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一九七八年,二十一歲的陳福民考上了河北師范學院。學校校區在離張家口三十公里的宣化縣境內,離縣城十多公里。從家鄉承德到北京,再乘京張鐵路去上學,那條線路從豐臺站出發,經過著名的居庸關與青龍橋,經過宣化與汪曾祺下放地沙嶺子,到張家口,“共計三十一個站點,平均七公里一站”,確實不是瞬息千里的高鐵時代可以想象的慢。但它有個好處,能讓人仿佛揣想尚不遙遠的古代,想見戍邊、入侵與逃難的路線。
也許就是以這里為起點,陳福民開始了他對北緯四十度的探尋之旅。這場探尋從陳福民的故鄉──已經不復存在的“熱河省”(也即清末眾所矚目、由朝陽─赤峰─承德為支點構成的“東蒙”)開端,經由京張鐵路自西延伸,在三四十年后,替換成了“G6 高速”。這條一般被稱為“京藏”的高速公路,從北京出發,一路向西,沿途經過居庸關(八達嶺)、張家口、烏蘭察布、呼和浩特、包頭、臨河(現在叫巴彥淖爾市),再拐彎南下。“看來非常巧合但并非巧合的是,從起點東經一百一十六度的北京到東經一百零七度的臨河,這條直線,剛好坐落在北緯四十度至四十一度這一條地理帶上面。”
這條近于一條直線的地理帶,便是《北緯四十度》的空間軸。何偉曾在《尋路中國》里,走過一條類似的路線──這種選擇并非巧合,從中國最早的長城之一趙北長城到世界知名的明長城,都蜿蜒在北緯四十度至四十一度這條地理帶上。
《北緯四十度》凡十一章,聚焦的正是北緯四十度地理帶發生的南北爭雄,胡漢恩仇。全書敘事線索如下:
趙武靈王(河北)──白登之圍(山西大同)──李廣、衛青、霍去病(中國內蒙古、蒙古國)──王昭君(呼和浩特)──劉淵(山西)──魏孝文帝(內蒙古─山西─河南)──安祿山(北京)──耶律德光(赤峰─開封)──明英宗(土木堡)──右北平(遼寧、內蒙古、河北)。
歷史的幕布嘩地一下被拉開了。時間軸漸漸鮮明,并與空間軸構成了完美交錯。陳福民稱北緯四十度是“中原定居文明的生命線”毫不為過,中原定居文明最強盛的時候,可以深入漠北,封狼居胥,游牧文明一旦奮起,也可能飲馬黃河以南。然而更多的時節,雙方還是在北緯四十度上下,拉鋸式地爭奪著寸尺山河。交戰也好,和親也罷,這一條地理帶始終是維持平衡的關鍵。吊詭的是,一旦游牧民族進入中原,建立穩固的政權,立即又須面對更北方的游牧民族的沖擊,如北魏之六鎮,誕生出北周、隋、唐一系列王朝,唐又亡于胡人兵將之反噬,千余年間的反復波折,才是中華文明這樣一個混合性多元一體文明逐漸成形的次第進程。
因此,《北緯四十度》并非如傳統的中原中心敘事那樣僅僅關注“邊疆”的伸縮進退,而是以時空為經緯,以文明的碰撞與融合為主線,著力書寫“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間共同的文明理解與高貴追求”。書中主人公,胡漢各半,無非想在完整的中國史框架中去探尋歷史的走向,反思人性的幽微。
正是塞外游牧文明與中原定居文明(亦即農耕文明)的進退攻防,塑形了中國文明──不只是疆土的分割,城池的廢立,風俗的異同,更重要的是人心的浮沉,文化的流變,以至于民族性格的養成,都與此息息相關。以北緯四十度為弦,彈撥的是三千年國史,一萬里河山。
陳福民從承德和宣化開始了他的北緯四十度之旅。四十年的時光,讓那一點點“思古之幽情”慢慢發酵成了《北緯四十度》這本書,以及書后的無窮未盡之言。
這幾年非虛構寫作是熱門,“行走的寫作”更是熱中之熱。好書獎評獎的時候,每逢行走的寫作,評委們總會高看一眼。因為會讀書的人太多了,能讀會寫,又有心情余裕與能力行走的作者,堪稱鳳毛麟角。然而行走的寫作自有其陷阱,亦不可不察。
這是一個作為文體的“游記”已經消亡的年代。魯迅曾在《估〈學衡〉》里對“游記”這種古老的文體有一段精彩的論述:
還有《浙江采集植物游記》,連題目都不通了。采集有所務,并非漫游,所以古人作記,務與游不并舉,地與游才相連。匡廬峨眉,山也,則曰紀游,采硫訪碑,務也,則曰日記。雖說采集時候,也兼游覽,但這應該包舉在主要的事務里,一列舉便不“古”了。例如這記中也說起吃飯睡覺的事,而題目不可作《浙江采集植物游食眠記》。
目下對一個地方、一條路線的尋訪,俯拾皆是的并非“游記”,而是“攻略”,那可真是魯迅說的“游食眠記”,精準地指向何時行止,何處打卡,何地住宿,何物可買。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旅行也是一樣,景點店鋪,去的人多了,成了網紅,配套的道路設施宣傳也會緊隨跟進,后來者目之所視,身之所歷,不過是被嚼過千百遍的饃,但也足以引發微博與朋友圈的饞涎。
