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
中國是世俗化傳統悠久的古國。有的人常常是抱著“臨時抱佛腳”的心理去禮佛,這樣就很難談得上是虔誠。中國其實也不乏玄奘、弘一法師那樣真正無私、令人敬仰的信佛者,只是為數不多。而信仰儒家的人們不是也常常留了后路嗎?一旦“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幻滅,就退而“獨善其身”——在聽書、看戲、養花、養生、釣魚、斗雞、斗蛐蛐、畫畫、練書法……各種娛樂中打發時光,自得其樂。真能夠像王陽明、曾國藩那樣踐行儒家理想、矢志不渝的“完人”也如鳳毛麟角。
當今之世,有些人狂熱地投入到發財的浪潮中,不就是信奉了“商品拜物教”嗎?中國人信仰財神,源遠流長。
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有“中國是倫理本位的社會”“以道德代替宗教”等論述,認為:“中國缺乏宗教,以家庭倫理生活來填補它。但我們假如說中國亦有宗教的話,那就是祭祖祀天之類……不以拜天而止,不能稱之曰拜天教;不以拜祖先而止,亦不是宗法社會的祖先教。它沒有名稱,更沒有其教徒們的教會組織。不得已,只可說為‘倫理教。”此說相當深刻地揭示了中國信仰的復雜性、混融性、微妙性。既拜天地,也拜祖先,還拜各路神仙,也信外來的佛陀、基督、真主,可謂什么都信、什么都拜。由此顯示出中國人的宗教信仰的普泛性、多元性、隨意性。
1970年代末,思想解放大潮再度沖開了個性自由的廣闊空間。因此,一方面是商品經濟浪潮中人欲橫流的來勢洶洶,有人試圖不斷突破法制與公德的底線,使人憂心忡忡,將“沒有信仰”作為現實問題的癥結所在;另一方面,在多元文化思潮此起彼伏的格局中,康德主義、存在主義、虛無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后現代主義以及新儒家……分別提出了“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開拓生活意義新探索、研究社會問題的新路徑,只是各路思潮的彼此沖撞與交匯呈現出多變、甚至轉瞬即逝的局面,因此也必然帶來各取其用、難以達成共識的疑惑,這樣就產生了如何達成共識、特別是在共同的信仰之上展開對話的問題。
問題還在于:有信仰就會消除各種精神困惑嗎?太平天國時期,太平軍狂熱地信仰“拜上帝教”,到頭來仍然沒能逃過自相殘殺的“天京事變”。這是信仰與殘酷權力斗爭泥沙俱下、混融一氣的證明。義和團相信神功附體,“刀槍不入”,結果狂熱的拳民死于非命。這是狂熱理想與輕信、盲從一拍即合的教訓。也就是說,再神圣、再純潔的信仰,一旦變為狂熱的運動,都可能成為災難。因此,如何保持清明的理性,至關重要。“五四”時期“科學”與“民主”的新潮激蕩,“文革”結束后“新啟蒙”運動高漲一時,都體現出反思歷史的理性精神。
現在,就讓我們一起重返歷史的云煙,回眸中國民間信仰的萬千氣象……
在中國民間信仰譜系中,天地崇拜是最古老的信仰。有沒有“天道”“天命”“天意”“天理”?雖然《荀子·天論》就認為:“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飽讀詩書也飽經滄桑的張元干亦發出過“天意從來高難問”的長嘆!如果蒼天真有意志,為什么古往今來還是有那么多好人沒有得到好報、惡人沒有得到報應?就像關漢卿在《竇娥冤》中寫到的那樣:“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從商紂王、石敬瑭、侯景、安祿山、史思明、秦檜、汪精衛留下千古罵名,到屈原、關羽、岳飛、曾國藩、林則徐、秋瑾青史留名,都能表明歷史還是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歷史的玄機,就閃爍在惚兮恍兮的混沌煙云中。正所謂:“善惡茍不應,何事立空言!”(陶淵明)“蓋析理固疑天道之為無,而慰情寧信陰騭之可有,東食西宿,取熊兼魚,殆人心兩歧之常歟。”(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第307-308頁。)
所以,“天道酬勤”才成為無數有志者堅定的信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才譜寫出許許多多驚天動地的篇章;各行各業都有無師自通的“天才”,證明了天賦英才的難能可貴,以及聰明才智的深不可測;“替天行道”才成為一代代英雄好漢高舉的旗幟;“蒼天有眼”“有如天助”才成為正義伸張時令人感慨的心聲;“天時地利人和”才成為無數機緣巧合、大功告成的經驗之談;而“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龔自珍)則是于無聲處炸響的驚雷;“天亡我也”是壯士盡力拼搏后壯志難酬的浩嘆。結婚時夫妻必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可見敬天地是高于敬父母的;密謀時“天知地知”,則是一種剖白之辭,以表誠意。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一直是“惡有惡報”的另一種表述。還有“青天”,一直是清官的代稱。“天下”一直是世界的代名詞。而“奉天承運”也常常是帝王們自信滿滿的昭告之辭。中國歷史上,不止一位帝王以“天啟”作為自己的年號,如南朝梁末代皇帝蕭莊、明熹宗朱由校。為了什么?是希望借天意延續王朝的運祚?古代帝王,亦稱“天子”。可見對上天是存有敬畏之心的。遇上天降災異,帝王也會下“罪己詔”,顯然是有所忌憚的。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就在晚年危機四伏的形勢下發布過“輪臺罪己詔”,“深陳既往之悔”,盡管難免有作秀之疑,仍不失為一種敬畏的姿態。天啟天啟,多少在迷途上一意孤行的人真心信之?歷史的教訓高懸在那里,可多少人視而不見。蒼天無言!因此,也才早就有了“天不可信”(《周書·君奭》)、“人強勝天”(《逸周書》)、“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的古語,也有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子》)的感慨,以及“天翻地覆”的成語和“大鬧天宮”的傳說。
也因為蒼天無言,祖先才創造了充滿神秘色彩的巫文化。先民渴望知曉“天意”,“每個人都幻想自己能通過交感巫術來影響他的同伴或自然的過程”(弗雷澤《金枝》)。而那些擅長占卜、解卦、祛邪的巫就被認為是預知“天意”“吉兇”的先知,進而成為王者。陳夢家指出:“王者自己雖為政治領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長。”又因為能夠占星而引領出最早的天文學,因為能夠祛邪治病而導引出最早的醫學,加上為取悅神靈而能歌善舞,也帶出歌舞的風俗,延綿至今。也是為了感悟天命,才有了伏羲感悟天機、推演八卦的傳說,繼而有了“文王拘而演周易”的傳說,以乾、坤、震、巽、坎、離、艮、兌象征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種自然現象,猜想天地與人生的無窮奧秘。多少人從中感悟到天機,順時應勢,有所作為或急流勇退。從據說戰國時孫臏行軍布陣的“八卦陣”到杜甫在《八陣圖》中寫諸葛亮“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一直到諸葛亮的后代在浙江蘭溪建起諸葛八卦村,漸漸成為歷史文化名村,還有新疆特克斯的歷史文化名城——八卦城,連同陜北神奇的自然奇觀——乾坤灣,都可見八卦文化的神奇影響。
