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崢
[內容提要]近年來,由于多種原因,全球技術民族主義呈現出回潮態勢,并且在一些國家轉化為政策實踐,對科技全球化構成重大挑戰。技術民族主義的回潮,與“科技反沖”現象的持續發展、科技的戰略意涵上升、科技的“泛安全化”傾向加劇和貿易保護主義的回潮息息相關。此輪技術民族主義呈持續增強的整體態勢。緩解技術民族主義需要從多個層面入手,通過新的科技治理手段,降低社會民眾對于前沿科技安全和科技巨頭壟斷的擔憂。各國需要在新一輪技術民族主義的浪潮面前更加積極主動,尋求建立新的互信關系。
技術民族主義是一種概念和思潮,它從本國安全和國家間競爭的角度看待科技議題,認為國家應當采取一切措施保護科技發展機會和科技利益。該概念是特定國際政治、科技和安全環境下的產物,強調從戰略、安全和國際競爭的角度來看待科技議題,提倡采取主動干預措施。技術民族主義在20世紀70年代即被提出,如今被賦予新內涵,并轉化為具體的政策表現,影響立法、政策和相關國際合作。這一現象在國際政治層面引起廣泛關注,輿論擔心其可能導致科技全球化逆轉。
一
技術民族主義并非新生事物,其討論可追溯至20世紀70年代印度尼西亞成立航空航天局(IPTN)。該機構是印尼政府試圖實現航空和航天產業自主化的重要嘗試。作為發展中國家少有的商業航天航空公司,IPTN成為了印尼的民族驕傲,體現了“民族主義熱情”與一國技術發展結合的方式。結合時代背景,技術民族主義體現出發展中國家在獲得民族解放后對于快速實現現代化的愿望,這一理念促進國家整合科技創新領域的資源,促進創新的臨時性政策合法化,并在一定程度上干預市場和干涉經濟規律。技術民族主義賦予技術精英巨大的權力,讓其決策行為贏得廣泛的社會信任。美國學者亞歷克斯·卡普里認為,技術民族主義是重商主義思想的新變種,它將技術創新和能力直接與一個國家的國家安全、經濟繁榮和社會穩定聯系在一起。基于這種認知,國家必須干預和防范敵對的國家和非國家行為體,利用技術和應用上的優勢獲得地緣政治利益。
2014年以來,國外主流媒體和學界開始廣泛討論技術民族主義。美國智庫東西方研究所認為,技術民族主義源于各國政府對于信息通信技術(ICT)產品和服務的安全擔憂,為了防范此類產品和服務存在可被利用的漏洞,一國政府可能警告或限制本國市場采用某些國家的產品和服務。美國專家羅伯特·曼寧稱,技術民族主義是一種與科技全球主義相對的概念。該概念更接受一套旨在自給自足的工業政策,通過激勵和限制措施在技術領域培養“國家冠軍”,同時遏制來自外國企業的競爭。世界經濟論壇董事蘇奈馬茲認為,除了技術民族主義以外,當前還存在一種數據民族主義,例如更加強制性的數據本地化措施,以及對數據采集、調取、使用的政府干預。2019年11月,佐治亞大學的互聯網治理項目在聯合國互聯網治理論壇(IGF)上組織了一次研討會,討論技術民族主義對互聯網治理和數字經濟的影響,認為科技自主與國家復興被綁定在一起。技術民族主義的支持者更看重保護本國的科技市場、資源和優勢。由此可見,技術民族主義所提倡的理念與科技全球化相對,不支持數據、技術、科技產品及人才等科技元素在全球范圍內的自由流通。
國內學界也對這一問題也展開了研究和討論。余南平和戢仕銘認為,新技術引發的新一輪產業革命推動全球政治經濟權力結構發生重大調整,在此背景下,技術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新的地緣政治思潮快速興起,并與大國傳統戰略博弈疊加。其中,最為典型的案例是美國在半導體產業鏈上對中國的打壓。孫海泳認為,技術民族主義是美國對華發起科技戰背后的核心理念,“安全化”是其主要特征。安維復認為,技術民族主義是一種從民族主義特別是國家利益角度來安排科技政策的發展理念,其核心要點是將國家發展歸結為本國技術的創造與傳播,是一種需要批判的變相科技霸權主義。劉國柱認為,技術民族主義是特朗普政府科技創新政策的核心理念,可用來解釋其注重新興技術的戰略和政策、對中國進行戰略打壓的行為。上述研究主要從國家角度分析技術民族主義產生的原因,以美國對華科技戰作為觀察技術民族主義的主要對象。
