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蒲深處

劉峰

一

菰，即茭白。

入夏時節，水水的江南，總會呈現出她最柔媚的一面，荻、蘆、蒲、菰、菱、萍、箬、蓼……雨落生姿，水意蔥蘢。

菰生于野，見水生根，依水而長，修長、碧翠、溫婉，宛如從泛黃的《詩經》里走出的一群如玉佳人，水，成了她們的溫柔之鄉。雖然，離端午還有一箭之遙，可江南早已潮潤、迷蒙、碧透。

一寸雨水一寸青，在江南，菰與雨始終聯為一體。春來，在淤泥里埋藏了一冬的潔白的菰根，在雨水的滋潤下，慢慢蘇醒了，開始了恣意瘋長，從最初嬌若嬰兒拇指的初芽，漸長為薄如脂玉的嫩葉，最后出落成綠汁豐沛、通體翡翠的水生植物——雨水，成就了菰的俊秀脫俗；菰，定格了江南的獨有韻致。

雨季，隔著珠簾，遠眺野菰，會產生一種無法言語的凄美。倘若一定要用國畫技法來表達，我以為，應運用濕染，以細軟的羊毫飽浸清水，用花青蘸石綠，略染一點兒藤黃，盡可暢快漓淋，大膽落筆，盡情寫意。

有時，并不需要看，只須靜聽，聆聽那忽遠又忽近的雨打菰葉的音律，慢慢地，你會感到有一絲絲綠意籠罩你的全身，有一種水岸的清涼讓你情不自禁地打一個幸福的冷噤，驚喜地體味到“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的宋時意境。

倘若，還不盡意，不如，撐一把油紙傘吧，去訪一座古橋，綠波里，橋影邊，一叢野菰正在靜靜佇立，仿佛等了你千年；或去訪一處園林，雨，將一切隔在粉墻之外，那園此刻仿佛荒廢了，不遠處的池中，綠菰葉與紅蓮花沐浴在雨中，濃烈又凄楚；實在不行，就坐一尾不系之舟，任由它漂泊在菰雨深處，“春水碧如天，畫船聽雨眠”，暫別這喧囂的塵世，在野水里撈取一片心靈的自由。

人近中年，我總是忍不住回首，懷想那一個霞映澄湖的黃昏。雨歇天青，一條彩虹初掛，天空仍飄蕩著銀色的雨絲，山空湖靜里，只聽見水珠從菰葉等水生植物葉間墜落的嘀噠，水鳥們每一聲清脆的歡啼，總會驚落一層葉上宿雨。

仿佛秧田引來了秧雞，野水總會逗來鄉間的一群野孩子，只見一個個赤著腳，無拘無束，嬉笑打鬧著，去水邊采菰。雨水，將一株株野菰孕育得青春而豐滿，煞是誘人。眼尖的孩子，一見到葉間有紡錘般大小的實體，就水花四濺地奔過去，“咯吱”一聲，將它掰下。

剝開裹著的綠衣，只見里面的茭白，光潔、瑩潤、玲瓏、淡青，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氣。終究忍不住，脆脆地咬了一口，剎那間，一縷含有湖野清香的甜汁溢于唇齒，感覺那是湖鄉最佳的美食。

迎著裊裊炊煙而歸，將新摘的茭白一蔸兒遞與母親，不一會兒，只見一盤鮮香誘人的清炒茭白端上木桌，在那清貧的年代，此菜蔬僅添拌了香油、鹽、醋、青椒、蒜泥，卻能引得一家人食欲大開。難怪乎，張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

那菰、那煙、那雨，那江南、那碧水、那天青，成為了游子的我一生的守望……

二

“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汪曾祺在小說《受戒》結尾處的描寫，充滿了濃郁的水鄉氣息。

這般的景致，在我家鄉隨處可見。一到夏日，湖畔、池塘、小溪、溝渠等水域，到處長有蘆葦與菖蒲，當紫色的蒲花謝過不久，就結出了一枝枝好看的蒲棒。

蒲棒之美，為季節染就。起初，它從蒲草頂端鉆出來，是淡黃色的，小小的一截，隨著季節的走深，它次弟變為棕黃、絳黃、通紅，仿佛一枝美麗的紅蠟燭，有一種紅袖添香的韻致。難怪乎民間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水燭！

夏日漫步水邊，當看見碧波里蕩漾、微風中搖曳的蒲棒，萬綠叢中枝枝紅，眼睛會為之一亮，一顆心莫名地興奮起來。

猶記年少時，在湖鄉“雙搶”，一到晌午，人們都收工回家了，由于田里的活忙不過來，我與姐姐主動放棄了休息，在無人的湖區插秧。中午的日頭很曬人，田水很燙，人容易困倦。每當湖風送來蒲棒的陣陣清香，讓人神清氣爽，煩躁頓消。

黃昏收工時分，到湖邊洗濯，順手摘一束蒲棒，是那么的暢意。一路將它們高舉著，像擎著一把小小的火炬，一邊走一邊嗅，愛不釋手。當輕輕撕開一片，用嘴巴輕輕一吹，只見雪白的絨花似蒲公英飛舞，是那么的輕盈、飄逸、多姿。剩下的蒲棒，插入玻璃瓶，用清水養著，一屋清香。

“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夜來乘涼，遠風送來了芰荷清氣，送來了流螢，也送來了一縷縷蒲棒香。慈祥的外婆，懂得蒲草的藥效，用它來驅趕討厭的蚊蟲。老人家將蒲棒采摘回來，將棒芯揉搓下來，做成軟綿綿、涼沁沁的藥枕。一到晚上，她手搖蒲扇，點燃一柱蒲棒，青香裊裊而起，蚊蟲頓時遁得無蹤無影，頭挨藥枕的我，要不了一會兒，就沉入了夢鄉。