盡管如此,司馬遷還是在《史記》中寫出了“究天人之際”的主題。中國的士大夫是相信“天人感應”的。在屈原的《天問》中充滿了詩人的浩渺之思,幾千年來雖然科學日益發達,可關于宇宙的起源、國運的興衰(“厥嚴不奉,帝何求?”),依然是歷代士大夫揮之不去的憂患意識。董仲舒努力以《春秋》中記載的自然現象來解釋社會政治衰敗的根由,認為人君為政應“法天”、行“德政”,“為政而宜于民”,否則,“天”就會降種種“災異”以“譴告”人君。如果人君仍不思悔改,“天”就會使人君失去天下。這樣的學說顯然寄托了希望帝王敬畏天意、行“仁政”的政治理想,也招致過漢武帝的大怒,卻與現代史學界關于農民起義常常爆發于災年的研究結果悠然相合。
敬天,因此成為中國信仰的起點。那是老祖宗敬畏大自然的精神所寄,也是社會理想的可貴想象。
可是,孔子也說過:“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孔夫子為人溫柔敦厚,與這種敬畏之心很有關系。在中國民間廣有影響的《菜根譚》里也有這樣的告誡:“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未有無所畏懼而不亡者也。上畏天,下畏民,畏言官于一時,畏史官于后世。”這是善意的告誡:做人不可狂妄。“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禍。”“滿招損,謙受益。”然而,銳意改革的王安石在遇到重重阻力時,還是以“天變不足畏”的勇氣自勵,顯示了士大夫精神的另一面——“狂者進取”(這也是孔子的話)。這也是古往今來許多改革家的堅定信念。只是,在強大的保守勢力圍攻下,無所畏懼的改革家常常難得實現自己的抱負,甚至落得悲催下場(如死于非命的吳起、商鞅,死后被抄家的張居正,為參與變法而被殺頭的譚嗣同,為推行憲政而被暗殺的宋教仁等等),是否也從另一個側面昭示了高不可測的天意難違?說到改革,一個傳神的比喻不就是“補天”么?這說法來自“女媧補天”的神話。女媧是傳說中摶土造人的圣母。后來在水神共工氏和火神祝融氏的不周山大戰中,共工氏因為大敗而怒撞不周山,致天崩地裂。女媧為此煉五彩石補天,才恢復了乾坤的穩定。《紅樓夢》的第一回即引用這個故事,導出“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的偈語,為一個大家族從“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漸漸發展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興衰故事涂上了一層惹人遐想的神秘之思:賈寶玉真是那顆空懷了補天的夢想,卻無力補天的頑石嗎?他成天沉溺于溫柔富貴鄉的迷夢,何曾有“補天”之想?而如果《紅樓夢》真是曹雪芹本人的“情場懺悔”,那么,曹雪芹也許是真有過“補天”的夢想?只是時運不濟,才蹉跎了一生?富家子弟中多醉生夢死之人,也不乏有心“補天”的英雄好漢,從屈原、韓非、張良、孫權、譚嗣同,均可見一斑。
與敬天崇拜緊密相連的,是日月崇拜、北斗崇拜。中國早有太陽女神,名叫羲和,是帝俊之妻。《尚書·堯典》記載:“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可見太陽神也是時間的掌控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幾千年農耕生活的不變規律。“萬物生長靠太陽”,是太陽象征著光明、希望的證明。“烏云遮不住太陽”,則是人間有正道的生動比喻。在中國廣為流傳的道教,其中真人取名,也常用陽字,如純陽真人呂洞賓、紫陽真人張伯端、鐵拐李本名李凝陽、全真道創始人王重陽等等,可見陽氣充沛。雖然,時光輪回中也常有驕陽似火的時候,還因此產生了“羿射九日”的神話,可這取代不了太陽崇拜的永恒情感。
然后就是月亮崇拜。中國的月神是嫦娥,據說她是帝俊的女兒。關于嫦娥奔月的故事,傳說不一。有說是成仙心切,也有說是抗議丈夫的花心,不一而足。登月以后入住廣寒宮,有玉兔為伴。那玉兔后來居然有了“兔兒爺”的稱號,成為百姓供奉的神靈。而祭月、拜月的禮俗也源遠流長。女子拜月的傳統,集中體現在“七夕”的乞巧風俗中。在一年一度的牛郎織女相會的晚上,女孩們會對著天上的明月,擺上時令瓜果,乞求天上的女神能賦予她們靈巧的雙手、良好的姻緣。因此,可以說,“七夕”也是漢族的女兒節。中秋節更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節日。祭月是中秋節最主要的活動。每年農歷八月十五晚上,千家萬戶都會供上月餅、瓜果等,待月亮升起時,女子依長幼順序,一一叩拜月亮。然后,全家人一起賞月,分享月餅、瓜果。中秋節是闔家團圓的時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些家喻戶曉的名句,使團圓的情感代代相傳。而闔家團圓的美好情感,也在多災多難的時世,或者各自忙碌生活的氛圍襯映下顯得格外珍貴。
除了太陽崇拜和月亮崇拜,就是星辰崇拜了,例如北斗崇拜。天上群星都朝北斗,《論語》中因此談論人事:“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由此可知北斗為眾星之主。《晉書·天文志》論北斗七星:“斗為人君之象,號令之主也。”北極星又稱紫微星,位在北斗七星的頂處,因此是帝王之星。《封神演義》中周文王長子伯邑考就被姜子牙封為中天北極紫微大帝。而“泰山北斗”也成為受人景仰的權威代稱。在道教崇拜的神仙中,也有斗母女神。因為是北斗眾星的母親,故得斗母之名。道教宮觀多建有“斗母殿”“斗母閣”“斗母宮”,以供奉斗母,體現出道教極其古老的女神崇拜,一如基督徒崇拜圣母、佛教徒崇拜觀音娘娘。北斗星中,就有主管文運、功名的文曲星。“文曲星下凡”也就成為人們對文運昌盛的文章高手的敬語。《三國演義》中,神機妙算的諸葛亮六出祁山,已力不從心,乃設七星燈,終日步罡踏斗以禳之,也寫出了古人禮拜北斗以祈求延年的風俗。《水滸傳》開篇“洪太尉誤走妖魔”,將梁山好漢神化為“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單八個魔君”,他們風風火火闖九州,還是體現出星辰崇拜的傳奇。此外,民間“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的說法也由來已久,顯示出人們對天人之際的遐想。“電影明星”“球星”“歌星”“將星”“新星”“童星”“文曲星”等,這些稱呼都體現了人們仰慕那些出類拔萃的幸運兒的心態,而“巨星隕落”也就成為名人去世的代稱。那些流星也因此足以引發人們的傷感之情。還有“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杜甫的這一名句則體現出人生久違的悵然喟嘆。至于彗星,也就是俗稱的“掃帚星”,更與災難的恐懼相連。人們根據星座選擇愛情、運勢,與古人根據生辰八字選擇婚配如出一轍。當然,盡管如此,從太陽崇拜、月亮崇拜到星辰崇拜,顯示了中華民族敬天心理的恢弘與神奇。其中,有多少浪漫的想象,又有多少奇異的猜想!
偏偏又有《西游記》中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無法無天成為叛逆精神、狂放情緒的文學渲染。“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是多少無所畏懼的造反者的精神所系!