國內外學者對于技術民族主義的認知有一些共同之處,也有一些差異。雙方都認為技術民族主義是技術因素在國際政治博弈中的體現,從本國的發展和安全訴求出發,尋求運用國內資源和政策維護本國科技領域的國家利益。在差異方面,西方學者普遍認為技術民族主義是技術趕超國家(多是發展中國家)所特有的現象,主要體現在這些國家運用非常規政策聚集本國資源,實現特定領域的技術和產業突破,進而實現快速趕超。中國學者則認為技術民族主義是美國等科技霸權國家阻礙其他競爭者趕超的科技保護主義理念,其與科技全球化的人類社會發展趨勢相悖。
從技術民族主義出現和發展的歷史看,這一概念廣泛存在于西方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是國家在特定國際政治、科技發展和安全背景下所產生的政策理念。該理念認為國家間科技競爭所帶來的經濟和安全風險是本國設定科技政策中的優先關切,本國應當采取一切措施保護其科技發展機會和國家科技利益。當今技術民族主義的回潮不僅出現在中美之間,也出現在更為廣闊的國際社會。這些帶有技術民族主義特征的政策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其一,在輿論上抹黑他國的科技發展成就和優勢技術。對民族主義及技術民族主義的研究表明,輿論動員是一國調動民族主義熱情,凝聚國內政治共識的第一步。這些輿論敘述并不一定基于事實,而是通過提出宏偉的戰略目標和藍圖,或者通過調動社會和民眾對外部競爭及安全威脅的恐懼來凝聚共識。在這一輪技術民族主義泛起的過程中,中國科技產品和服務成為了針對的焦點。例如,美國政府和智庫不斷炒作中國科技產品和中國科技崛起對美國帶來的威脅。2019年1月,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發表報告稱,中國社交媒體軟件TikTok(抖音海外版)可能存在國家安全隱患,因為該軟件可能將用戶資料傳回中國。2019年11月,美國國會參議院就TikTok安全風險舉行聽證會,參議員霍利在聽證會上宣稱,“TikTok收集兒童用戶的位置、長相、聲音、喜好和分享”,“這些數據隨時有可能被傳回到中國”。除美國之外,一些國家也采取類似的負面宣傳來調動國內對于中國科技產品的敵視。例如,2018年10月,前印度駐瑞士大使史密嗒在印度媒體上撰文稱,印度需要關注對中國信息產品依賴帶來的風險,“尤其是中國對印度頻繁發動的網絡攻擊”,應對這種威脅必須“優先發展國內企業”。英國、澳大利亞等西方國家也對中國企業在社交媒體、5G、人工智能等領域的技術發展及產品采取敵視態度,即便沒有事實表明這些威脅真實存在。
其二,對具有領先優勢的他國科技企業采取不公正或歧視性措施。在輿論渲染產生廣泛社會反響后,一些國家采取實際措施削弱他國科技企業的市場競爭力,以圖讓本國企業縮小差距,甚至實現技術替代。此類措施往往聚焦于他國具有領先優勢的大型企業。美國政府對于華為的打壓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為了阻止華為占領全球5G市場,美國對該企業實施了系統性的削弱措施,包括禁止其參與美國5G網絡建設;以違反制裁為由將其列入出口管制“實體清單”;禁止其采購美國產商零部件及與美國互聯網企業合作;禁止其他包含美國技術的生產廠商向其交付產品等。這些做法對華為造成了極為不公正的商業環境,增加了其運營和技術創新成本。類似情況也出現在美國與歐洲之間。