故此,功利性目標性太強的行走,只是“旅”,不是“游”。游,只能是漫游,即陳福民那些“未明所以的西行”。這段北緯四十度之旅的開啟,當然是心有所感,有所思,但這種感思落實到行走,只是緣于一段“幽情”,而不是認定了要去做田野調查,要去論證一種理論,開創一種體系,它應該是這樣一種情緒,一番感喟:
每次沿著連綿的陰山山脈向西行駛或者停頓,心中充塞已久又無法釋放的懷想如約而至。在那些感動或喟嘆無處安放的時候搖下車窗,涼爽的風灌進來,挾帶著初升朝暉或者蒼茫落日掠過面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之類的句子就一遍遍地默念起來,必將會喚醒一個人內心深處不可救藥的文學習慣。就這樣經年累月,反反復復樂此不疲,竟使人忘卻身在何處,也不去追究所欲何為。
讀來讓人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而此前的閱讀,會在此時突然被觸發,所覽所知,與眼前所見所聞,在某個點鑿通了虛空,帶給一個讀書人莫名的激動,嗣后再將這種激動變成動力,在行旅中,或回歸書齋后,重行檢視典籍,反復爬梳清洗那些殘章斷簡冷凝成的印象,極力剝去時間沉積的外皮,還原出內心認可的“真實”圖景。這真是一種極痛苦而又可得大歡喜的游戲,像糧食果物蒸餾成高度的酒液,像汪曾祺引托爾斯泰的名言“菌子已經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里”。
與單純讀書寫作得來的成品不同,這類“行走的寫作”是“有我”的寫作。前者偏重理性、邏輯、工夫,后者除此三者之外,猶有與古人隔著歷史長河兩岸對話的在場感,甚至與沉默無言之日月風景默然相通的暈眩體驗。王國維所謂“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是其謂也。當我們用想象去填補時間的鴻溝時,“我”的加入,讓寫作不至于淪于尋章摘句的瑣細之中,時時提醒作者,這同一空間,卻在相隔千年的時間兩端并置,分別演繹各自的精彩。如《未能抵達終點的騎手》結尾:
G6 是最繁忙也最擁堵的高速之一。我啟程時從北京一路向西,常見沿途一輛又一輛的大貨車在道路最外側緩緩而行,巨大的廂體被設計成上下兩層,裝載了各種品牌的小汽車,以國產中低檔車居多。而回程向東看見的就都是空車了,那些被卸載下來的小汽車都去了哪里?是否正行進在趙武靈王策馬驅馳的路上?引人無限遐思。而西北部地區的人民,對于汽車的需求,恰如遠古時代對于馬的執著,這一點可以從牧民對摩托車的喜愛得到如天機一般的啟示。今天,你在草原上已經越來越難見到騎馬放牧的傳統牧民了,他們一個個戴著墨鏡,騎著各種品牌的摩托車,悠悠然跟在自己的牧群后面,情緒飽滿,興味盎然。若路況允許時,偶爾加大油門疾馳一把,騎術非常嫻熟。也許,漸漸地,騎馬對于他們,已經不再是必須,而更多是一種紀念和儀式了吧。
歷史,總是活在這無語的莊嚴中,不斷消失,然后重生。當它換了面容再次與我們相遇時,考驗我們的就絕不僅僅是一般性的知識,還有文明的識見與境界。
對于現代人來說,北緯四十度如同長城在大元與大清,全然失去進攻與防御的功能,只是一道少人關注的遺跡—有人以此來為《馬可·波羅行紀》全然未曾提及長城辯護。失去了生命線意義的北緯四十度,似乎只剩下分割氣候植被地貌的意義,然而,總有一些記得鳴鏑烽煙的人到來,將“我”的感喟與懷念投射在每一座丘陵每一條古道上,試圖喚醒深嵌在黃土與荒草中的記憶。
記得有一年在西安的乾陵,與陳福民老師討論過《史記》,對太史公能將文史熔為一爐的境界贊嘆不已。魯迅在東京上章太炎的補習班,回答老師“文、學之分”的問題,說“文以增人感,學以啟人思”,話雖簡要,實得真諦。
并不是每個作者都能用自己的行走與書寫,牽動讀者最敏感的神經。文學出身的寫史者,首先的難題當然是如何不讓自己的文筆玷污偉大的史學傳統。寫作過程中,陳福民將一些章節發給好友孟繁華,后者不免咋舌于文章知識的密度。我也多次聽作者提及面對那些頂尖史學著述的惶恐甚或自卑。