那么,有沒有“天命”“天注定”?“人之初,性本善”,口口相傳,表達了人們相信好人多的信念。有人命中注定,經歷過再多的不幸也善良如初;甚至有人寬以待人、以德報怨,對仇人也寬大為懷,相逢一笑泯恩仇。據傳帝舜從小受父親瞽叟、后母和后母之子象的迫害,屢經磨難,卻以德報怨,孝敬父母,愛護弟弟,因此深得百姓贊譽,成為圣賢。還有春秋時期齊桓公與管仲的那段佳話:公子小白與公子糾爭國君之位,管仲為了支持公子糾,居然用暗箭射公子小白,幾乎奪命。沒想到公子小白登基,成為齊桓公后,竟然不計前嫌,禮遇管仲。君臣精誠合作,譜寫了一曲稱霸天下的歷史華章。還有廉頗與藺相如的故事:戰國時期,居功自傲的大將軍廉頗看不起后來居上的藺相如,而藺相如深明大義,每每禮讓,最終使廉頗感動,登門負荊請罪。這個故事不僅錄于《史記》,流芳后世,還被改編為京劇《將相和》廣為流傳。這樣的故事在普遍講究“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的中國社會,并不多見,也因此顯得難能可貴,為人傳誦。儒家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皆可為堯舜”,善意充溢天地間;道家講“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以柔為本;佛家講“普度眾生”,甚至“唾面自干”“舍身飼虎”,悲憫浩蕩感乾坤。無數普通人、慈善家一生行善,不求回報。可也不乏天生的惡魔,無惡不作,不怕天譴,不信報應。尤其是,當惡魔作惡并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而行善的人也沒有得到應有的褒獎,甚至有的死于非命,還有多少人相信“蒼天有眼”?還有,那天生的善良與邪惡來自哪里?孔子堅信“天生德于予”,與康德的關于“道德律”名言悠然相通,那道德律令何以根深蒂固、深不可測?佛家認為“佛魔一念間”,那一念又為什么因人、因時而迥異?《論語》中有“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之說,廣為人知,是不移之論?可那“命中注定”又與怎樣的奇特機緣、與一系列偶然緊密相連?而陳勝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喝問又曾經激勵過多少不甘認命、不愿隨波逐流的人們投袂而起,躍入時代的激流,為改變命運而拼死搏擊!還有,同一父母所生,同一家中長大,為什么兄弟姐妹的性格常常很不一樣?魯迅與周作人,一母所生,一個憤世嫉俗,另一個淡泊玄遠,同為文學大師,卻為何突然絕交,留下不解之謎。茅盾(沈雁冰)與沈澤民,同時投身革命洪流,一個謹慎穩重,世事洞明,終于度過一重重激流險灘,成就文學大業;而另一個熱情似火,意志堅強,在艱苦卓絕的戰爭中一病不起,壯烈犧牲。其中,有多少陰差陽錯,又有多少命中注定?更常見的是,有的人天生喜歡理科,卻學不好文科;有的人語言天賦極高,能夠熟練掌握多門外語,而有的人怎么用功,也學不好外語;有人天生經商的才干,有人則生就讀書的愛好……真可謂:人各有命。所謂“天命論”,絕非欺世之談。這么說來,“認識你自己”,這句刻在古希臘德爾斐神殿大門上的箴言,與《老子》中“自知者明”的名言不謀而合,真有發人深思的感染力。不論何人,都會早早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這個問題。從這個角度看,一個人走運與否,與其能否正確認識自己的“天命”,以揚長避短,顯然至關重要。
中國有許多關于命運的說法——有道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其中有多少是飽經滄桑的嘆息,還有多少是無意進取的托詞?可是,同樣流行的,不是還有“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警句,還有“少年心事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李賀),“算事業須由人做”(劉克莊)的名言,一直砥礪著寒門子弟奮發圖強、改變命運嗎?也的確有無數少年通過讀書、科舉,“一舉成名天下知”;或者通過沙場鏖戰,“贏得身前身后名”;或者通過商海闖蕩,“富甲天下”“富可敵國”“競豪奢”。有多少英雄的故事因此鼓動起自強不息的激情,改變了命運,直至改變了歷史。如此說來,何謂“天命”?何為“天意”?就像老子說的那樣:“道可道,非常道”,“道之為物,惟恍惟惚”,似有若無,也正與民間所謂“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俗語相吻合。莫道“天時地利人和”難占全,常有勇氣決定一切、毅力決定一切、機緣決定一切的事情屢見不鮮。世界因此而精彩紛呈,人生因此而多變不定。
說去說來,一切都在不可知、不確定中。所以,才有了“盡人事,聽天命”的豁達,也才有了率性而為的種種活法吧!
再來看大地崇拜。大地養育萬物,如永恒的母親一般,故民間有“地母崇拜”。那是與女媧崇拜并存的母性崇拜,道教中尊為執掌生育、護佑萬物的大神,與玉皇大帝齊受祭拜。許多道觀都設后土殿。民間也有建后土娘娘祠以祭祀的。“皇天后土”因此成為禱告的成語。與“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并舉的,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一邊自強不息,積極進取,一邊增厚美德,容載萬物,兼而得之,才臻于剛柔兼濟的理想人格。有趣的是,與“地母崇拜”同樣受到人們尊敬的,還有一位土地神,俗稱“土地公公”。他是掌管一方土地的神仙,住在地下,是神仙中級別最低的,也因此而給人以隨和、謙卑的印象。因為供奉土地公公的常常是小廟,所以有俗話說“別拿土地爺不當神仙”。加上《西游記》中,從土地神對孫悟空畢恭畢敬,唯恐得罪的描寫,可見他在眾神中的地位之低了,大約相當于普通的村官吧。在崇拜大地母親的同時也供奉小心翼翼的土地爺,是可以看出民間敬神心理之多多益善的吧。
除了地母、土地爺,還有眾多的山神與水神(包括海神、河神、湖神)。《禮記》中就記錄了山神的由來:“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中國最有名的大山崇拜當推昆侖山。相傳掌管不死藥、懲罰惡魔、預警災害的女仙之首西王母就住在昆侖山上的瑤池。那里的蟠桃有長生不老的神力,每年一度的蟠桃會是眾神仙的盛會。《西游記》中就有相關的描寫,為人熟知。后羿射日的傳說,也發生在昆侖山上。后羿從王母娘娘那里討得“不死藥”,也是在昆侖山上。《封神演義》中,姜子牙的修仙之地也在昆侖山的玉虛峰。因此,昆侖山也就有了“萬山之祖”的顯赫地位。后來,昆侖還漸漸成為巨人的代稱。如譚嗣同的詩句:“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而毛澤東也在青年時代就有過“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臺風掃寰宇”的雄心壯志。長征途中,他還寫過《念奴嬌·昆侖》,表達了改造世界、“環球同此涼熱”的浪漫理想。
