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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虎這條狗

2021-11-11 11:35:52徐超潔
邊疆文學 2021年8期

徐超潔

賽虎走了。我也只是聽說。

賽虎走時,老屋旁應該有蕭瑟的風漫卷起厚厚的落葉,四面埋伏的群山應該更沉默了。我想,它守不動最后的虛無了。

離開老屋很多年,偶爾回去。老屋還是老屋,還是幾個高大的木架子,空落落地杵在一大片空闊的地上。兩壁大山墻,如果按日子來計算,它應該被大風呼呼吹過幾千個日日夜夜了。按分秒來計算,會是一個更為龐大的數字。雨當然也濕淋了很多年。原說是不朽的板壁,越來越朽了,泛起了潮色,有點發烏,甚至是黑,一種潮濕的黑,到處是漏洞,無論站在那個角落。我都能想象出,春天的訊息一來,發瘋似的大風,從木板壁的孔洞里,到處肆虐灌進去的呼嘯聲,像孤魂野鬼的嚎叫。想想都打哆嗦。

腐朽是一種衰敗。茂盛是一種更為蓬勃的衰敗。老屋的前面,破了皮的地板下面會冒出來幾株野草,或是幾朵黃色的蒲公英花。再往下,是一塊地,幾年前,白露秋涼時,主人們曾用鋤頭翻動它的土壤,將野草根暴曬于秋陽之下,寒霜凝凍,甚至用熾烈的火焰來摧毀它們頑強的生命力。如果再從老屋后面拔地而起的高山梁上看去,會看到散布在山腰、山腳的那些土地,像農人們晾曬在大地上的片片方巾。一些遙遠的,或是就在附近耕田里的農人,扶著犁鏵,牛兒在前,主人在后,一主一仆,躬耕在夕陽和晚霞映紅的山間,在天地之間形成一個最具農耕代表性的剪影。土地被一種不可抗拒的畜、犁和人的合力劃開,露出肉紅色鮮活的肌理,都能聽到土地脈搏怦怦跳動的聲音。牛的喘息聲,農人的吆喝聲,伴著滴落的汗水,一同喚醒了結痂的土地。它們會暫時蘇醒,伸伸胳膊和腿,然后又在深冬的凝凍里,在覆蓋著的大雪里隨同萬物沉沉睡去。好吧,我們還是回到老屋門前的土地里,隨著第一聲春雷,這塊地和其他萬物一樣,會惺忪地蘇醒過來,主人們再次用鋤頭翻松土壤。田間地頭,到處是農人們勞作的身影,他們把板珈的土地平整出來。這時候的土地,開始像一個母親,在孩子的侍弄下,梳洗打扮,不再垂暮沉默,變得年輕,朝氣蓬勃。在自然節氣神秘地運行里,每塊土地的主人,都會在立春、雨水、驚蟄或布谷鳥的叫聲里,播撒下谷粒和種子,再用酥松的泥土輕輕覆蓋。種子就會在春雨里悄悄發芽,直到破土而出,直到把漫山遍野染綠蔥蔥蘢。當然,門前的這塊土地,它也生長過玉米、青菜、豆莢、小蔥。它供養著主人,主人也依附于它。

只是,這是多年前的事了。

當一種人力的茂盛變成一種自然的茂盛,那就是荒蕪的開始。這塊地上長出的不再是稼穡,而是瘋狂的野植。喇叭花、野草、癩蛤蟆葉、蕨藤,它們以不可抵擋的生命勢力占據了房前屋后,用鋪張開的藤蔓覆滿屋墻,門前的小路,潮濕的石階,像被施予巫術的蛇藤。瞬息之間,以不可抵擋的幽暗的游移之力,把一派繁華絞殺成落盡的廢墟、生機勃勃的荒蕪。它們仿佛鉚足了摧毀的力量要對人類施以反撲式的報復,近乎惡意地生長。