在2018年5月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生效后,歐洲國家顯著加強了對美國科技巨頭的監管和限制措施。2019年7月,法國決定向部分大型跨國互聯網企業征收3%的數字服務稅,成為歐盟第一個征收數字服務稅的國家。此后,歐盟多國實施并威脅對美國科技企業征收“數字稅”。2019年和2020年,歐盟對臉書、谷歌、亞馬遜等美國科技巨頭展開反壟斷調查。2020年12月,歐盟公布《數字服務法案》,其多項條款直接指向美國科技巨頭。歐盟認為可通過此類政策提升歐盟本地科技企業的競爭力,掌握數字經濟的主導權,但這些做法也加劇了美歐之間在數字經濟規則領域的分歧。
其三,運用行政手段強制性排除他國科技產品,封鎖國內市場。此類手法比針對特定企業的打壓更進一步,是對特定國家所有企業或產品的封殺。這類封殺行為具有更強的行政干預屬性,一般并無事前調查或警告。例如,美國特朗普政府在2020年5月簽署行政令,宣布在通訊領域進入“國家緊急狀態”,援引《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IEEPA)授權實行商業管制。該行政令旨在防范“外國競爭對手威脅到國家的信息、通信技術和服務供應鏈”,具有針對特定國家所有通訊企業的含義。2020年8月,特朗普政府援引該行政令和法律授權,對中國企業擁有的社交媒體應用軟件TikTok和WeChat實施商業管制,限制所有美國企業及個人與其開展商業交易。與之類似,2020年6月起,印度政府先后多次封殺中國應用軟件。印度政府援引該國信息技術法案以及《2009年信息技術規則》相關規定,全面禁止中國應用軟件在印度移動和非移動網絡的設備中使用。此類極端做法一般不會單獨出現在科技領域,與國家間關系緊張有關。
其四,將科技產業鏈合作與政治、安全議題捆綁。傳統上,科技領域的產業合作基于商業利益考慮。能否形成不斷提升效率、降低成本且穩定可靠的上下游合作關系是企業間選擇合作伙伴的主要判斷依據。科技產業鏈通常跨國分布,這樣能夠充分發揮企業所在地的比較優勢,通過內部分工快速實現從技術應用到大規模生產的商業轉化過程。然而,奉行技術民族主義的國家卻將政治和安全因素凌駕于商業因素之上,將控制產業鏈作為獲得國際競爭優勢的重要杠桿。美國在5G領域所推動的“布拉格提案”,試圖將5G產業鏈與政治議題捆綁,以安全因素為由對一些國家的企業采取歧視性措施。美國政府也運用經濟制裁和出口管制措施向美國企業施壓,阻止第三國與特定中國企業開展商業合作,試圖將這些企業排除出美國所主導的科技產業鏈。
其五,對國際科研合作采取更嚴格的限制及國別歧視。由于科研合作直接涉及人員來往,頻次最為頻繁,一旦國與國之間關系緊張,包括科研合作在內的人文交流也容易受到沖擊。奉行技術民族主義的國家可能將切斷、限制科研交流作為政策工具,強化國內社會對于其競爭對手的認知,實施變相的排外政策。2018年6月,美國國務院宣布將收緊到美國大學研讀部分科學領域專業的中國留學生簽證,簽證期限從五年縮短為一年。11月,美國司法部啟動“中國倡議”行動,專門針對中國目標展開系列執法及調查活動,目標是美國家實驗室、大學和國防工業基地的研究人員。2020年5月,特朗普政府頒布行政命令,以保護國家安全為由,禁止中國具有軍民融合背景機構的留學生獲得研究生以上級別簽證。這些做法均主要指向中國,具有突出的“國別歧視”特征。有中國學者認為,這種做法是一種變相的種族歧視,是一種“麥卡錫主義”的回潮。