許多名山都有名山的守護神,如泰山就供奉有“碧霞元君”(即泰山老母),還有青帝太昊,是主生死、壽夭、貴賤,保國佑民的泰山山神。華山有西岳廟,供奉山神金天王。恒山供奉北岳大帝。衡山的山神是火神祝融,南岳衡山的最高峰就叫祝融峰。還有嵩山中岳廟,供奉的是崇圣大帝。此外,莽莽神農架供奉神農氏,巍巍武當山供奉真武大帝,加上各地大大小小的山神廟,不一而足,都寄托了民間祈求山神保佑的虔誠心愿。《水滸傳》中“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回也使一座破舊的小廟長久留在了讀者的心中。此外,宋玉的名篇《高唐賦》寫巫山神女熱情奔放、大膽追求愛情的性格,“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充分表達了初民愛情欲望的本真,是未曾受到禮教束縛的質樸人性的表現。“巫山云雨”也因此成為男女性愛的指代,后來催生出“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李白)、“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元稹)等等名句。有趣的是,在《神女賦》中,宋玉筆鋒一轉,寫神女拒絕與夢主交合的微妙變化,“懷貞亮之絜清兮,卒與我兮相難”,與《高唐賦》中的神女迥然不同,其實也寫出了女神情感變化的欲迎還拒,可謂細致入微。
山神常常與水神相離不遠。民間的水神信仰多為龍王,是風調雨順的守護神。《西游記》中就有幾位龍王的身影:東海龍王、西海龍王、南海龍王、北海龍王,還有涇河龍王、井龍王。《封神演義》中亦有東海龍王的一段故事。唐傳奇《柳毅傳》中也通過洞庭龍女的婚姻奇緣,寫出了洞庭龍君的神話。只是,洪水泛濫的悲劇也常常發生。所以,大禹治水的傳說才盡人皆知。各地都有龍王廟,也多有大禹廟,形成相映成趣的文化景觀。龍王之外,還有河伯、洛神。屈原《九歌》中就有《河伯》一篇,謳歌了河神與女神暢游的壯觀場面:“與女游兮九河,沖風起兮橫波。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史記》中“西門豹治鄴”的故事也記錄了古人祭祀河伯的舊跡。河伯的配偶是洛神,她本名宓妃,是司掌洛河的水神。值得注意的是,在屈原的《離騷》中,對于這位河神,頗有批評:“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意思是此神貌美但驕傲無禮,成天放蕩尋歡作樂。到了曹植寫《洛神賦》,則以浪漫的筆觸抒發了與洛神的恍惚相遇、彼此愛戀,終因人神之戀飄渺迷離,不能結合,因此飲恨,無限感傷。其中真義,注家多解,一言難盡。此篇令人想到屈原的《河伯》,還有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都顯示了人神相戀的特別神思,明顯透露出與一般人敬神情感很不一樣的仙風道骨:女神可以親近。詩人也渴望與女神親近。人與神之間,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
值得注意的還有:鄱陽湖還有饒娥的故事,是孝女成神的例證。柳宗元曾在《饒娥碑》中記載了民女饒娥的事跡:父親打漁落水,饒娥痛哭三天三夜,直至氣絕,眾人深受感動,立廟祭祀。在饒娥之前,會稽也有孝女曹娥的感人事跡:其父溺亡后,少女曹娥沿江號哭,尋父不得,十多天后投江而亡。此事一直為人傳誦,那條江也因此得名曹娥江。《后漢書》中亦有《曹娥傳》,記載此事。曹娥,還有饒娥,加上福建沿海因救人而犧牲的民女林默被民間尊為媽祖,共同形成了中國神祇譜系中“民女之神”的醒目系列。由此可見,民間造神,是有著敬重仗義女神的特色的。民女因為不凡的義舉而成為人們膜拜的神靈,也是人可以成神的有力證明。
此外,天上還有雷神(俗稱“雷公”)、風神(俗稱“風婆婆”)、風伯(即飛廉,一說是蚩尤的師弟,一說是紂王的大臣,因善于施展呼風喚雨的法術而有名,而伏羲也姓風,是否也是風神之一呢?)、雨神(有名號“赤松子”)、雪神(亦有名“滕六”),均各司其職。人們相信作惡會遭雷劈,可見雷神信仰是有一定的道德約束力的。明朝永樂年間,皇宮曾遭雷殛,致使金鑾殿被焚毀,性格暴虐的永樂皇帝也驚恐萬狀,被迫下詔“求直言”,可見“天威”之力。只是重建宮殿,勞民傷財,腐敗更厲,又昭示了苦難的深巨。生活中常常發生的雷殛事件、颶風災害、雪災、洪災,其實與道德沒多少關系。另一方面,自然災害的頻發,也與人類對自然無節制的掠奪密切相關。如此說來,天人之間的神秘感應,也不是沒有深刻關聯的。
地上則有各種樹神的傳奇。那些高大、魁梧的老樹早就是幫人們遮風擋雨的天然保護傘,后來常常成為村莊的中心。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的名著《金枝》一書開篇就是“森林之王”,第九章“樹神崇拜”,都介紹了歷史緣起于神樹崇拜的奇異文化:“在原始人看來,整個世界都是有生命的,花草樹木也不例外。它們跟人們一樣都有靈魂……”
山西洪洞大槐樹,就成為海內外無數移民后人心中的神樹。有歌謠為證:“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鸛窩。”這歌謠,明朝起就代代相傳,證明著中華民族根深蒂固的“尋根”情結。據《明史》《明實錄》《日知錄之余》等各種史料記載,洪洞大槐樹移民分布廣泛,直至海外。據傳凡是從山西洪洞縣老鸛窩底下遷來的人,最小的那個腳趾甲中間都有一道棱,那是離開故鄉時人們用刀留下的紀念。每年清明節前后,都會有“思鄉鳥”“吉祥鳥”紛紛飛來,繞樹鳴叫。人們說這些鳥兒代表移民的子子孫孫,回老家來看望親人來了。其勢壯觀,到清明節后才會消失,堪稱奇觀。槐樹因樹齡長、根深葉茂而呈吉象,自古引人膜拜。歷代文人喜植槐,也與求吉心理有關。因為古代宮廷槐樹下曾是議事好地方,也是讀書人聚會之地,所以槐樹也有了為官、科舉的美好寓意。民間俗語“門前一棵槐,不是招寶就是進財”,當然寄托了發財的夢想。《南柯太守傳》因為講述了人生如夢的故事而為人熟知。黃梅戲《天仙配》中老槐樹開口把話提,董永與七仙女結良緣,也寓意深長。有俗語說:“院有古槐,必是老宅。”亦耐人尋味。
再看古老的桃樹崇拜。《太平御覽》記載:“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壓伏邪氣者也。桃之精生在鬼門,制百鬼,故今作桃人、梗著門以壓邪,此仙木也。”用桃木板畫上門神作為驅邪的神器,后來漸漸變作畫有門神的年畫或寫有求吉心愿的春聯,是古老的風俗,正所謂“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桃生長旺盛,花色艷麗,掛果早而多,正好象征人丁興旺、祥和幸福。所以在《詩經》中有《周南·桃夭》這首賀婚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表達了姑娘出嫁,會像桃樹那樣,給家庭帶來興旺與吉祥。《詩經》中還有“投我以桃,報之以李”的名句,表達了禮尚往來的美德。而《史記》中記錄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成為品德高尚的人用不著宣傳,自有美譽的成語。“桃李”還是學生的代稱。“一日聲名遍天下,滿城桃李屬春官。”劉禹錫的詩句表達了無數為師的夢想:桃李滿天下。壽桃寄托了期望老人長壽的祝福。而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則通過描繪桃花源遠離塵囂、安寧自由的生活,表現了作者遁世的心愿,也成為許多渴望逃離現實煩擾的人們的夢想。還有《三國演義》中劉、關、張桃園結義的故事,也那么浪漫!
