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膚施到長安

張懷帆

小鎮敲鐘人

這一次算是道別

拾級而上，陡峭的臺階

灑落著零星的枯葉

沒有人，沒有鳥，連一只螞蟻

也沒有了，只剩下黃昏的余暉

一灣窄而素靜的河水

和涼薄的秋風

多少次了，我就是這樣

獨自登臨

一座有點破敗的道觀

翹落在不高的小山頂

此時，沒有香火，沒有信客

甚至沒有一只流浪的野貓

只有緊閉的柴門和銅鎖

枯葉被風鋪在墻角

連蜘蛛網都已殘破

可是，我能從門縫

看到那莊嚴站立的塑像

老樹上褪了色的平安帶

以及一口沉靜的吊鐘

我知道，這座孤獨而荒涼的道觀

它獨自活著，守著一個小高地

它的頭頂，是深藍無垠的天

而腳下，是一灣人間的燈火

現在，我又一次站在它站的地方

燈火逐漸亮了起來，那是我

生活其間三十年的小鎮

我的眼睛竟有點潮濕

這一次，我真的要道別

可不可以，我最后一次敲響

這安靜的沉鐘

也許我等不到了

薄霧輕籠膚施小鎮

暮色緩慢地升起

遠山只剩依稀的輪廓

近處的樹，黃葉稀疏

萬物安詳。我的咳嗽正在變輕

靠在窗前，我已準備好了

迎接今年第一場寧靜的小雪

已經有多少年了

這樣的期待，輕盈地到來

暖暖地融化

已經有多少次了

那安靜而熟悉的步履

那清涼而潤潔的呼吸

萬物安詳。那因為葉落而變得

高潔的樹，和從樹邊悄然走過的

白色小犬

可是，這一次

薄霧慢慢變濃

暮色逐漸淹沒膚施小鎮

燈火漸次亮起

雪，卻還走在路上

也許還有半個月的路程

我的咳嗽正在變輕

或許，等到它來臨

我已離開小鎮獨自遠行

在小火爐上，我用文火

耐心地煮一鍋白粥，讓香氣

迷漫我的屋子，書桌上的燈

恍惚中，我變成一個老人

屋外的小鎮，一場小雪

正悄然降臨

春天的作業

整個夜晚，施工機械都在樓下

轟鳴，趕在天亮之前

它們要完成春天的作業

不知鳥兒和花朵是否也一夜未眠

我的耳膜，被這強大的聲波

問候，鼓動，甚至要插上翅膀

我安慰自己，只有這一夜

讓我心率失常，而春天何等倉促

沒等二月二來到，我也提前收割了

日漸變少的頭發，在長安

我必須學會換個節奏

不，不是忙，也不是慢

而是從容，譬如可以在機械聲中

讓自己的呼嚕共鳴

城中的花說開就開，而城外的

就要舒緩一些

我必須讓自己在城中，能聽到

城外花落的聲音

壓路機重磅的地震，轉移到另一條

銜上，城市的灰塵落滿我的全身

但我會步履安然，就好像另一個我

素面孑身，走在小鎮

我寫下：春天

門口的保安大叔，坐在板凳上

頭歪向一邊，春天在他身上發生

化學反應，我羨慕那一瞬間的恍惚

弱電流涌遍全身

路邊的兩個工人，正在把一疙瘩

大蒜一樣的灌木，小心翼翼放進

樹坑，然后蹲下身喝水

抽煙。我的嗓子感到輕微的干澀

那二手煙的氣味，我熟悉

還有一點點喜歡

這些間隙，讓我得到撫慰

并心存感恩。下等福

來自神賜，高貴的人不可乞求

這讓我相信，有的道理永遠不會被

篡改，大自然能量守恒

弧光，在另一個工地閃爍

穿過土塵，我看不清他的汗臉

臂吊緩慢轉動，總有一雙眼睛在高處

看見蕓蕓眾生

我寫下：春天

春天好像真的來到我的身上

城市的穹廬下，萬家燈火

但總有人抬頭望見

眾星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