其六,以科技軍備競賽來動員國內支持前沿技術投資。提升本國基礎科學水平、發展先進產業是各國科技發展的共同目標。傳統上,各國實現這一目標主要依靠技術引進和自主研發,為本國創造經濟效益是各國科技研發的首要目標。但在技術民族主義的影響下,一些國家將前沿技術視為國家間競爭的關鍵因素,不能接受在競爭中落后或者出局。在這種戰略認知下,一些國家以一種類似軍備競賽的模式來看待前沿技術,要求在投入規模上高于競爭對手。2020年5月,美國兩黨參議員聯合提出《無盡前沿法案》,旨在通過增加投資,實現對未來技術領域的發現,推動美國的科研體系改革,鞏固美國在科技創新中的領導地位。法案要求在包括在人工智能與機器學習、高性能計算,半導體和先進的計算機硬件等10個關鍵技術領域進行大規模投資,預計投入1100億美元。該法案此后被命名為《領先于中國法案》,突出將贏得中美科技競爭作為法案的核心目標。法國和德國在2019年10月共同啟動“GAIA-X”計劃,擬推出一個屬于歐盟的自主云計算平臺。該計劃的參與者包括德國科技巨頭SAP、德國電信、西門子、博世、Atos等100余家企業和研究機構,承諾對遵守歐洲標準的非歐盟國家用戶開放,意在幫助歐盟擺脫對中美兩國云計算技術的依賴。2020年12月,歐盟17個國家簽署了《歐洲處理器和半導體科技計劃聯合聲明》,宣布將在未來兩三年內投入1450億歐元,推動各國聯合研究及投資先進處理器及其他半導體技術。日本政府計劃投入未來數年內向海外芯片生產商提供總計數十億美元的資金,邀請臺積電或其他芯片廠商與其國內芯片設備供應商在日本建立先進的芯片制造工廠。印度媒體援引政府知情人士說法稱,印度正計劃推出自己的應用商店,以替代蘋果和谷歌應用商店。這些措施均源自本國或本地區在當今國際科技競爭中較為薄弱的領域,旨在增強其在特定科技產業和領域的自主能力,增強對國內科技生態的把控能力,借此為本國在國際科技博弈和合作中獲得更好的談判條件。
美國是依據技術民族主義采取行動較為積極的西方主要大國。為了動員國內民眾,特朗普政府不斷運用各種渠道和方式渲染中國科技企業和產品對于美國國家利益、美國民眾的安全威脅,曲解中國科技發展的目標和國內政策,還積極推動澳大利亞、英國、德國等安全盟友接受這一理念,甚至讓這些國家在中國產品和美國安全保障中選邊站。美國的做法加劇了各國對技術產業鏈全球既有分工的不信任感,讓各國開始關注科技領域的對外依賴和安全問題。這驅使越來越多的國家采取類似的政策,即通過國內動員抵制外國競爭者,推動國內科技產業鏈的獨立自主。
二
當前國際社會正在出現新一輪技術民族主義浪潮。技術民族主義植根于民族主義概念,其產生的深層邏輯也與民族主義近似。在技術民族主義領域,本輪浪潮不僅發端于政府的行政推動,也與其背后的社會機理、戰略思想轉變、軍事安全因素和實施可行性有關,具有深刻的社會背景和思想根基。
首先,“科技反沖”現象為政治人物渲染“國家安全威脅”奠定社會基礎。重要的思潮和全球性趨勢一般具有深刻的社會動因。近年來,隨著人工智能、大數據、物聯網、5G等新一代信息技術更深度滲透到經濟社會的各個層面,技術所帶來的社會和安全問題也同步顯現。“科技反沖”現象就此產生,代表著社會對于新技術的反思和不滿。2018年,“科技反沖”成為《金融時報》的年度詞匯,該詞匯蘊含著公眾敵視大型科技技術平臺類企業的含義。隨著時間發展,“科技反沖”當前已不僅限于針對科技巨頭,而擴大至對此輪科技革命社會意義、社會價值的整體性反思。一是認為新技術可能帶來就業危機和生存危機。新技術將增強大公司的壟斷,從而減少中小企業的發展機會,甚至可能用自動化技術消滅大量就業崗位。美國企業IBM在2019年發布的一項調查認為,在未來三年內全球有1.2億就業崗位需要進行再培訓以適應新的崗位需求。加州大學伯克利學院的學者維斯凱利的研究指出,自動駕駛技術在未來25年危及美國200多萬卡車司機的就業崗位,其中近30萬長途卡車司機很可能被新技術所取代。類似的情況將隨著技術擴散波及到更多國家。二是認為新技術可能擴大數字鴻溝。大企業可以利用數據優勢提供更高效的服務,而無法使用這些便利平臺的用戶和國家也會面臨不公正的競爭環境。長此以往,國家間和國家內部的數字鴻溝會進一步擴大,社會階層可能進一步固化。