還有楓樹崇拜。苗族就將楓樹視為蚩尤的化身,因為史傳“楓木,蚩尤所棄其桎梏,是為楓木”(《山海經·大荒南經》)故苗族崇尚植楓、護楓、祭楓,就很能惹人遐想。杜牧的名詩《山行》中“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寫的就是岳麓山風光。到毛澤東寫《沁園春·長沙》,其中的“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冥冥中穿越時空、呼應了杜牧的名詩。后來,畫家李可染畫《萬山紅遍》,作家黎汝清寫長篇小說《萬山紅遍》,也都呼應了毛澤東的詞句,表達了那一代人的革命情懷。當代詩人牛漢寫下的那首《悼念一棵楓樹》,則記錄了在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勞動中的悲涼感慨:一棵楓樹被砍倒以后,引得“每棵樹,每根草/每一朵野花/樹上的鳥,花上的蜂/湖邊停泊的小船/都顫顫地哆嗦起來……”其中感時傷懷之情,濃烈綿長。二十多年后,湖南作家韓少功在長篇小說《馬橋詞典》中也寫了一章“楓鬼”。其中寫道:“馬橋的中心就是兩棵楓樹。沒有哪個娃崽不曾呼吸過它們的樹蔭,吸吮過它們的蟬鳴,被它們古怪的樹瘤激發出離奇恐怖的各種想象。”“稱之為楓鬼,據說是很多年前一場山火,坡上的樹都燒死了,唯這兩棵樹安然無恙,連枝葉都不損分毫,讓人越看越有目光虛虛的敬畏。關于它們的傳說從此就多起來了。……曾經有人鋸取樹枝,掛一塊紅布插于門上辟邪,或者取樹木雕成木魚,用來祈神祛災,據說都十分靈驗。”沒想到在革命年代,干部們要破除迷信,蠻橫砍樹,結果樹砍倒后,男男女女都渾身瘙癢不已,而且醫藥都無能為力。這是“楓鬼”的神奇報復,還是不可思議的集體癔病?上述這些作品都顯示出南方古老也常青的楓樹情結。
還有葫蘆崇拜。葫蘆也是最古老的吉祥物之一,人們常掛在門口作為避邪、招寶的神物。因為葫蘆外形與女人哺乳時的飽滿乳房相似,其外形也與孕婦的體型相似,加上葫蘆多籽,易于繁殖,正好與人們多子多孫的心愿相合,而葫蘆又諧音“護祿”“福祿”,所以具有多重吉祥寓意。《莊子·逍遙游》中也記錄了莊子與惠子關于葫蘆之用的不同思考,在惠子看來大而無用的葫蘆,到了莊子眼中,卻可以用作漂浮江湖的大樽。葫蘆與莊子的浪漫奇思,就這樣悠然相聯。《西游記》中,太上老君的紫金紅葫蘆法力無邊。八仙神話中,鐵拐李就擅長醫術,有“藥王”之名。而他的藥就裝在隨身的葫蘆中,所以民間有歇后語:鐵拐李的葫蘆——不知賣的什么藥。而《紅樓夢》中“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取的是糊涂之意,顯然也有不明就里的深意。
此外,福建、廣東、海南還有榕樹崇拜和樟樹崇拜,人們相信那些枝繁葉茂的古樹是保佑一方平安的神靈,“樹盛則人盛,樹衰則人衰”。還有四川廣漢三星堆出土的銅器神樹也展示了古蜀人的樹神崇拜,令人為各種神樹崇拜浮想聯翩。
至于大自然中那些酷肖生殖器的山峰、洞穴也成為民間生殖器崇拜的風景,更能顯示造化的鬼斧神工:四川鹽源的公母山、貴州貞豐的雙乳峰、廣東丹霞山的陽元石、江西龍虎山的羞女巖等等,都成為人們生育崇拜的自然偶像,也成為民間“性啟蒙”的生動形象。
神奇的自然,與人類神奇的想象力,共同造就了五光十色的傳說與信仰。
拜天拜地拜自然之外,民間還特別尊敬列祖列宗。中國人講孝道,“百善孝為先”,不僅體現在孝順父母,還體現在對祖宗的尊崇上。中國民間多有宗祠,是同宗祭祖、修譜、議事、聯絡情感的場所。山東曲阜孔廟、安徽績溪胡氏宗祠、廣州陳家祠、福建晉江丁氏宗祠等,都是規模宏大、歷史悠久、建筑精美、文化底蘊深厚的著名祠堂。中國家庭祭拜祖宗,一年內有多次盛典,從除夕到清明,加上中元節,還有先人的忌日,可謂重視有加。修族譜、家譜,也常常慎終追遠,一直上溯到十多代乃至傳說中的始祖,彰顯出非常深厚的歷史意識。能夠“光宗耀祖”“光耀門庭”“光前裕后”,一直是古往今來人們引以為傲的榮耀。這些成語已經成為中國人給男孩起名的常用詞,寄托了長輩對于晚輩的殷切期望。
還有合家平安的守護神——到了日常生活中,最有名的當推灶神(灶王爺),即廚房之神。由此是否可以看出民間對飲食的特別注重?相傳此神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間考察一家善惡之職的官員,每年臘月二十三或二十四會上天向玉帝匯報。百姓希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因此,供品中必須有麥芽糖,以圖粘住灶神之嘴,使其不會向玉帝說壞話。灶神以外,還有門神、財神、井神,甚至廁神,都得一一敬到。其中,又尤以廁神顯得特別。一種流行的說法是冤死的紫姑,因被妒婦殺于廁所而成廁神。蘇東坡《子姑神記》就曾錄此事。上述神靈,加上主婚姻的媒神月下老人、和合二仙(有一種傳說,二仙的原型是寒山和拾得),還有負責送子的送子娘娘,以及袒胸露腹、笑容可掬、量大福大的彌勒佛,可謂一切都有諸神保佑了。特別值得一說的,還有民間喜聞樂見的八仙傳說。八仙來自凡間,都有多彩多姿的人間故事,得道后與超凡脫俗的神仙就很不一樣。如鐵拐李蓬頭垢面;藍采和穿著破爛,一只腳穿靴,一只腳赤足;呂洞賓放浪形骸;韓湘子行為怪異;鐘離權袒胸露腹;等等。八仙很有三教九流的民間風格,所以深受民眾喜愛。加上八仙分別代表了男女老幼、富貴貧賤,也堪稱全民代表。所以,許多道觀都有供奉八仙的八仙宮,年畫、刺繡、瓷器、花燈上也常見八仙形象,“八仙祝壽”也是民間祝壽的吉祥彩頭。民間戲曲也經常上演《醉八仙》或《八仙祝壽》等“八仙戲”。此外,“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也是婦孺皆知的幽默成語。八仙帶有人間煙火氣的喜慶風格,相當典型地體現出民間的趣味:渴望成仙不老又不失自家人生樂趣、個性本色。
家中平安了,各行各業還得有必須敬拜的行業神。
造字的圣人是倉頡。教師的神靈當然是孔夫子。道家為煉丹,首創冶煉術,太上老君就成為鐵匠的保護神。木匠的保護神是魯班,因為據說木匠用的工具都是他老人家發明的。裁縫的祖師是黃帝軒轅氏,因為他的妻子嫘祖是養蠶的發明者,而他則曾教大家用骨針縫衣,成為衣服的發明人。染坊布店的保護神是梅福和葛洪二仙,因為他們發明了染料。酒業神靈是發明釀酒的杜康。茶圣則是著有《茶經》的陸羽。醫神是華佗,醫圣是張仲景,藥王是孫思邈。中國各地多有藥王廟,可見人們對健康和神醫的膜拜。戲班供奉的祖師爺是唐明皇(唐玄宗李隆基),因為他酷愛戲曲,曾設“梨園”供樂工演奏樂曲,宮女習舞歌唱。而求財就得拜趙公元帥和關公,因為趙公明是中國民間傳說中主管財源的神明,關公是講義氣、主持公道的神人。由兩位武將作為財神,很有意思。不止于此。“劉海戲金蟾”的傳說也因為金蟾助劉海成仙,進而有了“劉海戲金蟾,步步釣金錢”之吉言。因此,劉海也就成了又一位財神。民間財神之多體現出人們盼望發家致富、一夜暴富、金玉滿堂。儒家“重義輕利”“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的說法其實阻止不了人們對于致富的渴望。
