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神話計劃

■黃淑湉

“08024返行者已成功完成宙地過渡，預計29分36秒后可出艙。”整個空間中響徹著干凈女聲，橢圓形躺椅內部的顯示燈閃了三下紅光后保持柔白光長亮，意味著周圍氣體氣壓控制裝置完全結束工作。我深吸一口氣，起身開始進行艙前的最后一次設備檢查。

今年是先紀元2207年，人類“宇宙神話計劃”進入最后階段。

在過去的不到兩百年的時間里，人類科技的發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進行。當時的科學家們經過無數次縝密的實驗及演練，確定地球所剩資源將于300年內徹底達到利用飽和狀態，那之后，地球將絕對性地緩慢毀滅，燃盡它最后的生命，然后消失在不見底的宇宙之中，再無實質。

消息發布后，第一時間就引起了爆炸級轟動。聯合國召開會議，在次日格林尼治標準時間零點發布“宇宙神話計劃”，內容包括在兩個百年內完成全人類的行星級移居。第一個百年內，各國先后發現代號為DN-214H、CY-417X的兩顆比鄰行星各具有人類生存所必需的最佳、最全條件，國際科學界將其分別命名為“天宇”“天堂”，并開始建造人類移居火箭。“斗云七號”“飛天十八號”等載人火箭先后發射，“天宇”上矗立的第一面聯合國旗幟，標志著人類已經進入星際時代。直到距離第二個百年不到50年時，人類已完成99.998%的人成功移民，而剩下的0.002%，便是返行者返回地球的理由。

我把夾式隱藏型通信設備扣在衣領上，藍光長亮三秒后熄滅，表示設備藍牙已與總部連接。距離出艙還有5分鐘，我將手掌覆在懸浮板上，進行瞳孔掃描。身份確認后，機密性信件第三次開啟：“說服0919守故者（顧淵）移離地球……”

守故者，顧名思義，守著故土的人。新聯合國賦予這類人褒義的統稱，對他們不離開地球的想法表示尊重，但也絕不放棄任何一個人——“宇宙神話計劃”第一次全球代表大會便明確指出，要帶領全體社會成員進行星際移民。對此，大部分社會成員積極響應，認真配合執行，可也有少部分——那0.002%的人，不愿離開。按照原計劃，最后一次確認守故者意愿后便不再過問，將地球交給他們，同生共滅。可在先紀元2199年9月30日，“宇宙神話計劃”高層相關負責人員召開緊急會議，決定幾日后在“天宇”“天堂”全體社會成員中下發招募令，在雙全球范圍內招募返行者返回地球，帶領守故者移離。

先紀元2202年，第一位返行者出發地球，帶回86名守故者。之后的5年里，陸續有數以千計的守故者隨返行者移離地球。

直到先紀元2207年，也就是今年，地球剩余守故者還有53人。

我看著這次任務對象的名字——顧淵。

池魚思故淵。

信件中的附件資料是他的全部可公示信息，包含先前三位返行者與他的接觸記錄以及他的基礎資料。“性格乖張”是每位返行者對他做出的評價。“比較復雜……是個不好處理的情況。”返行者前輩提到上次見他的經歷后，半天擠出這么一句話。

“出艙倒計時，十秒，九秒，八秒，七秒……”我站在出艙口，將私人手槍的子彈由粒子形態轉換為實質形態，扣于腰間。“……二秒，一秒。開啟出艙口。”

一陣熟悉的機械聲伴隨開艙產生的大量半透明白煙產生丁達爾效應，我看見無比熟悉的陽光從門縫鉆進來，一縷一縷的，曚昽得像極了三維電子屏幕上投射出的仙境天宮。回到地球了，我想。

飛船降落在郊區，距顧淵住處不遠的一塊平坦之地上。

“終于出來了啊。”

飛船外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條件反射讓我右手迅速扣握手槍，左臂前擋，隨時迎接突發狀況——僅剩的守故者出現敵對行為，已經是十分常見的情況。

“別這么緊張啊，我也不是壞人。”