那些年，鄉間常放映露天電影。因怕走夜路，當走在趕場、散場的路上，遇到水邊的蒲棒，折一根在手，用火柴點燃，我與小伙伴們一路搖晃著，像一串串流動的小星星，又仿佛無數飛舞的螢火蟲，又笑又唱，膽子竟大了不少。

至今回想起，小時候我是那樣的調皮，經常惹是生非。每當受了傷，外婆總是“小祖宗、小祖宗”地喊著，從屋檐下取下一根蒲棒，蹣跚而來，揪下一戳棒芯，用口嚼爛，輕輕地敷在我的傷口上，然后緩緩地纏上紗布。真奇怪，剛才還在滴淌的血，一下子止住了。很快，傷口漸漸結了痂，不幾日工夫，就徹底愈合了。

長大后才知道，蒲棒具有消炎止血之功效。《民間草藥》云：“蒲棒，甘微辛、平。消炎止血，抑菌退腫。”夏日在野外割麥刈草，當鋒利的鐮刀割傷了手指，只需將揉碎的蒲棒按在傷口處，即可止血消炎，減輕疼痛。

離別家鄉歲月多，驀然回首，才發現，生命之中，很難覓到像蒲棒這樣美麗的、實用的、詩意的野生水植物了。多想回到故鄉身旁，終日與水相依，與蒲草相伴，讓一枝枝蒲棒療我鄉思！

三

菰蒲深處，長有雞頭米。

雞頭米，即芡實。六月，它們開花了，淺紫色，如紫云英一樣清艷。此時的故鄉，一派水意蔥蘢。在水邊行走，只見菱角、浮萍、茨菇、菖蒲、蘆葦等野生水植物，碧色連天，青翠欲滴，逼得人的眼睛發亮。當風吹來，波光粼粼，野水生煙，清香濕潤，沁人心脾。

與其它水植物比起來，我特別喜歡雞頭米的野水氣。春天，沉睡在淤泥里的雞頭米種子醒了，從殼里鉆出胚芽，在湖雨的滋養下，乳嫩的芽兒開始瘋長，不幾日工夫，就豎出了青箭。雨，不停地在下，浴在煙雨里的箭葉，慢慢舒展開來，宛若莫奈筆下的睡蓮平平穩穩地鋪陳在湖上。雨打葉面，飛珠濺玉，滴滴噠噠，惹得葉面生青刺，湖面仿佛舉起了綠盾，披上了軟猬甲。

雞頭米的花開，給野水茫茫蒙上了一層夢幻，給人一種幻想、一種詩情、一種欲說還休的甜蜜的嬌嫩的哀愁。特別是薄霧朦朧的清晨，或霞色燦爛的黃昏，星星點點的水中蕊，如一朵朵寂寞的火焰，又似一盞盞凄清的烈酒，令人想起他年的某一件往事，生命過往里的一位戀人，以及一段充滿禪意抑或宿命色彩的隱喻。

這是一種民間的、高貴的、若即若離的水生草本！

早年，雙搶時節，當干完活，將一雙泥腿從水田拔出，我與村人一身輕松去湖畔洗濯時，老遠，就看見一叢雞頭米，有的花謝了，結出雞頭大小的苞兒，一剎那，唇舌間就泛出一縷酸甜，于是趕緊返身取了鐮，匆匆戴上手套，踩著軟滑的湖草，在金光跳躍里，小心翼翼趟向湖中，“嗤——”，飛快地貼著水底將整株切斷，拖著它上岸。

雞頭米莖，堪比藕帶，不但比它脆嫩，而且有一種野水氣。尤其是那種粗壯的、翡翠綠的，不但可以清炒，而且可以生吃。將刺皮剝去后，塞入嘴里，“咔嚓——”一聲，一股子涼絲絲、甜津津的汁水彌漫開來，似一縷清涼的湖風灌入心田。

經不住誘惑，低頭剝苞實，揪去花蒂，分十字剖開一個小口，如剝橘子一樣，連皮帶刺掰下來，露出石榴般的果實，里面藏著密密的珍珠般的米仁。剝幾粒置于唇齒，輕輕咬下，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嫩，像乳酪一樣在嘴里化開來，禁不住又塞入幾粒，細細品咂。

那些清貧的歲月，在暑氣蒸騰的湖野，常常看見一兩個水鸛似的農人，他們將鐮刀綁在長長的竹竿上，乘著用木盆、車胎制作的水上工具，冒著感染血吸蟲的風險，在水汽氤氳里寂寞地采割雞頭米，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一天下來，他們的臉被烈日曬得黝黑，雙手被雞頭米刺灸得腫脹，又被湖水泡得發白。那些人中，就有我的父親。每一粒雞頭米里，除了煙水氣，還有勞動者的汗香。

再回鄉，最好的時光，是一個人在水堤上寂寂行走。

耳畔，風在細細吹，夾雜著野水里的鳥鳴、水岸一兩聲蛙唱。綠玻璃一般的湖底，流云在靜靜柔柔飄呀飄，似自己未出鄉關前的模樣。近水處，青波碧草，一叢叢雞頭米正在寂寞而繁鬧地生長著，仿佛一頁頁活色生香的本草綱目，又似一曲曲被遺忘在田野深處的舊年的流行歌謠，那深處，藏著甜蜜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