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耕記憶（組詩）

王勝江

竹曬席

篾刀把毛竹剖開

空寂的禪心裸露風中

被肢解的竹節，骨頭堅硬

可是明末崖山幸存的青袍書生

隱居在這云水間的山野

篾青和篾黃互為糾纏

篾匠將山川的經緯，日月的陰陽

編織成席

隨性收卷或鋪展，方圓之間

是留給眾生的隱喻

犁鏵

遲暮的老農斜靠在墻角

夕陽從門縫兒悄然擠進

沙石碰撞犁鏟的裂紋，傷口

在晚風中開出了花

無數次被緊握過的犁把

糅莒汗漬、泥漿、青草的味道

犁轅脊梁佝僂

布滿時間的灰

銹蝕斑駁了犁壁

蛛網遮掩曾經銀白的鋒芒

多想再一次

在某個初春時節的清晨

與瘦骨嶙峋的老牛行走于阡陌之上

耕繩枯槁

犁鏵未老

隨人流遷徙在都市展廳的燈下

遙遠的鄉間田壟

此生，亦是無法折返的故土

蓑衣

頭戴竹笠

手持木劍

偷著爺爺厚重的蓑衣

裝扮成漢唐江湖的俠客

爬上牛背

騎行在村頭曠野

或臨水而立，拔劍四顧

八方煙雨氤氳

時光的水珠

在褐色棕針上滑落

堆積成先秦農夫的樣子

兒時的甲胄和爺爺的遺照

隱入炊煙熏黑的夜

遼闊的江南

春又開始忙碌著分娩

打谷桶

早稻在晨曦中被鐮刀收割

青蛙潛入池塘

搖動荷葉這桿秋收的信旗

稻田泥漿燙紅裸露的雙腳

汗水浸裹禾穗

那些金黃色顆粒

在江南農耕記憶之上

留下初秋的烙印

稻穗揚過頭頂

呼嘯的風附和吼叫聲砸向谷桶

四濺的谷粒、汗粒

被田野和山谷收入囊中

而打谷桶里盛滿整個

豐盈的村落

籮筐

赤腳走在田埂

感受泥土收藏烈日的余溫

腳下骨骼碎裂

我知道，巴根草經不起

一擔籮筐裝滿歲月的重量

此刻，山坳里的夕陽正在陷落

田野里棉花和稻香

撫育整個村莊，山梁

晚歸的牧童早已離鄉

堂前角落，籮筐布滿冰冷的蛛網

佝僂身影點燃灶火

炊煙，開始在屋頂喂養月光

扁擔

一根扁擔很長

正好是我到故鄉一千公里的距離

我在這頭，父親在家的那頭

扁擔其實也很短

短到，伸手就可以撫摸到

母親消瘦的臉龐

扁擔好重

一頭挑著星月，一頭系著風霜

壓駝了父親的背影和遠處山梁

扁擔也輕

在母親臂彎纏繞成煙火

燃亮吊腳樓孤獨泛黃的燈

扁擔，在父親肩頭起伏跌宕

每一次行走，挑回家的

都是年景的收藏和母親暖意秋色

被風干汗水的扁擔巖石般黝黑

我從父親手心接過，用它

去丈量山水間，愛的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