地聽我說完,臉上一直保持著很真誠的微笑。最后,經理說,我們做,暫時先掛兩塊廣告牌吧,你看行嗎?天那么冷,你趕緊喝口熱水暖暖身子吧,年輕人有這份勇氣挺好的,我兒子差不多也和你一樣大呢……
那次的鼓勵,讓我印象深刻地記到現在。
哪怕是我后來離開了廣告公司,輾轉又換了多家公司,那一份鼓勵和暖意,一直藏在我的心間,激勵和溫暖著我,始終讓我覺得走下去是會有希望的———
眼前的年輕人,我是不是也可以幫幫他?
十歲的女兒說了個她幫助人的事,有一天,在樓下清潔工清掃地上的樹葉時,突然下起了雨。女兒撐著傘拿了家里的雨披,主動送了過去。有點遺憾的是,那個女清潔工謝過了女兒,但沒有收下雨披。女兒很有點挫敗感地回到了家。
女兒不無委屈地和我說了這個事情,這也是她第一次這么主動地去幫助人,也是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可惜,卻被拒絕了。
我笑著聆聽,也笑著給她講我經歷過的故事。
一次我在過馬路,紅燈前,一個老阿姨就站在我身旁,看起來瘦瘦的,步履也有幾分蹣跚。我走近她,說:“阿姨,需要我幫忙嗎?”老阿姨似乎是沒聽見,沒吭聲。我又說了一句,老阿姨還是沒什么反應。這個時候,綠燈已經亮起,老阿姨在邁開步子時,有那么幾分疑惑地瞅了我一眼,緩緩地自顧自地往前走。我瞬時有些明白,是不是我的普通話,還有我普通的穿著,引起了她的誤會,以為我是個套近乎的騙子?我心里頭有那么點不爽,后來想想,我就笑了。
還有一次,我前面是一對母女,那個小姑娘的筆不小心滑落在了地上,我蹲下身撿起來,準備走快幾步還給她們。誰知道,我剛蹲下身去撿,她們就停下腳步,轉身,剛好也是看到我撿那支筆。然后,我把筆還到那個媽媽的手里,那個媽媽也沒有說感謝的話兒,反而像看賊一樣地看我。最后,這對母女不發一言地揚長而去。我心里頭也有那么點不爽,后來想想,我又笑了。
哪怕如此,我還是幫到了許多人。
我幫助送快遞的小哥撿起了他散落的包裹,小哥微笑地朝我致謝……
我幫助手上塞滿東西的樓上陌生鄰居扶住樓下的大鐵門,鄰居連連向我說謝謝……
我還幫助……
我感覺我很快樂,哪怕時不時地幫人會被人誤會,可那有什么關系呢?我本身就是為了助人,我助人了,我很享受自己這樣的行為,這其實就是對我最好的褒獎和回報了。
話說完了,我微笑地看著女兒。
女兒緊繃的臉,在松開的同時綻開了笑意,像花兒一樣美麗。
去年初,新冠疫情突然暴發,一度也讓我對未來有點茫然和找不到方向。租住我浦東房子的山東小伙,在交租金前,突然給我發消息說:“哥,租金能晚幾天給你嗎?不好意思,因為疫情影響,公司這個月的工資延遲了。”我也是遲疑了半晌,給他回復,那你大概晚幾天?小伙說,一周吧。其實,以前我也遭遇過,房租到期了,年輕的租客卻找不到了。后來,賴了好幾個月房租,人跑了。
但我終究相信,人心是向善的,所以,我還是同意了小伙的請求。
一周后,小伙又說,哥,能不能再晚幾天,工資還沒發。我也同意了。
再一周,小伙付了一個月的房租,而不是既定的三個月。小伙說,哥,不好意思……
再之后,小伙的房租也都是按月給我的。小伙說,哥,不好意思,請你多體諒……
后來我也看到了各種新聞,許多來滬就業人員因為疫情,生活得很艱難。我也就沒再多想,反正他還有一個月的押金在我這里,晚幾天也行。
后來,在上海艱難度日了大半年的小伙終于選擇離開了,小伙說,哥,公司好幾個月都只發基本工資了,我想來想去還是先辭職回老家吧。又說,哥,押金你可以在我離開時就還我嗎?我剛好回去給爸媽買點東西,多少也算我的一點心意。我說,行吧,你把水、電、煤氣單子都拍給我看看吧。
小伙拍給我的單子上的數字,三項加起來一百多塊錢,我還是按他押金的原來數字,微信紅包轉給了他。我說,代問你爸媽好,祝你一路順風,也祝你在老家能找到份好工作。小伙連連給我發表情和圖片,說,哥,你太客氣了,太不好意思了……
2020年,因為突如其來的疫情,一些行業受到影響。我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普通人,如果能幫到其他需要幫助的人,哪怕是點滴的細小幫助,也可以讓這個漫長的冬天多點溫暖。我也相信,困難終會過去,春天馬上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