老屋不是沒有繁華過。除了老屋前的竹林,砌成的規整的水井,挺拔高昂的楸樹,叢綠的韭菜,院子里的陽光,這里也曾人聲鼎沸。老屋的主人們具備萬千農民的美德,他們比太陽起得早,和月亮一起歸。在還是松明燈、煤油燈照亮的很多夜晚,他們完全不像是疲憊不堪泥土里來的歸人。他們擁有原始超強的繁殖力,育養了一個又一個子女。

他們以人多的天然優勢,加上強悍的生存本領,很快在村莊里占據了重要地位。但他們飛揚跋扈的性格,不妨礙他們成為村莊里的霸主。他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擁有了最多的土地。

這個村莊的很多人,也用同樣的方式,壯大了自己的人力、擁有的地表面積,以及寬敞的屋舍。那時的村莊和原始部落一樣熱氣騰騰,充滿著爭奪土地,房屋的殘酷斗爭。他們也在殘酷的斗爭中以野蠻的方式對罵,或是以稍微巧妙的方式,于某個雞鳴狗吠的夜晚在村口罵田地里的瓜、樹上的果、冒著紅胡須的玉米被盜于無形。村莊里的孩子像豬呀狗呀那樣多,他們穿著簡樸甚至破爛的衣服,卻不妨礙他們在河邊嬉戲玩耍,捉蝌蚪、泥鰍,玩蛇,打鳥。在散布著星斗的天幕下,爬上老樹去唱歌。或是在玩到興奮時,以尖銳、高亢、無拘無束的聲音,而且這樣的聲音還是幾十個孩子的混合音,像激揚奔騰的交響樂一樣,掀翻了整個村莊的屋頂。驚飛了棲息在樹的鳥,他們也銀鈴般無邪地笑,笑得星星都躲進云層。

總之,那時候的村莊,雞犬之聲不絕于耳,牛羊成群,高高的谷堆,云朵像冰川融化的冰一樣涌動飄浮。

當然,小榮是沒有這樣的笑聲的。小榮的笑聲會讓星光暗淡,讓月光如井水般澈涼。小榮家住在村莊的最低端,據說,三代單傳的小榮父親看到小榮時,他的心情狂喜得像院里的喜鵲窩。畢竟已經生了兩個女娃,但是,明媚的歡喜里有時常常暗含眼淚,只是人們不可預知。慢慢地,長到兩三歲的小榮不能正常走路,腿腳軟軟的。在醫學還不發達的年歲,小榮父親帶著他奔走求醫,最后得到一個人們還陌生的醫學答案:軟骨病。三代單傳,軟骨病,住最低端,仿佛都讓小榮一家和喧囂的村莊格格不入。家里已經沒有多余的錢給他醫治了,他就吃蛋殼。正值村莊生育的白熱化時期,那時還盛行著月子婆扔蛋殼的習俗。月子婆坐滿月子,趁天色拂曉之前,未有人踏上路,就把攢了整整一個月的蛋殼扔于大岔路口。細算著日子,小榮母親早早等候,人家一邊扔掉,她一邊拾起,帶于家中,臼成粉末當藥,讓小榮用水渡下。年復一年,小榮終于會走路了,只是走起來輕飄飄的,腰一閃一閃,像一根會走路的軟皮條。那時村莊的娃,多得像洪水猛獸,他們以年少時未知世事的刻薄,嘲笑他,欺弄他,偶爾善意。大多數時候,他會很急。尊嚴之神住在每個人的體內,哪怕他是個蛋生的孩子,他更多一些傻氣,嘴角有不自知流下的口水,嘴巴總是濕濕的,說話含混不清。他急的時候,會腰和腿一晃一晃地追著人家跑,大聲地嗷嗷叫著。當然,毫無懸念,他每次都以失敗告終,被人家拋去很遠很遠,像一只落單的無家可歸的狗。

小榮的單薄,和村莊里牛犢一樣的娃們一比,是螻蟻和虎豹,但是,時間流經他們的方式別無二致。

后來,世界越來越遼闊,它的喧囂已無處不抵達。那些誕生于村莊,長于村莊的人們開始像流水。從一個封閉的小口處,流向四面八方。

賽虎沒有見證過這個村莊的繁華。它來的時候,很多人已經離開了。

賽虎也不叫賽虎,它叫吉利。人們常常把自己可能實現不了的愿景,寄托于一個獸物。所以很多家養的牲畜,就叫成了吉利、來福,罵豬罵雞也罵個小發財什么的。仿佛這樣,神靈就會賜福于這個家庭,雖然這樣的事情從未發生過。總覺得,如果說吉利走了,多不吉利。又曾經遇到一只狗叫賽虎,所以,就給它換了個名字。