有趣的是,人們對行業神,多虔誠膜拜,而對灶神,則多有糊弄之意。對廁神,也由同情演變為“以卜將來蠶桑,并占眾事”了(《荊楚歲時記》)。關于各路神仙崇拜的傳說不斷增添新的內容,以至眾說不一,也可以看出在造神的進程中傳播者隨心所欲的添油加醋、集體加工。就如同茅盾先生指出的那樣:“中國最古代的無名史家,沒有希羅多德那樣的雅量,將民間口頭流傳的神話一字不改收入書里,卻憑著自己主觀的好惡,筆則筆,削則削……”(《神話研究》)特別值得注意的還有:上述各路神靈中,不乏來自民間的能人巧匠。人能成神,人能成仙,就體現出中國文化的人神之思——神,常常具有人情味。
此外,還不應該忘了動物崇拜——如蛇仙,就與傳說伏羲和女媧都是人首蛇身的神人有關。而蛇也常常被認為是龍的化身。還有白蛇與許仙的愛情故事也流傳甚廣。成語“靈蛇之珠”也指代的是無價之寶。再看玄鳥(燕子)崇拜。《史記·殷本紀》記載,商的祖先契是其母吞玄鳥之卵而懷孕,并生下契的。玄鳥因此被認作商族祖先,所謂“玄鳥生商”。自古以來,燕子就是報春的鳥,代表著吉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都是詠燕感懷的名句。亦有鳳凰崇拜。鳳凰有“百鳥之王”的美名,更有“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莊子》)的高潔品行。《離騷》中就有“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的句子,表達了日夜奮飛的豪氣。《詩經》中也有名句:“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比喻高才幸逢盛世。成語“鳳鳴岐山”也成為周朝興盛的吉兆。“鳴岐”“鳳鳴”一直是人們取名的吉祥之選。“龍鳳呈祥”也一直是民間的吉慶之語。
“天馬行空”是個性解放、才氣橫溢的絕妙象征。漢武帝渴求西域天馬的往事令人感動。杜甫有歌頌天馬的名句:“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三國演義》中關于赤兔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描寫也令人神往。到了當代,甘肅武威漢墓出土的馬踏飛燕成為中國旅游標志,可謂經典之選,眾望所歸。中國人為男孩取名,多見“家駿”“驍飛”“家驥”“家駒”“家駟”“家驊”等,也可見駿馬崇拜心理。
更多的,是“牛崇拜”。相傳炎帝神農氏就是牛首人身。商州青銅器上也多有牛頭、牛角形狀,已經顯示了牛崇拜的古老悠久。老子出關,傳說騎的就是一頭來歷不凡的大青牛。“中國人十分崇拜或重視牛。‘犧牲二字俱從牛,‘大牢是最隆重的祭獻。”“‘牛本農神而兼為水神,所以有鎮壓、厭勝水怪的法力。現在頤和園昆明湖畔的銅牛本來就是為鎮水而設。江淮流域堤防上每見鐵牛、銅牛、石牛,其意全在鎮水。”(蕭兵《中國文化的精英》)三峽黃牛峽有黃陵廟,古稱黃牛廟,為紀念黃牛助大禹開峽平江的功德而建。桂林也有黃牛峽,因周邊群山狀如牛頭而得名,其風光之美,曾得到徐霞客的贊許,認為“幾埒巫峽……數逾匡老”,“赤壁、采磯,失其壯麗矣”。山西永濟黃河邊有唐代鐵牛,江蘇徐州、河南漯河也都有鎮河鐵牛,湖北江陵長江邊也有鐵牛,可見神牛崇拜分布之廣。牛的埋頭苦干、忍辱負重,都體現了傳統美德。在羌族、苗族、壯族、回族、瑤族、侗族、仡佬族、土家族地區,都有隆重的“敬牛節”“祭牛節”。羌人有“生我的是父母,養我的是牛”一說。在羌區有“牛王會”,當天會給牛擦上酥油、舉行“掛紅”儀式。苗族會在每年農歷四月初八(傳說是牛的生日)為牛祝壽,讓牛得以休息,并敬以糯米飯。壯族則是在秋后給牛喂食好料,焚香祭拜,向牛神禱告。回族也會在“牛神節”于牛欄旁設案祭祀。瑤族在敬牛節會給牛喂上彩色的糯米飯,有的還灌上米酒,以慰其勞。侗族也會在祭牛節以黑色的糯米飯敬牛,感念牛的辛勞。仡佬族則每年農歷十月初一給牛過“牛王節”,盛情款待。漢族陜北一帶亦有歷史悠久的“牛王會”,每年農歷正月十三至十五舉辦,熱熱鬧鬧,祈求“牛王菩薩”保佑。由此可見牛神崇拜之廣,可與龍圖騰媲美。在漢族的文化傳統中,“孺子牛”“老黃牛”“拓荒牛”常常是吃苦耐勞、砥礪奮發的精神化身(可“牛脾氣”又意味著倔強、固執)。古代邢臺、汴京(開封)、徐州因地勢而有“臥牛城”之名;河南的伏牛山氣勢雄偉,是淮河與漢水的分水嶺;江蘇南京、河南信陽、山東淄博、湖南漢壽、安徽廬江、遼寧大石橋都有金牛山,南京還有佛教圣地牛首山,四川成都也有金牛區,或因山勢,或因神奇傳說得名,都可見牛崇拜的文化遺風。民間給男孩取名“鐵牛”“大牛”“黑牛”“阿牛”,也寄托了健壯之意。連“牛市”也成為來自西方的股市中行情向好的代稱,“牛人”亦成為網絡時代“厲害之人”的同義詞。至于說到牛頭馬面、牛鬼蛇神,還有《西游記》中的牛魔王這些負面形象,與閻王、惡人聯系在一起,也是有著各種傳說的。
許多民族都有虎圖騰。漢族尊虎為“百獸之王”。風水中講“左青龍右白虎”,其中青龍主喜慶吉祥,白虎主戰禍血光,可見其兇,必須敬畏。《周易》也有“云從龍,風從虎”“龍鳳呈祥”之外,還有龍虎相對、龍騰虎躍,或龍虎相爭、龍虎斗,都是雄奇的氣象。而古人所謂“龍吟方澤,虎嘯山丘”,也表現的是氣勢恢弘。“虎賁”是勇士的代稱;“虎將”是名將的別號;“虎符”則是古代帝王調兵遣將的令符;“虎膽”是無所畏懼的美譽。虎幾乎成為了中國戰神的象征。“猛虎下山”歷來是大戶人家正堂懸掛的畫卷,具有辟邪、肅穆之意。而民間的兒童用品“虎頭帽”“虎頭鞋”則寄寓了辟邪、希望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的愿望。古代巴人認白虎為本民族的祖先,土家人至今崇拜白虎。彝族則崇拜黑虎,至今保持了跳虎節的風俗,并與土家族崇拜白虎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很多地方,還有狗圖騰。狗的勇猛、忠誠,早就為人看重。所以,藏族、珞巴族、佤族都有尊狗的習俗,敬若神明。古代西北有“犬戎”一族,彪悍善戰,曾滅西周。古羌族崇拜白犬。在東北,滿族和赫哲族都將狗看作守護神。廣東雷州一帶至今流行石狗崇拜,人們立高大威猛、常常帶有碩大生殖器的石狗像,求平安,也求生男,還求風調雨順。雷州人有向石狗“祈雨”“祈豐收”“祈送子嗣”的習俗,常有稱小孩為“昵狗”“狗仔”“狗生”“狗保”的,與內地許多地方給男孩起名“狗娃”“狗剩”“金狗”相通。民間多有“走狗”“喪家狗”“狗腿子”“臭狗屎”“狗仗人勢”“豬狗不如”“狼心狗肺”“蠅營狗茍”“狗急跳墻”“狗眼看人”“狗血淋頭”“雞鳴狗盜”“掛羊頭賣狗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之類的詛咒、貶義詞,遠多于“犬馬之勞”“兔死狗烹”之類的感人的成語,卻并不能沖淡狗的忠義形象。當代作家楊志軍的小說《藏獒》曾經風靡一時,為藏獒的忠勇和俠義精神譜寫了一曲頌歌。