作為資深的文學研究者,陳福民深知過往大多數的歷史書寫,是如何“無法通過自己認真觀察和現實感悟去完成自己的文學構思,卻只能用一種‘偷懶式的拿來主義去歷史中抓取人物和故事,并且通過扭曲、改變已有確切根據的史實去編造自己的小說”,而民族的記憶就經由大量這樣變異的敘述,變得面目全非,“不只是我一個,可能很多人的歷史知識都是從民間故事開始的。我們用了前半生的時間通過文學故事去積累歷史知識,再用后半生的力量去一個個甄別推翻,這樣的人生真的是太有意思了,當然,也太累了”。對這種“被遮蔽的記憶”,作者為自己,也為歷史感到委屈,年輕時有多“簡單激烈”,現在就有多心存懷疑,比如說到楊家將故事:
這種以民間信仰介入歷史的小說敘述,非常迷戀“忠奸模式”。一連串故事講下來,遼與宋之間戰爭的實質、歷史走向、力量對比、決策失當與否等等,基本是看不見的,只剩下昏君、奸臣與悲劇英雄的低智狗血沖突。歷史真相就在對潘仁美、秦檜的痛罵與對楊老令公的贊美惋惜中溜走了。如果無視沉重、慘痛和復雜的歷史事實,用一種主觀化、游戲化與個人好惡的立場為尺度去書寫,非但距真相越來越遠,甚至還有自我麻醉之精神勝利法的嫌疑。
如果沒有知識學意義上的嚴謹與博雅,歷史寫作終究是更近于游戲筆墨的玩票。我能理解《北緯四十度》為什么不憚于大段地征引史料,即使阻斷本來流暢的敘述亦在所不惜。那種面對紛繁歷史的如履薄冰,那種語枯詞窮亦無法傳遞出原文精微的尷尬與為難,是每一個懷抱重述國史野心的寫史者都必然經歷的掙扎與困惑。
然而更大的陷阱在于:寫史者是否自我建構起專業的門檻,寧愿喪失抒寫心靈、對話公眾的可能?倘或入主出奴,是否就此叛出文學的國門,當一個失落番邦的楊四郎?那還談什么承繼太史公的偉大傳統?“我從未放棄文學創作的基本理念和手法,我一直都在努力嘗試,希望將語言的生動、筆法的細膩、適當的人物心理分析與歷史學之嚴謹有效地結合起來。從而在尊重歷史事實的前提下,調整歷史故事的講述,重新塑造歷史人物”—自太史公始,“紀傳體”成為歷史敘事的主流,非為無因,“知人論世”是中國人文學傳統中最為繁榮的一塊領地,對“人”的探究是文學與史學之間共享最多、往來最密的部分。對歷史人物的重述與重塑,與歷史人物的共情與共鳴,從而牽動整條歷史線索中的復沓與雜亂,將之梳攏成一曲蕩盡人腸的無韻長歌,才足以“在歷史學領域為文學贏取她應有的光榮與尊重”。
以史為基,以詩為翼,《北緯四十度》得以騰空翱翔。我特別喜歡作者對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的重新疏解與描摹:
這一切,是從幽州開始的。
大唐的詩人們雖然特別喜歡說“西出陽關無故人”,但情緒并不真的沮喪孤獨,相反往往有“勸君更盡一杯酒”的意氣風發。畢竟那是沐浴了帝都長安的繁盛與友人間呼朋引類之后的豪壯與暢快。一路向西,功業隱隱招手,他們期待并且充實。而由于地理關系,幽州地處帝國偏遠的東北角,胡漢混雜,經濟艱難,民情洶洶,風物蕭索。目睹這些,寫出的詩歌便迥然有異。
……如果認真了解到幽州的地理狀況及其地方政治經濟問題,就會知道陳子昂寫出這樣的詞句一點都不奇怪,他用“愴然”而不是“慨然”“凄然”“凜然”或者什么然去形容自己的心情,是相當精準的。那是一種凋敝破敗而無所依憑的蒼涼,是滿滿感受充盈于胸臆卻不能道出的虛無,是莫名的觸動不知從何說起的放棄,那是一種真正的無人傾聽的曠野呼告。
人物不是懸置浮擱的,他置身于每一個具體的時代。政局、地理、經濟、社會制度、身世乃至個人情緒,都在雕塑著每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以往的歷史書寫中,尤其容易被作者與讀者都忽略的,是自然與地理元素的引入—這也是我為什么總強調“萬語千言,不如一見”的道理。激情澎湃的詩性與看上去冰冷無語的地理之間,有著奇特微妙的化學反應。我完全能想象,當北緯四十度的風像吹著陳子昂一樣吹著陳福民時,他們胸懷里涌動的是一樣的蒼涼,一樣的虛無寂寞,一樣的愴然有涕。
《北緯四十度》的獨特,不在于它是資深文學研究者的一次寫作歷險,不在于它史料層面的精心搜集與打磨,甚至也不在于作者以今日的多元一體國家觀點,重新審視漫長邊疆的每一道烽煙,每一次沖決與苦撐,在向著歷史幽秘奇境的進軍中,《北緯四十度》是劫掠如火的夜不收,一隊身懷薄刃的輕騎,穿行于密林與荒野,為我們打開漫長的暗夜,當轟鳴與身影都已遠去,一支無韻的長歌留在那曾經青春的帝國,曾經不凡又終歸平實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