聲音來源于出口右側，是一個青年，穿白色派克外套，笑嘻嘻地看著我。我幾乎立刻確定了，他就是本次任務的對象。

“0919守故者顧淵？”肯定語氣的疑問句。

“我喜歡0919這個數字。”他沒有正面回答，“長途跋涉專程來見我，真是辛苦你了。”他似乎早已確定我的身份，對我的到來沒有感到一絲驚訝。

“請你喝杯茶，來我家看看吧。”他說完不等回復，轉身便往前走。

我有些沒反應過來，按計劃，是開門見山地與他進行交談，如果成功，便帶他走，如果失敗……我摸了摸手槍鎖扣，輕吐了一口氣。

他在不遠處停下，回過頭看我。我猶豫片刻，點出飛船控制懸浮板，輸入待機指令，待飛船艙門關閉，控制懸浮板以粒子形式逐漸消失在空氣中。轉身快步跟上了他。

“其實你可以直接關上飛船的。”走了幾步，他忽然開口說。

“嗯？你看得懂？”我有些詫異。

“是啊，在你之前有幾個人來過了，他們帶我參觀過。后來我自己又琢磨了一下。”他語氣隨意，像在說一件日常生活中的小事。

差點忘了，他曾經是一名高級科研人員，甚至還參與過“宇宙神話計劃”的擬定。所有人都不懂，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知識分子為何選擇留在地球這個將被斬斷的地方。高層人士一遍又一遍地發布任務，希望返行者能帶他移離地球，也有部分原因是希望人才能夠被保留。我猜。

忘記步行了多久，明明不遠的距離，卻從一片林海走到花海，又從花海走到竹林。微風襲來卷起林浪，也像極了無邊大海。我以為他是個話多之人，沒想到這一路走來，除了剛開始的對話，再無言。難得的漫步，讓我好好欣賞了地球如今的景色。

“到了。”他停在他的小屋前，在口袋里摸著鑰匙。

即使是地球，科學技術也早已達到十分先進的程度，守故者大多使用著這些科技成果生活。

可是，顧淵，資料上說他依舊保持著先紀元20世紀末的生活方式。他曾說過那是他最喜歡的時代。

咔嚓一聲，門被打開了。

“用鑰匙開門的感覺棒呆了吧，”他笑著轉過身，對我說。“鑰匙在你身上，這個家，就是你的，你可以隨時回家。”他舉起鑰匙，語氣像小男孩在炫耀自己的機車玩具。

“歡迎來到我的家。”

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桌子上放著一套完整的茶具。顧淵倒上開水，開始泡茶。熱水冒著蒸氣，沖開了茶香，這香氣鮮嫩清高，是龍井的味道。茶香四溢，輕煙繚繞。我覺得是時候說明來意了。

“我……”

“我是不會走的。”他打斷了我的話，語氣輕松，卻也無比堅決。

我失笑：“知道。”

他有些驚訝，不過很快就也帶上了笑。“所以？你是來做什么的？”他似乎很期待一個答案。

“所以，我是來說服你撤離地球的。”

他眼睛一下子暗淡下去，坐正的身體向后傾，雙臂環抱。“嘖，我以為什么呢。你和他們一樣無聊。”

我吹著茶水，茶葉半浮在水面上，隨著微波浮動，搖搖晃晃卻好像永遠不會沉下去。“不能否認，你離開地球要比留在這里好得多。”茶杯被放下，未喝一口。

“那些教科書上的道理我懂，我都懂，我不可能不懂。”他盡力保持著冷靜的語氣，但我聽出了他的煩躁。“可那又怎樣，地球在這，我的家在這，我不可能離開我的家，所以我不會走。”他起身，走向窗邊。

我跟了過去。“地球的時間不多了，最多不過百年。你知道的，你在這里毫無意義。”

“不是做所有的事都需要意義。”他回過頭來看我。

我想我需要反駁他的話，可當我對上他的目光，所有的聲音被倒抽的一口涼氣阻斷——他的眼睛很亮，仿佛有廣闊星河，是我不曾到達的宇宙盡頭。我突然想起自己移離地球的那一天，長夜漫漫，甚至來不及看到太陽升起。