所以吉利就是賽虎,賽虎就是吉利。走都走了,一個名字已不重要。

賽虎才來的時候,就是一只不起眼的小狼狗,黑黑的,小眼神里透著一點狡黠。帶上一個狼字,它就比其他小草狗機靈得多,當真有了狼的勇銳。它和它族類的忠誠,由來已久,天地可鑒。在村莊,人們更看重它的皮實,其實就是賤性。當人們以高昂的氣焰互相對罵的時候,罵的是狗都不如、狗腿子、人模狗樣。幾代單傳的人家,最喜歡給孩子取個帶狗的賤名子,這樣容易在大地上存活。賤性的東西,多具百折不撓的生命力。村莊也有幾個這樣的名字,什么大狼狗、小惡狗。叫大狼狗的論輩屬叔伯,叫小惡狗的是爺祖輩,偏偏就養了一條最惡的狗。村人們串門或路過,那惡狗就吠叫著,朝人們拼命撲來,嚇得魂飛魄散。又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說:你家的狗太惡了,直接是一只惡狗……總不至于這樣說吧。這個爺爺借助這個狗名,從一個瘦弱的獨苗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也憑借這狗名,無論他家的狗多兇多惡,和狗這捆綁的關系,幾十年來,堵住了村人寨鄰的悠悠之口。

當然,村莊和狗一直都是不可分割的關系。它們以一種不明顯的存在方式和村莊同在。除了狗,還有黑色如幽靈般的貓、圈里的豬、長胡子的羊、核桃樹、杏樹、煙囪,和梨花樹上比藍天還藍的炊煙,仿佛被上帝一同布設在群山之間。在村莊還像樹上的喜鵲窩里的喜鵲一樣熱鬧喧嘩時,狗的世界也是歡騰的。它們和其他萬物一樣,帶著無以言說的神秘力量。祖輩們圍著火塘講述的故事里,這種力量被放到最大。他們說狗的眼睛是能看到亡靈的,它能嗅到死神的氣息。村莊有人死去之前的那些晚上,狗會徹夜嚎叫,或直接是嚎哭,在濃重的夜色里不停嗚咽。還說它們除了能預知人類的死亡,也能預知自己的。在它們快要死于疾病或衰老時,會悄悄找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完成自己的最后一程。和狗相比,我們人類缺乏忠誠和自愛。仿佛也真沒有人看見過一只自然老去的狗,無論是在高山的坡地,還是草叢中、老樹下,反正,沒有人看見過。這個來自神秘世界的物種,像一個巫靈,沒有人知道它們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

總之,狗像是上帝派往人間的使者,或是某一個觸犯了戒律被發配流放到人間的神靈。

賽虎帶著狗的賤命,走進了我們的生活。一個破了邊的小桶、小盆、小碗,就是它的衣缽飯碗,或是直接在地上吃。家里若有殘湯剩飯,就給它倒上一點。像一個家庭成員,雖沒那么重要,到底還是有一席之地。實在忙不過來,就忽略了給它留吃這件事,那一天它就得自謀吃食。慢慢地,賽虎長大了,像個毛里毛頭的小伙子,平時很少有人正眼瞧它,冷不丁地,它就長成了個英俊少年。

越來越威風的賽虎,個頭高大魁梧,面孔颯爽清朗,兩只耳朵挺闊機靈,毛色黑亮,一身灑氣。我想,我要是一只小母狗,也會愛上它,以一個雌性對雄性的崇拜。帥氣也就算了,狗品還特別好,老讓我覺得它不是狗,而是個紳士。家里做任何好吃的東西,人都忍不住的時候,它能忍住。在高高的門檻外,它就坐著,流著口水,哈著氣,巴巴地看著,但絕不進來,除非主人召喚,特別有風骨,像一個古書里走來的有節氣的寒士,絕不為一口狗食掉了自己的身份。

