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愉暄
2120年5月5日 天氣晴
天邊糊著一圈灰色的云彩,我從一片廢墟中醒來,耳畔是幾聲鳥鳴,我辨出那是杜鵑的聲音。感謝人類文明的頑強,我依舊記得“杜鵑啼血”的凄美,但是我好像忘記了什么。
我是誰,我為什么在這里,我發覺自己忘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四周都是荒蕪,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找到街道。天氣很熱,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電車和我擦肩而過,轟鳴作響,仿佛報廢就在明天。
我記得它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可那又是多久以前呢?
街邊的樹葉上布滿了灰塵,樹居然挺立如常。“很久沒有下過雨了吧?”我環顧四周,想要找個人問問。
滄海桑田變換,我們丟失了很多,但是“促多巴胺分泌器”(簡稱“促泌器”,古稱“手機”)似乎從來沒有丟失的風險。謝天謝地,我還記得這個。路上行人步履匆匆,眼光卻從未看過除了手中的促泌器以外的東西。他們也在尋找著什么嗎?是和我一樣在尋找一段丟失的過往嗎?
“你好,先生,我好像忘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記得給促泌器充電。”
“小姐你好…….”
“我沒空。”
那是很重要的東西,我不能止步于此。
我跟著人群隨意登上一輛不知會去哪里的電車,有兩個高中生模樣的人在爭論兩個男明星誰更帥,聲音大得仿佛能蓋過機車的轟鳴聲。那對她們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電車到達下一站,我又跟著人群糊里糊涂下了車。其實我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可他們知道嗎?我不想問了,我想他們一定在促泌器里找到了答案。可惜我的促泌器已經壞掉很久了,我甚至不記得它是什么時候壞掉的了,大概是我躺在廢墟里的時候。人群在我身邊流過,嘈雜中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我想呼喊誰,我想問他發生了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我可以呼喚誰的名字,馬克·吐溫、查爾斯·狄更斯、維克多·雨果,抑或是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不管是什么名字在我的腦海里都沒有意義。
“后悔過去,不如奮斗將來。”是誰說過這句話來著?卡爾·馬克思?這好像也是很重要的事,可我在尋找的不是這個,那更重要。
旁邊是一所學校,我聽見他們在上課。“七大洲,五大洋”,稚嫩的童聲飄出校門外。突然,我像是被撥動了大腦中的一根弦。
轉身離去,開始奔跑。
我在哪兒?大洋洲抑或是北美洲?這里對我來說什么都不是。我站在什么都不是的場所中央,回憶著對我來說什么都不是的人。對我有意義的只是我在尋找的過去,但我卻忘記了那是什么。
我又登上一輛電車,任憑命運的主宰。
一輛,又一輛。
終于,再也沒有車可以往前開了,前面是無盡的群山。“這里是世界的盡頭。”列車長淡淡地說。
不對,我記得地球是圓的。“為什么會有世界的盡頭?”我向他提問,他只是說這里是世界的盡頭,仿佛這就是真理,不容置疑。熱浪裹挾著我,好像是在傳說中的地獄。我沒有出汗,這很奇怪,人類在感覺熱的時候會出汗的。不過這不重要。為什么會有世界的盡頭?
我的大腦很亂。這就是我忘記的東西嗎?可這是為什么?
杜鵑的啼鳴響起。它離我很近,就在一棵矮樹上,樹的葉子布滿了灰塵,樹卻挺立如常。我伸出手,握住了杜鵑的脖頸。我摸到了金屬,堅硬,在烈日下有些發燙。它還在鳴叫,仿佛感覺不到任何變化。恐懼、震驚、憤怒、悲涼……我的心在亂動,我沒有辦法表達。我忘記了什么?為什么會這樣?長久以來理所當然的真實不復存在,世界在旋轉,我找不到方向,我找不到道路,我在世界的盡頭。
它還在鳴叫。我的手松開了。它掉在了地上,碎裂成幾片。沒有痛苦,沒有哀鳴,有的只是戛然而止,杜鵑啼血是個騙局。我抬起頭,想要逃避這不停翻轉的世界,卻發現天空沒有一絲云彩。云?記憶像潮水般涌來,將我淹沒在過去的苦海。
我記得了。
我記得這一切了。
那也是一個夏日,彩虹不復存在,北極、南極的冰山融化殆盡,掀起的巨浪淹沒了世界。90%的陸地物種滅絕,海洋里的甚至無法統計。人類社會被從熟悉的土地上連根拔起,傳統和回憶留給了不復存在的過去。我們逃難到這里,南極洲的中心。群山擋住了洪水,這里是最后的伊甸園,是人類最后的家園。生態系統沒法重建,南極根本沒有土壤,人類只好用人造物來模擬。我身邊是假的樹木,只是光合作用的工具,沒有一絲溫度;我身邊沒有動物,只有精巧的機械,制造出來只是為了蒙騙人們的眼球;我們的食物是化學元素的堆砌,根本沒法讓人感到任何愉悅。當然,人們并不滿意,空虛使手機變成了徹底的“促多巴胺分泌器”,人們成為娛樂的奴隸。
沒有人記得這段過往了。
只有我站在世界的盡頭。眼前的群山,是其他人眼中天邊的灰色云彩。
那是真相,那就是山,沉重得無法背負,卻遠得如同天邊的云彩,輕飄飄得無關緊要。山遠盡成云。他們忘記了,我忘記了,我們都忘記了我們賴以安身立命的真實,在渾渾噩噩的虛擬中丟失了生活的意義。
我跪下來,跪在群山之前。我跪在人類的墓碑之前。我想哭泣,但發現自己沒有眼淚。
我沒有眼淚,沒有汗水。我的名字是霧尼01,意思是記憶。我是人類造出來的第一批記憶機器人,我的壽命是50年,而現在時限將至。
我被遺忘了,在世界的盡頭。
我所能做到的,是留給人類最后的信息,如果還有人能想起有我存在過的話。
我閉上眼睛。
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