火箭沿著設定好的星際軌道行駛，途中路過了一片星海。那是怎樣的一片海啊，不見開端，不見終極，不起半點浪，卻如此震撼。我伸出手，好像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可我的指尖只能抵在冰涼的超硬度玻璃面上，我終于明白，我永遠到不了那海的盡頭了。

想到這里，我喉結滾動，想說些什么。忽然，天花板上的玻璃吊燈開始搖晃，一陣突如其來的晃動從地下襲來。重心不穩，我向后仰去，顧淵扶住了我的腰。混亂間我好像聽見鎖扣被打開的聲音。他拉起我往外跑：“快走。”

是地震？不可能。顧淵的住處從任何地質角度來說，都不具備發生地震的條件。還是地球的內部結構在近年發生了變化？我沒有收到任何消息啊……

“這里。”顧淵帶著我跑到一座單間小方房前，單從材質看，抗震性一定不錯。

小方房的門倒是采用指紋和瞳孔結合的解鎖方式。顧淵走進去，隱在一片黑色中。我走進，小方房的門緩緩關上。一分鐘，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光亮。

黑暗中我數著自己的心跳，109下，太快了。

“不是地震哦。”沒有聚焦點的黑暗里開始亮起光點，先是很淡很淡的，像夕陽未燃盡的夜幕上的星光。“是我家地下的一個機器裝置，‘地球脈搏聽診器’，你可以這么稱呼它，可惜你可能沒辦法一睹為快了。”顧淵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未知的領域，我沒動。

“你說的對，也不全對。地球會毀滅，不到百年，按照我的研究，最多只有25年了，或者更快。我守不住它，但我可以陪著它。我一直在想，為什么你們這么鍥而不舍地來找我，為什么不讓我‘死得其所’呢？雖然我真的蠻有才華的，哈哈。可說得極端些，地球都不要了，還要地球的人才做什么？

“地球僅剩的時間比我的還少了，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它毀滅。所以，我有個計劃，我已經計劃很久了。也提前和你說一下，這不是你的錯，不管是誰來，我都會這樣做。不要自責哦，我借了你的槍。”

房間里的微光幾乎全部亮起了，模仿的是宇宙的星海，一望無際，遼闊壯麗。小小房間里裝著一個宇宙，我沒想到。無盡的宇宙下站著渺小的我，我恍惚了。

扣上扳機的銀色手槍在他手里泛著光。

“信息屏蔽，你沒法把它轉為粒子狀態；5.76米，你來不及阻止我。”

我看見黑洞洞的槍口抵在他的太陽穴位置，粒子流躁動著，蓄勢待發。

“葬身在星海中永遠陪著地球，也是一種浪漫，不是嗎？”

一聲悶響。

我向后退，不掩笑意地看著滿臉震驚的顧淵。

私人手槍里放的永遠不會是致命實彈。

“親愛的顧淵，時間有限，長話短說。請允許我為你隆重介紹‘宇宙神話計劃’最后階段的執行方案——‘宙壤地種’行動。

“包括人類在內的可移離物種移離地球后，向地球發射封閉衛星系統，進行一系列的‘重啟’，重新孕育生命，即將地球視作種子，讓它在宇宙中重新生長。宇宙生生不息，地球萬古長存。”

解密系統成功破解了小方房的設備鎖，銀色手槍子彈逐漸以粒子形態返回儲備倉，機械門緩緩打開，陽光從四面八方擠進來，爭先恐后。

“神話在大地上方誕生，傳說在暗波中洶涌。地球是人類永遠無權拋棄的文明源起之地。

“是前來贖罪，是懇求原諒。

“請相信科學的力量，還有人類的良知。

“現在，我想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他不可置信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嘴唇張合，身體緩緩倒下去。

我像他之前扶住我一樣扶住他，出乎意料的輕。離開這間小方房，我來到附近的一處高坡，眺望如血的殘陽。

那太陽，每時每刻都是終章，也都是新生。

“報告，08024返行者任務完成。0919守故者即將離開地球。”

“末日驅趕科學的前世，文明不會輕易停滯。”

“亙古的良知敲破人性的樊籠。”

“期待地球的重生，期待神話的展現。”

余暉下落，星光點點。

行一個軍禮，向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