我們和賽虎若有若無地相伴著,人與獸物,仿佛也有一種無形的緣。大概緣于我太愛世間的一切了,我常常會想,為什么偏偏是這只狗而不是其他狗和我們的生命融在一起呢?它和我上一世是不是有過擦肩或回眸的錯失?和我路過的花朵,我上山經過的一個松果,我在街角失之交臂的一個人一樣。自然,賽虎沒有追問那么多,他只是因為主人的陪伴,快樂著。

有賽虎陪伴的日子里,我們與村莊、老屋也是有活氣的。它和四面埋伏千年的大山,山上黛綠的叢林,叢林里的蛇蟲鳥獸,鳥獸的鳴叫,叫聲驚擾了的流云和淙泉一樣,屬于村莊的一部分。有時,我甚至覺得它像一棵村口的老核桃樹。它們,原本和這里的人們一樣,生于斯,長于斯。可它們還在,人們就像流云。

村莊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們不斷涌向城市。在不可抵擋的工業進程里,人們仿佛又回到卓別林的摩登時代,成了時代轉盤上的一顆螺絲。有時,又像一個源頭流出去的水,涌向四面八方,沒有停歇,落葉浮萍一樣,身不由己,被洪流不斷卷入、吸走、翻騰。那些多年前有長長麻花辮的村姑們嫁去遠方,成了商人,教師,或是修鞋匠的妻子。那些多年前嘲笑過憨子小榮的人們也走了,有的進入發達城市的學府,成了高才生,有的在城市的某一個出租屋里吞云吐霧,一些在寫字樓,總之,他們背井離鄉,帶著無法抹滅的土氣,以各種各樣的身份,混跡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里。他們把家園拋于千里之外的大山里,任其憔悴和衰老。或許,他們也在一個風起的街頭,以微醉茫然的狀態,夾克衫里兜滿街風和廉價的鄉愁,落寞地遙望過故鄉萬千星辰,但那也只是想想,他們最終不知道自己的根須在何處,即使知道,也尋不回。留下來的,是越來越多的老屋,門窗不再是朱紅色,舊得發白或發黑。檐下是潮濕的苔綠,人們甚至都忘了,在這樣的檐下,看過繁星閃爍在深藍的穹幕上,像螢火蟲輕盈飛舞的大海。忘了院子里的曬場,陽光一直沒有嫌棄過這里的貧窮,常常溫柔又慷慨地照臨,無數的春分臘月,母親在這樣的曬場上用竹籬笆曬過米粉、血腸、紅豆,我們用以果腹、生長。剩下的,是像陳皮一樣的老人,而且他們還將繼續衰老。叔伯老去的時候,我就在城市人潮洶涌的菜市場,電話里的死訊傳來,一個冰冷的機器傳達的一個更為冰冷的消息。我淚流滿面,慌亂地撥開人潮,跑到一個旁邊偏僻的小公園里,那么洶涌澎湃的人海,那么多飛馳而過的車,尖銳的汽笛聲,那么多神色匆忙的路人,不會留意到一個失去故園,蒙頭痛哭的孩子。我是想起了在排著長長隊伍的省城大醫院里,去看望他時,他黑色的骨頭,在一層薄薄的皮下隱約可見。他吊著一口氣,以微輕的身體重量,躺在薄板上,眼角流不下來最后一滴眼淚。還有他生前打理的院子,雞鴨還在柵欄里撲騰鳴叫,辣椒紅了,井水依然清澈冰涼,還有那長長的長滿喇叭花的圍墻。嬸嬸也走了,在一個歡聚回來的晚上。三分鐘前,她還在自己老母親面前撒嬌、孝親,三分鐘后,她就被自己的車壓在泥土之上。父親走了,留下他的野蘭草和鳳仙花。后來,更多更多人走了,去另一個我們看不見的維度里,他們已離開村莊的兒女們,后來回去,故園只剩越來越殘破的瓦楞,原來柵欄里開滿野花的菜葡,現在已是暮草荒煙,還是滿樹的梨花,自己開,自己在春風里紛揚,自己敗。在村口走走停停,幾個抹著鼻涕的孩子,臉蛋油光黑亮。此外,就是山谷一樣的空曠寂靜。