美國風險投資家帕特里科夫認為,當今美國科技巨頭利用現金和客戶數據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護城河,可輕易利用算法來扼殺中小企業。三是認為新技術帶來新的社會安全問題,帶來思想危機,直接影響民眾的生活方式。科技巨頭通過大數據收集大量個人信息和社會關系信息。據此,科技巨頭掌握用戶的個人喜好、消費特征和社會需求,進而通過指向性的信息推送影響個體的生活方式。據統計,美國絕大多數的網絡用戶并不信任科技巨頭能夠保護其隱私。“深度造假”等人工智能應用技術可能顛覆人們的認知,造成廣泛的認知和信仰危機,干擾正常的社會秩序。美國媒體認為,社交網絡巨頭臉譜網所推廣的“網上社區”讓用戶更多看到其親友的信息,減少了他們獲得多元信息的渠道,這會加劇美國社會的碎片化。
新技術具有不確定性,其安全隱患難以在第一時間被認識和挖掘,對于新技術的社會治理相對滯后,這讓民眾對于新技術產生不安全感,容易接受與之契合的媒體報道和政治宣傳。一些國家政府和政客有意利用這種社會情緒,渲染外國技術和產品的威脅和缺陷及其所帶來的“國家安全威脅”,要求保護國內市場和數據安全,對跨國科技巨頭采取限制性措施。
其次,隨著科技的戰略作用凸顯,各國政府和戰略界開始探索科技因素對國際政治、國家間關系的影響和作用,強調科技的戰略意涵。在這些探索中,地緣科技學說是其中之一。如同地緣政治強調對領土和戰略要地的占有,地緣經濟強調對資源、人口等產業因素的占有,地緣科技則強調一國對科技創新能力的占有,認為科技已經成為當今世界決定國家實力、左右國家競爭前景的核心變量之一。該學說認為,相比變化相對較慢的地理、資源和人口因素,科技的特點是變化迅速,呈指數發展。因此,相比技術本身,能夠讓本國科技發展速度超出其他國家的獨特創新因素更加重要,是更為關鍵的科技資源。這些資源包括創新環境、市場準入、前沿技術研發能力、技術產業鏈可靠程度等。
這一學說雖然尚未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但其基本理念已經被各國廣泛吸收借鑒。例如,2020年11月,美國提出《關鍵與新興技術國家戰略》,提出將科技戰略與國家戰略相統一,認為美國科技的成就和領導地位一直是美國生活方式、繁榮和安全的驅動因素。日本自2013年起每年發布《科技創新綜合戰略》,2017年的“綜合戰略”指出,日本需要鞏固和提高本國競爭力,通過政府、產業界、科研界共同協作,發揮日本在材料、清潔能源、先進制造等方面的技術優勢。歐盟2020年12月啟動發布“地平線歐洲”計劃,該計劃在2011年“地平線2020”計劃的基礎上進一步整合歐盟各國的科研資源,提高創新效率,將推動創新作為保持和提升該地區產業競爭力、投資吸引力和應對社會挑戰的基礎。中國提出把科技自立自強作為國家發展的戰略支撐,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經濟主戰場、面向國家重大需求、面向人民生命健康。由此可見,將科技作為國家發展的戰略支撐和國家競爭中的關鍵因素已經成為世界各國的普遍共識。
科技領先國家和科技追趕國家對于地緣科技有著不同的認知。美國等科技領先國家強調科技是本國國家利益和戰略資源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其塑造國家競爭力和國際體系領導力的基礎。基于此,這些國家認為需要限制向他國開放其創新體系,將他國挑戰其領先地位的戰略投入視為威脅。科技追趕國家則認為國際社會存在技術霸權,即發達國家利用其先發優勢占據基礎和關鍵技術的主導權,塑造對其有利的產業結構和規則體系,使得后發國家難以趕超。為了打破這種不公正的規則體系,后發國家需要采取技術自主和趕超策略。兩種認知都強調政府介入科技研發、產業和規則體系的必要性,加強政府對科技發展采取政治干預的正當性,也為各國提供了另一種促進本國科技發展和參與國際科技競爭的政策選項。
