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標準更高的是一個工人的品格

聶與

武漢打擂

眼前的張明，背駝得很嚴重，從后面看足有五六十歲。待他轉過頭，兩鬢的灰白頭發和一張年輕的臉，又形成一種巨大的反差，原來他才40出頭。

他把手掌攤給我看，發白、繭子，水泡、皸裂，讓人心疼。他嘿嘿一笑：“有時候需要跳起來，用整個身體的力量往下壓螺母。”說著，他想起身比畫一下，或是覺得有些害羞，比畫到一半就停了下來，說：“哎呀，也不算什么，習慣了。”

張明說，他一年加班能達到1000多小時，十天半個月，甚至一個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

我問張明：“一個月工資能開多少？”

“3000多點兒。”

“會有抱怨嗎？”

他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我跟你說幾個事，你就知道了。”

第一個事是，10年前，全國幾家水泵廠去武漢打擂，打擂是技術工人提高技能、獲得榮譽的途徑，但這次張明和另兩名同事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廠子。“如果成功，將會有大批的國家訂單源源不斷地跟進；如果失敗，我們廠前景堪憂。萬一結果是后者，不僅我自己的工作保不住，那么多下崗的、病休的同事怎么辦？”張明道出了原委。

這么大的壓力，全壓在了張明的身上。他無數個夜晚問過自己：“我行嗎？我怎么才能贏？”他沒日沒夜瘋了一樣地泡在廠房里做試驗，跟技術科的同事反復研究方案。技術工人最終比的是質量和速度，而速度只能不斷地磨煉，沒有捷徑。

張明在機器前的姿勢怎么形容呢，就像一只鶴，把脖子盡量地拉長，腦袋往下深探著，眼睛幾乎貼在機器的邊沿，兩只手撫摸著零件。這個姿勢，張明持續了24年，再強悍的體質也彎曲變形了。張明說：“對于一個優秀的技工來說，最后用的不是眼睛，不是手，而是心，當心無旁騖地與機器融為一體，就能體會到機器運轉的溫度，能感受到機器無言的訴求，就像是你的一個老伙伴一樣，自然也就不會覺得累。”

“你把機器擬人化了？”張明的回答是：“它們比人復雜多了，它們每一個零件的運轉都關乎著企業甚至國家的利益。”

那次武漢之行，跟張明一行一同出發的，還有一臺700多公斤的水泵，2000多公里，開了兩天兩夜才到。

打擂的題目是“水泵怎樣最大程度上減震降噪”。同樣的機器型號，同樣的機器零件，同樣的運轉方式，怎樣才能比別人家的水泵發出的聲音更小，產生的震動更弱呢？

參賽現場在一片闊大的低洼水塘邊，當時正值盛夏，武漢的地表溫度達到40多攝氏度。張明沒有帶長褲，只穿了一個運動短褲，因為過于炎熱，他害怕同事中暑，讓他們輪流去休息室換班，只有自己一直盯在現場。那些天，張明身上被毒蚊子叮的大包腫得連成了片，奇癢無比，再一抓撓，如穿了一件凸起的紅色“肉衣”，看上去像得了嚴重的皮膚病。晚上回到宿舍，用花露水往身上倒著洗澡還是不行，癢得寢食難安，再加上比賽的壓力，一個月，張明瘦了10多斤。

一切的艱辛終是有了令人欣喜的回報。最終，張明代表本溪水泵有限責任公司帶去的水泵一舉摘得冠軍。那一刻，三個人緊緊抱在一起，狠狠拍打著彼此的肩膀，熱淚盈眶。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狂喜的呢？這可不是幾個人的成敗，這意味著，本溪水泵有限責任公司在當時舉步維艱的經濟大環境下，正式吹響了迎頭趕上的號角。

回到家，妻子看到渾身浮腫未消，卻明顯黑瘦了一圈的張明，以為他得了什么病，上下打量著小心地問他：“這是怎么了？”

“媳婦，我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睡醒我再跟你說行嗎？”這一覺，張明睡了兩天兩夜，中間，妻子好幾次去床前觀察張明的呼吸，不放心，還湊進跟前聽他的呼吸，確定無恙，才放下懸著的心。孩子也好奇：“媽，我爸怎么睡那么長時間啊？”妻子鼻子一酸，轉過頭，沒有回答。

張明告訴我，他和妻子結婚十幾年，沒有紅過一次臉，主要原因是妻子脾氣特別好，“她從不攀比別人家的男人賺錢多，有房有車，還總是告訴我，有個好身體，平平安安地活著比啥都強。”有這樣的妻子，張明很感恩，也很珍惜，“我回家啥活兒都搶著干，跟在單位一樣拼命干，什么買菜做飯、擦地洗衣服，就連最難的輔導孩子作業，我都干。”我被他逗笑了：“那你家里家外地干，豈不是沒有休息時間了？”他笑著說：“心里高興舒坦就是最大的休息。”

樸實無華的人說出了這樣有哲理的話，聽著心暖，也讓人心疼。這樣的人，無論在哪里都會是擎天柱，他能用自己的身軀和人格魅力擎起一方天地。

比國家標準更高

打擂成功后，本溪水泵有限責任公司果真開始接到國家訂單，主要技術標準就是水泵的減震降噪。張明說，國家標準幾年就一提高，這就需要不斷革新技術，公司的技術組負責研究，張明所在的安裝組則需要不斷地做實驗，找出哪個位置的關鍵點可以減震降噪，哪個地方影響它的發揮，要向技術組提供數據和經驗。如此反復地磨合，幾個來回、十幾個來回、上百個來回可能都是失敗，但張明說，終有一天會成功，因為一個事物如果用上放大鏡那樣的功夫去對待，就一定會找到縫隙，哪怕找到一點點，就離成功不遠了。

但時間成本呢？一個優秀的技工，不僅要有鉆研不服輸的韌性，還要有悟性，這就是時間成本的要求。就像一個水泵，有的工人用一個月才能安裝完畢，有的可能只用兩天。這就是無數次實操出來的經驗累積，是貨真價實難以復制的本事。

一次，一個水泵設計得挺好，就是裝不進去，張明發現是因為底板不平，雙泵對連時同軸度不好，造成水泵顫動。張明就用刀具手工刮研，原來的差距能有一毫米，刮研之后能達到0.02微米～0.03微米，看似精微的差距，卻需要研磨一整天，張明說這就是鉗工的基本功，沒什么大不了，但關鍵時候就是能解決大問題。

車間里，一個水泵，冷卻水管關閉了就減震降噪了，可是只能維持10分鐘。領導找到張明問他怎么辦，張明圍著那個水泵來回地轉圈，相面似的，好像在不斷地問那個水泵，你的問題在哪里，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