狗的存在,讓村莊和人間多了些清冷里的熱氣,鬼氣里的煙火氣。

賽虎陪伴著那些個留守的老人、孩子。那時,我們也常在,賽虎可歡樂了。如果按人一生的時光參照計算,它應該正值芳華,還是個莽莽撞撞的少年。一天邀朋結友,帶著本村的狗,甚至是十里八鄉的狗們,常常在村莊里集會。它應該是個領袖人物,帶領眾狗們,各家門前屋后出入來去,撕纏滾打,常為一根沒肉的骨頭打得頭破血流。也常爭風吃醋,為一條母狗,和兄弟們撕破了臉。人們嫌它們吵、鬧騰,辱罵它。它有時垂頭喪氣地回來,有時不屑,依然舉著頭顱,像個桀驁不馴的英雄。

有了狗的村莊,就有了活物的氣息,這種氣息生龍活虎。不會在黑夜里陷入一種寂滅,連鳥的叫聲都能讓人汗毛立起來。仿佛只有啾啾叫著的秋蟲、蟋蟀,還活在人間。一些人家,甚至徹夜把燈亮著,像是回到遠古時代,要借助一堆火的光亮才能驅走黑暗帶來的恐懼。文明時代的可憐人。這個時候,賽虎和它的兄弟姐妹們顯得尤為重要。它們成了一群忠誠的衛侍,盡心竭力擔負起守護村莊的責任。每晚豎直耳朵,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警覺地狂吠起來。眾狗形成呼應,氣勢磅礴又恢弘,空蕩蕩的村莊里就有了一股熱氣騰騰的力量。黑夜中的人類多么渺小,渺小到需要一束光,幾聲狗的叫聲,幾床棉被,或相互熾熱交織的軀體,才能渡過茫茫而漫長的黑夜。

我也是這渺小中的一員,那個最寒冷的冬天,下了一場最大的雪。天地蒼茫,好像把所有的春天都覆蓋了。但是,這般棉被一樣厚重的雪,仍然沒有掩蓋住悲傷。已故的人躺在堂屋里一個多月了。一個棺槨,明燈有時亮,有時滅,微弱、躲躲閃閃。按習俗來,說是要挑個黃道吉日才能入土為安,一等就是一個多月。一家人,也只有四口,一個已年邁,一個小,還在襁褓中。兩個才新婚不久的人,還沒有學會生活,就要學會永別,在這樣的漫長的冬天里。

在老屋,賽虎給了我巨大的支撐。我很害怕,黑色的棺槨和明滅的燈,被風卷起來,飄浮著的紙錢,燒盡或沒有燒盡的,像無數黑蝴蝶,亂飛亂舞。我不敢去上一炷香,又怕被冠以不孝的名,只能勉強去。賽虎給了我巨大的勇氣,仿佛這個世間,沒有它懼怕的東西,寒冷、饑餓、黑暗或是死亡。一種勇敢的靈物。一個多月,它白天陪我們做各種各樣的事情。買東西,請人幫忙,做事,都鞍前馬后跟在身邊。暮色沉沉拉開,它就在門口,用隔不了多久就響起的洪亮的聲音提醒我們,它在。我和它在大雪繽紛落下的那一天,去樹下拍照。雪地里漫無目的地玩,像兩個共患難的兄弟。

后來,老屋的人都離開了。一些因歲月蒼老而死去,一些奔走在紅塵的煙波里。剩下了老屋,無人看管。無人看管的老屋不行,老屋在,根在。最后,只能讓賽虎留下了。一部分原因是這個偌大的世界,賽虎除了這里,沒有他處可安身立命。在草狗群里,它還算英俊挺拔,可一拉出去比,就沒有人家德國牧羊犬的警覺威猛,薩摩耶的嬌美可人,哈士奇的貴氣。城市海景房的天鵝絨地毯上,怎么可能踏上一只農村小狼狗的足印。校區不允許狗進入,我也只能做個袖手旁觀者,無法帶賽虎走。把賽虎留下的最大理由,還是老屋需要看顧。而這個重任,在這個幾十口人的大家族里,最后,就落到了賽虎身上。