第三,當今新一輪科技革命可能對國家安全和未來戰爭帶來變革性影響,這催生了當今技術民族主義中的泛安全化傾向。“軍事變革”理論是解釋科技因素對軍事斗爭影響的一種理論。該理論由蘇聯軍事學家在上世紀70年代提出,認為技術革命將從根本上改變未來戰爭的形態。基于在軍事斗爭中保持領先的需要,各國需要根據技術預判率先改造其軍隊結構,從而在戰場上形成壓倒性的優勢。這一理論雖然存在爭議,但得到一些國家軍方的認同。美國軍方戰略家馬歇爾是“軍事變革”理論的積極擁護者。基于該理論,馬歇爾及美國軍方的“凈評估”辦公室推動并實施了“第二次抵消戰略”和“第三次抵消戰略”,試圖運用美國軍方的技術優勢抵消其主要潛在軍事對手在數量和地理上的優勢。
“軍事變革”將科技進步與軍事安全能力直接掛鉤,提倡著眼未來、防患于未然的安全理念。這一理念牽引了美國政府、軍方和戰略界對前沿技術的安全認知,優先從軍事潛力的角度來看待前沿技術。在他們看來,前沿技術帶來的安全隱患將隨著這些技術對社會的滲透而擴大,一些安全隱患可能潛伏很長時間才會得到發現,而所造成的問題已經難以彌補。為了避免這些隱患造成實際風險,政府需要在早期介入。研究認為,前沿技術的安全風險具有系統性風險特征。量子計算、人工智能等技術最終將成為未來數字生態的基礎性技術,因此此類技術一旦留有系統漏洞,就很可能影響整個生態的可靠和穩定。近期發生的“太陽風”網絡攻擊即顯示出這種基礎性技術漏洞可能造成的重大風險。據美國網絡安全和基礎設施安全局(CISA)稱,這場攻擊最早可能從2020年3月就開始,美國多個關鍵政府部門和軍方機構受到攻擊,其所帶來的損失可能需要數年才能完全估算。近年來,美國軍方正在推動新一輪軍事轉型,將5G、物聯網、人工智能、高超音速武器等前沿技術引入到作戰領域。在這一轉型過程中,美國軍方試圖阻止美國的競爭對手獲取此類前沿技術。基于此,美國政府將維護前沿科技領先地位視為制定科技政策的核心關切,限制此類技術的出口。由于美國是當今世界前沿技術的主要研發國,這些新的限制措施會帶來巨大影響,驅使各國質疑當今世界全球科技產業鏈的可靠性。
第四,貿易保護主義是此輪技術民族主義政策設計和實施仿效的范本。本輪技術民族主義與全球貿易保護主義、反全球化興起有密切關系。特朗普政府上臺后,美國推行“美國優先”理念,實施具有單邊主義、保護主義特征的貿易政策。在實施技術民族主義政策中,美國政府基本沿用了貿易保護主義的思路。為了塑造其采取措施的合法性,美國指責他國通過補貼、“非法”獲取技術、保護國內產業等方式“扭曲市場”,獲得不公正的競爭條件。為了消除這些“不利因素”,美國采取的措施包括展開執法調查、限制特定國家特定產品進入美國國內市場、提高市場準入門檻等,這與貿易保護主義的措施基本一致。
由于當今科技產品和平臺多數擁有數據收集、存儲、處理和交換功能,數據信息成為一些國家政府仿照貿易保護主義設計技術民族主義政策的重要切入點。一些國家指責外國企業不遵守隱私保護規則,其數據收集和使用過程“存在國家安全風險”。基于此,政府要求這些他國企業接受額外監管和數據存儲規定,甚至要求其自證清白。另一些國家通過實施更有利于本國企業的數據安全管理規定,改變市場競爭環境。政府可以要求實施數據本地化存儲、數據交由特定本地機構監管、禁止數據和算法自由出境等,這些規則與貿易領域的環境、勞工標準及原產地規則類似。更為典型的做法是歐盟等一些國家和地區推出的數字稅,如新加坡和韓國所征收的“數字服務稅”針對外國企業,將數字產品和服務視為特殊的實體產品、服務,采取類似關稅的方式征稅,提升外國企業進入其國內數字市場的成本。
三