最不可思議的,當數老鼠崇拜。十二生肖,鼠居第一,據說與“鼠咬天開”的傳說有關:是老鼠最先將混沌天地咬了一個口,才有元氣流通和宇宙生成。
如此多的動物都成為崇拜的偶像,可見“萬物有靈”的信仰流傳之廣,不僅活在口口相傳的民間,也一直與百姓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
在眾多的神靈崇拜中,集中體現出人們的觀念。
最突出的,是平安祈求、長壽渴望。因為知道“人生苦短”,才更看重活得長久。“萬壽無疆”,是對帝王至高無上的祝愿。“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這是士大夫一向的浪漫渴望。普通人家從孩子一生下來,就在起名上用心思,看看命中五行缺啥,缺金就取“鑫”,缺木就取“森”,缺水就取“淼”,缺火就取“焱”,缺土則有“垚、城、坤、堅”等等,為的都是“缺啥補啥”,讓生命豐滿。更奇怪的是,取小名常用“狗剩”“狗娃”“貓子”“羊羊”“阿牛”“馬拉”“鐵蛋”“土生”等,取這些動物命賤,器物硬實,“賤名好養活,小鬼不來拿”。這樣的思維,又與取大名時常用“福、祿、壽、喜”“書、貴、財、寶”“平、安、順、利”形成有趣的對比。男女定親時,非常注重生辰八字是否相合,千萬不能相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所以有了這樣的講究:“自古白馬怕青牛,羊鼠相交一旦休,蛇虎配婚如刀錯,兔子見龍淚交流,金雞玉犬大不宜,豬與猿猴不到頭。”屬相的相生相克好像都是命中注定,聽起來頗有道理,也不可深究。有多少有緣相愛的男女因此被迫分手?
帝王渴望“長生不老”“萬壽無疆”,為此煉丹、補陽,以求長生不老,甚至到處搜求靈丹妙藥,卻常常因為錦衣玉食、縱欲無度而短命。平頭百姓也希望“祛病延年”“長命百歲”,為此有了各種健身法和養生術,而道教關于長壽的傳奇也廣為流傳——從呂洞賓和張三豐都活了兩百多歲到《西游記》中孫悟空的不死神話,都體現出長壽的追求。任何一種據說可以祛病強身、益壽延年的功法都可以迅速傳播開來,從“氣功熱”到“打雞血”、喝“符水”、喝“紅茶菌”“綠豆湯治百病”……花樣翻新,綿綿不絕。但是另一方面,不是也有“壽則多辱”的說法不脛而走么?人到老年,多病多災,生活質量下降,難免會產生屈辱感。
盡管如此,只要能夠長壽的神,就都得拜。道教修煉成仙,當然得拜;佛教保佑來世,與生命的延續相關,也得拜。所以,有“見廟燒香”一說,講的是盡那份心。至于那些神靈有什么來歷,那些偶像有什么講究,倒不那么重要。這樣,便造成了多神共處一山,甚至共處一廟的奇觀。泰山上既有多處佛寺,也有多處道觀,還有關帝廟、文廟、城隍廟、財神廟、觀音堂、火神廟、馬神廟、藥王廟和奎星樓等等,有道是:“處處廟宇步步景。”衡山有寺、廟、庵、觀二百多處,是道教和佛教共同的圣地。五臺山是佛教名山,山內也有道觀。西安有多處佛教寺院,也有八仙宮、湘子廟、東岳廟等道宮,還有大清真寺。一切都體現出兼容并包的恢弘氣度,一切也都經歷過歷史的滄桑,延續至今。中國多地有三教寺,或文廟、佛寺、道觀共處于彈丸之地(如北京通州三教廟),或同一座廟內,供奉佛祖、孔夫子、老子神位。在歷史上三教的碰撞與融合的基礎上,明代還產生了林兆恩創建的三一教(以儒教為主體,吸收道教和佛教的思想與修行方法,使三教合一。所謂“道一教三”。
事實上,在心胸開闊的哲人那里,人生從來就不止一條路。孔夫子“克己復禮”,失意時也會感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已顯道家出世之心。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生活方式,也與莊子“御風而行”的境界多么相通!老子亦然。當他談論“無為而治”、“絕智棄辯,民利百倍”“治大國若烹小鮮”的政治思想時,也就與儒家“民為貴”的政治思想有了悠然相通之處。歷代士大夫都以孟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格言作為人生進退的座右銘,也可以看出儒家與道家的精神通道。錢穆還認為:“佛教來中國,最先乃依附于莊老道家而生長。”“佛教在其消極方面,既可與中國道家思想相接近,在其積極方面,亦可與中國儒家思想相匯通”,因為“佛氏‘慈悲乃與儒家之‘仁,同以一心為應世之宗師”(《國史大綱》)。儒、道、佛三教,為人生的出入、進退提供了多元的、靈活的思想依據。謝靈運以隱居為樂,縱情山水,也對佛經深有研究,寫下過大量佛禪詩文和《辨宗論》那樣的佛學名著,得到后來士大夫推重。錢鐘書《管錐編》言謝靈運“既尊‘佛道為最高又推老、莊為‘最有理”,是“從佛而未棄道”的證明(《管錐編》第四冊,第1291頁)。王維有過功名,也敬仰莊子,還參禪禮佛,有“詩佛”之名;蘇東坡號“居士”,喜歡與僧人交朋友,也寫出過《水月寺》那樣的禪詩;王陽明在融匯儒家“性善論”與禪宗“本心清凈”的基礎上闡發心學,有詩為證:“但致良知成德業,漫從故紙費精神。……莫道先生學禪語,此言端的為君陳。”(《示諸生詩》)康有為尊孔也崇佛。章太炎從排佛到研究佛教,在革命年代倡導“新宗教”。李叔同(弘一法師)從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到佛家律宗大師,感人至深。一直到當代,毛澤東欣賞禪宗六祖慧能思想的大眾化特色,也關注任繼愈的佛教研究。
更富有創意的,還有禪宗對于佛教的重塑。佛教傳入中土,將慈悲情懷、平等理念、出家決斷、來世夢想、嚴格戒律傳遍神州,也與中華民族的儒家傳統發生了一些矛盾。中土百姓,可以接受慈悲情懷、來世夢想,但常常不愿意割舍家庭親情、世俗樂趣。于是產生了不拘泥戒律、而注重“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禪宗,“在任何場合、任何情況、任何條件下,都可以‘悟道,它具有極大的隨意性和偶然性”(李澤厚《漫述莊禪》),這樣就使佛教富有了人情味、個性化。由此可以看出國人對于外來宗教的調適能力與改造能力,也看出中國人的文化個性:“自心是佛”“本心即佛”。中國的士大夫一方面注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另一方面也追求“特立獨行”“飄然思不群”“我有迷魂招不得”“一任群芳妒”的高遠境界。因此才有了無數浪漫、風流的人生佳話。而這一類的佳話又常常與政治的黑暗、社會的紛亂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從長期接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主義教育到飽經磨難后遁入“幽深清遠”的小天地,忘情山水田園之間,是多少士大夫的人生歸宿!