賽虎一守就是十年。一只狗,一座老屋。

很多狗,很多老屋,很多即將老去的人。

還有不會離開的青山、老樹、瓦上的苔綠,烏黑過也明凈過的天空。

老屋兩層、六間,進深很深,是原來生產隊的老公房,高大的木架子,感覺懸空了的。除了左右兩道山墻,是土基磚砌筑而成,其他房體均是木料。據說,老輩人耗盡了多年努力得來的財富,人托人,加以各種謀略,才最終買到這所老公房。

好在,留下來守老屋的賽虎,旁邊偶爾有幾家鄰人住,暖了一些。我不知道,賽虎看著當時空空的老屋,有沒有潸然淚下。或是在它的心里,激蕩起一陣陣的酸,眼神里有沒有別人覺察不到的落寞。我只知道,每次我們回去,賽虎雀躍得像個久不見爹娘的孩子,拼命搖著尾巴,大口大口哈著氣。它高興地站立起來,朝著你撲,輕咬,不停圍在你身邊打轉轉,恨不得把兩只前腳變成兩條胳膊來緊緊擁抱你。這大概是我在那個大寨子里有過的最溫暖的待遇了。

在老屋門前的院落里,落下的陽光散淡輕軟。賽虎去村寨里逛了逛,慢慢搖著回來。孩子經常省下嘴里的肉,或是其他美味吃食,投給賽虎。看著它像人們中了五百萬一樣高興,孩子也很快樂。覺得生活富足的賽虎,少了些為吃食奔走的疲頓。常常瞇著眼,趴在被陽光炙烤得暖烘烘的地上睡覺,像一個平和安靜的老人。

它也成了孩子最好的玩具,在它睡覺的時候,孩子們常常坐到它背上,揪它的耳朵,揉它的臉,抱住它的脖子,撓它的下頜。一個毛茸茸、臭烘烘、又暖呼呼的皮玩具。老好的脾氣,任憑孩子怎么逗弄它,它都不發火,也不會嚇唬孩子。有些搗蛋鬼小孩,朝它身上撒尿,對著它哈哈大笑,它也只是抖擻一下皮毛,不屑地走開了,仿佛在說:“小屁孩,懶得和你一般見識。”

一個包容了所有,承擔了所有的賽虎,深情得像天空和大海。

我們的歸來是短暫的,三五天的熱鬧之后,就都要走了,去往一個賽虎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每次離開,它都很著急,拼命搖著尾巴,竄來竄去的。車子開動了,賽虎會一直追著車跑。一路是稀落散住的人家,天空下是蒼黃的大地、永恒沉默的大山。有時,車在路上行駛著,它會爬到路旁高坡上,或是耕地里,和車保持一個大概平行的位置,與我們遙搖相望,也常常被地里的土塊石頭絆得踉踉蹌蹌。像一個電影里的慢鏡頭,那條從生命的起點開始,延伸到天涯各處的路上,賽虎一直奔走相送的身影。我常常回想起它一路奔來的樣子,跑上高高的坡頂看著我們的車越駛越遠的樣子,讓我在這塵世,多了些柔軟,眼里多了些潮濕。

光陰像射出去的箭,十年就過去了,我從一個多愁善感的少女,成了一個深夜痛哭的人。一把霜、一把鹽,邊灑邊朝前走。時間在走,我們無法停留,賽虎也無法停留。和所有萬物一樣榮枯輪回。賽虎老了,它也累了吧。