此輪技術民族主義呈現出持續增強的整體態勢。美國等西方主要大國是此輪技術民族主義的主要推動者,其態度和立場并沒有發生根本性變化。拜登政府在貿易和全球化問題上的態度或許將有所轉變,但在科技領域仍將堅持推動美國科技產業鏈回流、注重維護美國科技資源安全、在國內推動反壟斷措施等。美國是當今全球科技領域國際規則和爭端解決機制的主要設計者和參與者,其保護主義措施加劇了國際社會的不安全感。各國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可能競相出臺類似措施,強化全球技術民族主義。
與此同時,引發此輪技術民族主義的內生性因素仍然存在且在不斷發展,促使各國采取措施應對前沿技術對社會安全、軍事安全領域的挑戰。技術民族主義浪潮持續蔓延對國際社會、各國及科技發展自身產生深遠影響,并帶來一些值得深思的啟示。
在國際層面,技術民族主義可能將減緩科技全球化的步伐,全球科技發展需要尋找新的內生動力。技術民族主義所蘊含的本土化、政治化和泛安全化不利于技術、產品、人才、數據等科技創新因素在全球自由流動。在少數國家以科技要素作為外交籌碼、向其他國家施壓的情況下,更多國家會傾向于優先追求科技自主和科技安全,避免其科技產業鏈和關鍵技術受制于人,不會輕易接受在新興產業和前沿技術上依賴他國。這種新的趨勢改變了全球化時代全球科技發展主要基于比較優勢和要素跨國合作的現狀,可能造成全球科技產業鏈的分叉。
技術民族主義弱化了科技領域的國際治理有效性。國際治理有可能成為受技術民族主義沖擊最大的領域。在科技全球化的過程中,國際社會逐漸形成了多方參與的基本模式,即由政府、企業、專業界等多方參與,主要基于國際機構和國際平臺來設計規則。由于科技領域具有較高的專業性,其技術規則具有重大的商業價值,跨國企業和專業界在治理中扮演主要角色。例如,在通信領域的重要國際標準組織3GPP的主要參與者是全球主要通信企業和行業協會。該組織通過多輪投票最終確立全球采用的移動通信基本標準。負責確保全球互聯網域名分配和網絡運行的互聯網域名分配機構(ICANN)也采用“多利益相關方”的治理結構,即除了各國政府代表外,企業和學術界代表也作為參與主體。然而,當前政府對該領域的直接介入顯著強化。例如,美國通過的“2021財年國防授權法”包括一條與中國進行標準競爭的條款,要求國家標準和技術研究所(NIST)委托第三方調查中國參與前沿、關鍵技術領域國際規則對美國的影響,及美國如何加以應對。這意味著企業等非國家行為體在國際治理中的應有作用正在下降,這些組織的運行效率或因此顯著降低。
科技全球化的減慢和國際治理效力的下降將帶來一系列問題,其中最突出的是國家間的科技發展可能分化,科技資源的公平分配難以實現。這種潛在趨勢既不利于美國等科技領先國家,更不利于科技水平仍然較低的發展中國家。對于美國而言,雖然技術民族主義強化了美國政府對于科技資源和科技政策工具的運用,但這種做法也傷害了美國的創新環境及對全球創新資源的吸引力。美國對本國市場的封閉提高了美國獲取外部廉價科技資源和產品的成本,限制了美國在全球分布產業鏈的自由選擇,扭曲了市場需求,減緩了前沿技術的應用和商業化速度,降低了研發前沿技術對于社會資本的吸引力。這些做法則讓其他國家感到美國科技產品和科技產業鏈不再穩定可靠,不能高度依賴其實現本國發展和安全。在各國實施替代性做法后,美國所具有科技優勢的霸權屬性就會隨之式微。
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情況則更為不利。發展中國家普遍缺乏構建完整產業鏈和基礎創新體系的能力,這些國家科技發展水平和人才資源與發達國家存在現實差距,其科技發展主要依靠外來先進技術的引入和本地化創新。然而,科技創新因素在全球流動受阻將提升先進技術的研發和應用成本。由于當前全球正處于新一輪科技革命之中,發展中國家很可能由于難以獲得先進技術或承擔技術換代成本,而被科技革命所甩下。這些國家的既有國家稟賦和產業競爭力也可能被新技術所削弱,從而拉大與發達國家之間的差距。