信天命,信地獄,信因果報應,信巫鬼神靈,信“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信“十羊九福全”或者“十羊九不全”,信“口大吃四方”“手大掌乾坤,腳大江山穩,臉大好打粉,臀大好坐凳”“人中深長,必有兒郎”“人無三寸高,肚里藏把刀”“女人顴骨高,殺夫不用刀”“酸兒辣女”,還有“南人北相,北人南相”,也信“人不可貌相”“吉人自有天相”,還信“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旺財不旺,財旺人不旺”“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舉頭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惡人自有惡人磨”“要得法,不離‘八”“女大三,抱金磚”,還有“喜鵲叫喜,烏鴉叫喪”“雞窩里飛不出金鳳凰”“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諸如此類,有的國人什么都信,甚至常常并不靈驗的預測也半信半疑,因此常常會被引入歧途,產生莫衷一是的困惑,甚至不可思議的悲劇。
《史記》中“西門豹治鄴”的故事就表明,早在兩千多年前,西門豹治理鄴縣時,了解到當地官紳和巫婆狼狽為奸,以“為河伯娶婦”之名聚斂錢財、危害百姓,便設計破除迷信,使百姓安居樂業。“破除迷信”的主題因此與神秘信仰的流行相伴相隨。
郭沫若曾在《李白與杜甫》一書中專章論《李白的道教迷信及其覺醒》,就披露了李白謫仙風格的另一面:“他的精神異常,發生幻覺了。他所見到、所聽到的東西,在正常的人認為是幻,而在他自己卻是真——他是真正看到,真正聽到的。這樣就使他的迷信,維系了相當長遠的歲月。”唐玄宗也迷信道教,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迷戀于“長生術”,在宮中筑五十米高的望仙臺以煉丹藥,終致朝政荒廢,奸佞當道。還聲稱自己夢到了“玄元皇帝”,醒后就命人尋找,畫出老子的像,分發到各地道觀,令男女道士迎候、朝拜。一時多有道士升官晉爵,而有了“終南捷徑”的譏諷,意為欲作官最好先入終南山作道士。更有甚者,連道士犯法,地方官都無權過問,許多道士因此有恃無恐,大搞欺詐勾當。直到安史之亂爆發,仍執迷不悟。
梁武帝蕭衍佞佛的悲劇也廣為人知:他為長生不老迷信煉丹,又因從前殺生太多、企圖得到超度而信佛,乃至幾度舍身出家,竟有“菩薩皇帝”之名。他因此顯得特別怪異。雖有生活樸素的佳話流傳,后來卻終于荒廢朝政,大肆浪擲國家財力,多建寺廟,造成國力衰退;另一方面對奸佞之徒也竟然往往慈悲為懷,以致姑息養奸,貽害無窮。由此可見信仰迷狂之禍。
民間捕風捉影的驚恐也曾造成惡劣的后果。美國漢學家孔飛力的《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一書就對乾隆年間一個可怕的妖術傳言突然爆發,傳遍江南多個省份,興風作浪的術士們居然可以通過作法,使人發病甚至死去的大恐慌展開了研究。這樣的恐慌一直影響到皇帝介入,層層追查,最終才發現是子虛烏有的捕風捉影。這本書令人想起唐代詩人陸龜蒙的詩句:“江南多事鬼,巫覡連甌粵。可口是妖訛,恣情專賞罰。良醫只備位,藥肆或虛設。”(《奉酬襲美先輩吳中苦雨一百韻》)
至于日常生活中那些奇奇怪怪的禁忌,更是匪夷所思——從家中鏡子禁止照到床,到女人經期不能祭拜神靈、從“寡婦年”到“犯太歲”,一直到“旺夫相”“克夫痣”,還有“照妖鏡”“紋身辟邪”等等講究,以及“母雞打鳴,家有不幸”“烏鴉頭上過,無災必有禍”“老鴉叫,禍事到”等等恐懼。諸如此類,令人成天生活在唯恐冒犯神靈的沉重氛圍中,不勝其煩。
中國傳統信仰的根基,其實還是敬祖重家的儒教、長生不老的道教和敬畏眾神的原始薩滿教之類本土信仰。慈悲為懷的佛教、平等博愛的基督教,作為外來信仰,其實都是在中國傳統信仰的根基上嫁接成功的新枝!的確,有相當一部分人因為皈依了佛教、基督教而舍棄了儒教和道教,但更多的人還是遇神便拜的。為了“萬事如意”,為了“十全十美”吧!而事實上,哪有“萬事如意”“十全十美”的人生?“世事多艱”“不如意事常八九”“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乃至“人旺財不旺,財旺人不旺”“官場得意,情場失意”或“情場得意,官場失意”,還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些老生常談,人人都懂。世事難得一帆風順,人生常常充滿缺憾。可到頭來,人們還是什么都信,什么都拜,什么都求。多數國人對虛無主義有免疫力,也許與此有關。另一方面,什么都信,什么都拜,什么都求,也就意味著什么都可以不信,什么都可以放棄吧。
于是,一邊是當代學者對于神秘文化的研究碩果累累,一邊是眾多思想家、文學家呼喚重建人文精神、“宗教觀念回歸”(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的聲音,而另一邊,也有邪教滋生、人性變態、危機頻發的嚴峻現實。還有在人類學視野中對于各民族宗教的深入研究與保留,其勢影響深遠。如何在保護傳統神秘文化的寶貴遺產、推動神秘文化研究的深入拓展的同時,警惕邪教的擴張,破除種種迷信,就成為當代人面臨的恒在挑戰。
由此可見,中國傳統文化充滿了泛神論的色彩,以萬物有靈、神靈眾多為根本特色,人們的信仰心理是多多益善。這樣的信仰更因為天災人禍的頻頻發作、猝不及防而得到了不斷的強化。另一方面,“信則有,不信則無”,或者“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靈活心態也在相當程度上弱化了狂熱的迷信崇拜,而給了不同年代、不同地區、有著不同個性和不同生活習性的人們隨意選擇的靈活度。中國人講“靈活”“變通”“方便”“盡心”,各地的習俗、講究也常常千變萬化,呈現出千差萬別的多樣性,都使得理性沒有被那些迷信窒息。
中國人的民間信仰問題,因此相當復雜。其中閃爍著中華民族的社會心理奧秘,混茫而微妙。
(本刊發表時有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