除了賽虎,村莊里也常常看到小榮的身影。那次我回去,走在早已成為草灘的稻田旁邊,大箱小包,像個異鄉落魄歸來的游子。遠遠有人叫我的小名,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小榮,小榮也老了,我以為,小榮是不會老的。遠離村莊的人們已經把這個他們小時候常常嘲笑,欺弄的憨子小榮忘了,所以他的年齡還停留在少小時。所以他的衰老才令我有些吃驚。臉皮有很多褶皺,像老黃牛脖子上拉梗索的皮,還布滿了黑色的斑。其實,他和我一般大小,這使我無比恐懼,時間也一樣對我進行了剝奪。小榮和賽虎,和其他狗,和其他老人一樣,在村莊里游蕩,他們像被上帝遺落的棄兒。偶爾會碰在一起,在村口的草垛旁邊,或是老核桃樹下,搭個訕,重復地講述村莊里老掉牙的故事,和遠方兒女偶爾捎來的信息,陽光很懶地照著這里的早晨和黃昏。老了的賽虎和老了的憨子小榮就在旁邊。在偌大的人間,世界的另一面是燈紅酒綠的喧囂、櫛比鱗次的高樓下沸騰的人群,燈火通明闌珊。

……

留守村莊和老屋的賽虎一定有過很多孤獨的夜晚。

村人們偶爾的言語里,滿是對賽虎的同情:可憐了,這條狗……足以證明它這些年的心酸。在沒有主人的空蕩老屋旁,它的肚子從來沒有吃飽過,饑餓難忍時,肯定也沒臉沒皮地去村寨里到處游走找吃的。遭受過的白眼,被人辱罵過的難聽話,被棍棒、石頭、土塊打在身上的疼痛感。

老了的賽虎,依然沒有可去之處。有一個果園,最后答應收留他,幫忙看守果園,一輛三輪車來了。老板揪著賽虎脖頸上的鐵鏈,把賽虎拉上去。它在上車的瞬間,眼里滾落下一顆巨大的眼淚,砸到地上。我以為我是錯覺,可明明又不是錯覺。幾天后,果園老板又來了,說是不敢收留賽虎。它在果園不吃不喝,要把它送回來。那天,我們去接它了,孩子給它帶去了很多好吃的骨頭,回來后的賽虎,調養了一段時間。

那年的春節,還是在老屋,依然是古舊的高高的門檻。兩扇有些腐朽的木門,還是用木栓子上鎖的,已經貼上了風調雨順。朱紅色的對聯,尉遲恭、秦叔寶二將軍也請上門了,他們還是那么威武雄壯。大門正上方,還飄著紅色的剪紙須,風吹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吃過了簡單的年夜飯后,大寨子里的煙火燃放就要開始了。從花花世界里歸來的人們,用這些工廠流水線上的濃霧煙蛋,帶給村莊短暫的熱鬧。

兩個孩子和賽虎,像至親的三兄弟,就坐在門檻邊,等待煙火。那夜的煙火極美,從寨子底燃放,一沖上天。巨大的爆破聲后,繽紛四散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天空,也照了兩個孩子和賽虎的臉。他們一直仰望,像在仰望星辰,星辰也在望著他們。煙火映照里的樹影,天空、孩子和賽虎的臉。被風吹得窸窣響起的聯紙須,和古老沉重的木門,紅艷艷的兩個守門將軍,是再也回不去的真實。我被三個看煙火的背影感動了,拍了一張照片,賽虎就坐在兩兄弟的中間,高出去一個頭,仿佛血脈相融的至親。后來,照片保存半年后就弄丟了,像是一種預示。

那以后,我們離開了很久。賽虎沒有等到我們回去。期間,有老家人打來電話,說是賽虎不見了,他們趕回去到處找。

賽虎再也沒有回來,也再也沒有人看見過它。

沒有了賽虎的村莊又有了很多狗。沒有了賽虎的人們依然在塵世的大風里飄搖。孩子們長高了。樹茬綠了又黃,黃了又落,落了又綠。大山和青石木崖還在,天空的流云依然分合聚散,小榮還是一個人,嗷嗷地在村莊游蕩。

我爬上村莊后面最高的山頭,大雪紛飛而至,輕盈飄落,以一種永逝的姿勢,無聲無息。回望群山之間的村莊,那些炊煙稀落的屋頂像火柴盒。最后,大雪像一塊巨大的白布,覆蓋了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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