技術民族主義對于科技企業和跨國公司尤為不利。企業是技術研發和應用的主體,各國政府和社會對于技術國家屬性和安全因素的關注不可避免地將延伸到企業之上。即便一些具有較強技術優勢的企業也沒有意愿將其技術應用于非商業領域,但在外界看來,這些企業的國家屬性仍難以被消除,容易卷入國家間糾紛和矛盾。
對于各國科研工作者和科研機構而言,技術民族主義也讓科技自身的屬性更加復雜。一些具有革命性、顛覆性、不可替代性、對社會具有強大信息收集和控制能力的技術成為各國國家利益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技術的跨國流動將面臨更多限制。美國等西方國家也將加大對相關科研機構、研究項目的監控和審查,采取類似于對軍工技術和軍工項目的管控方式。“科技無國界”的基本理念將受到重大沖擊,一些技術將具有更強的國家屬性和安全屬性,此類技術的商業化潛力將被削弱。國際社會和各國需要從解決此輪技術民族主義的內生動力出發,才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減緩這一趨勢。
第一,國際社會需要更積極主動地努力解決新一輪科技革命帶來的科技安全問題。對新一輪科技革命的不安全感是技術民族主義在各國產生的主要動因。普通民眾在不安全感下容易受到媒介影響,對專業人士和科技治理喪失信心。各國政府在科技問題上也陷入“囚徒困境”,即只能對前沿科技的安全隱患和主要競爭對手的科技發展目的作出最壞的評估,采取針鋒相對的做法。國際社會需要解決在治理新興科技安全問題上的分歧。西方國家提倡采取類似軍備控制的思路,通過多邊技術管制來限制特定技術在國際社會的流通,從而降低這些技術被危險行為體獲取的風險。與之相對,中國等發展中國家尋求將科技安全問題作為社會治理的一部分,希望通過形成廣泛的國際社會共識與安全承諾來促使各國采取統一的治理規則,加大國際社會對于技術治理的投入。2020年9月,中國提出《全球數據安全倡議》即是這一思路的代表。西方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分歧需要盡快彌合。
第二,各國需要注意本國政策帶來的反作用,在維護自身利益的同時避免傷害他國對于科技產業鏈可靠性的信心。保護主義和出口管制措施可能向外部釋放出意想之外的信息和結果,產生更為廣泛的溢出效應,讓依賴其產業鏈或產品的國家意識到斷供風險。這些國家可能不會等到自身產業受到限制時再加以應對,而會預先通過措施來逐步替換其產品和技術,保障自身安全。2019年,日本對韓國實施出口管制,試圖通過切斷其半導體原材料供應的方式使其在其他領域讓步。這一做法雖然短期內給韓國半導體產業帶來沖擊,但韓國企業很快在國內及第三國投資建廠,替代日本產品。長期來看,這一做法讓日本相關產業受到更長久的損害。
第三,科技企業應當更積極主動承擔社會責任,主動消除和降低技術風險、提高運營的透明度。冷戰后,全球科技企業迎來較為有利的外部發展環境,既受益于技術快速發展擴散,也得益于全球普遍接受“科技無國界”“科技向善”“科技促進發展”的基本認知。如今,社會輿論開始更加關注科技企業所帶來的問題,例如平臺壟斷、不合理的勞工關系、“大數據殺熟”、搜集個人信息等,這些壓力很容易轉化為政治壓力,并不斷產生新的立法、規范和法律訴訟。在這種背景下,科技企業需要更加積極解決社會關切,在業務開展同時同步提升技術和業務的透明度,主動解決新業務所帶來的社會問題。科技企業也可以考慮將科技平臺所帶來的社會問題作為治理對象,由科技企業、政府、社會機構、用戶、股東及其他利益相關方共同探討問題的解決方案,并由政府和監管機構推動企業加以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