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軍
二0二0年下半年,Netflix 推出一部以國際象棋為主題的熱播劇《后翼棄兵》(The Queens Gambit ),該劇塑造了一個過關斬將,打破以男性為主導的國際象棋局勢,奪得世界冠軍的天才少女形象。這部劇在中國擁躉甚多,當然也有人批評這不過是一部大女主的爽劇,充滿女權主義者的意淫。無論如何,這部劇的女性視角至少說明了一個事實:國際象棋長期由男性主宰,甚至存在一種共識,即女性不適合國際象棋。據二0一五年五月統計,世界排名前一百的國際象棋選手中,只有兩名女性;一千四百七十九位國際大師中,僅有三十一位女性〔參見哈娜·莎克(Hana Schank)《為什么頂尖女棋手數量這么少?》〕。在二0二一年一月的最新排名中,世界排名前一百的棋手中僅一名是女性。
然而,回到國際象棋的棋盤上,戰斗力最強的卻是“王后”這枚女性棋子,它可以橫沖直撞、自由行走。何以一個為男性創造的軍事游戲,擁有最大戰力的卻是一位女性棋子?何以女性棋子最具戰斗力的國際象棋,卻缺少女性棋手?美國斯坦福大學克萊曼研究所(ClaymanInstitute)的資深學者瑪里琳·亞洛姆(Marilyn Yalom)《國際象棋“王后”誕生記》一書,即探討“王后”這個女性棋子如何在中世紀歐洲產生,以及如何從一個懦弱無能的棋子變成最強大的棋子。這本書不僅有助于了解中世紀女性與權力的關系,同時也將有助于了解女性在國際象棋里消失與復歸的歷史過程。
一般認為,國際象棋起源于公元五世紀印度的古象棋恰圖蘭卡(Catura ga),是一種雙人或四人對弈的游戲。它有六種不同的棋子和六十四個棋盤方格,棋子包括一“王”(King)、一“士”(Counselor)、兩“象”(Elephant)、兩“馬”(Knight)、兩“車”(Rook)、八“兵”(Pawn),象征古印度象兵、騎兵、車兵和步兵四個兵種。其中,人物棋子皆為男性。可以說,從一開始,古印度象棋就是男人的游戲。公元六世紀,古印度象棋傳到波斯,僅做了細微的調整,“士”這個棋子被換成伊斯蘭王國的顧問大臣“維齊爾”(Vizire),走法不變。八世紀,隨著伊斯蘭世界的擴張,國際象棋被阿拉伯人帶到歐洲。約在公元一千年左右,“王后”(Queen)開始出現并逐漸取代“維齊爾”,直至十三世紀完全取而代之。起初,“王后”的走法與“維齊爾”一致,每次只能斜走一格,棋力與“兵”一樣弱;到一四九七年,“王后”被正式認為是國際象棋里最強大的棋子,可以橫直斜走,且格數不限。簡言之,國際象棋傳到歐洲三百多年后,“王后”這枚女性棋子登場;又過了將近五百年的時間,“王后”才成為棋力最強的棋子。將這兩個節點及其原因講清楚,是《國際象棋“王后”誕生記》一書的目標。
瑪里琳認為“王后”這枚棋子之所以在公元一千年左右出現,與歐洲中世紀的新型政治有關,即國王、王后與教會的權力越來越大。尤其是在“王后”棋子出現的公元十世紀八十年代,攝政皇后的統治一度成為西歐政治的主流。瑪里琳以神圣羅馬帝國作為例證。在歷史上,德國的王后很少參與政事,但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奧托一世(九一二至九七三)的王后阿德爾海德一開始便參與政事。奧托一世在世時,阿德爾海德就被稱為“Consors Regni”(攝政王后),意味著和丈夫分享帝國權力。其子奧托二世(九五五至九八三)登位后,阿德爾海德繼續執政,直到奧托二世的皇后狄奧法諾將其驅逐,自己成為攝政王后。九八三年,年僅二十八歲的奧托二世去世,狄奧法諾擊退對手掌握權力,并自稱“威嚴的皇帝”,將攝政王后的權力推向頂峰。九九一年,狄奧法諾去世,阿德爾海德再次卷土重來,以攝政王太后的名義輔佐奧托三世(九八0至一00二),直至其成年。無獨有偶,同一時期洛林公國女公爵比阿特麗斯為其兒子攝政,英國的埃爾特雷德二世在母親監護下執政。
十世紀的最后二十年,攝政王后不但攪動了男性統治傳統,同時她們在政治與文化上的功績足以媲美甚至超過很多歐洲君主。因此,瑪里琳認為如果要為國際象棋的“王后”找到原型,最有可能的便是阿德爾海德與狄奧法諾。如果要在兩者之間選一個,狄奧法諾的可能性更大,因為其來自國際象棋盛行的拜占庭皇室,并在德國大力推廣國際象棋。更重要的推測在于,她們統治的時間與國際象棋的“王后”出現并定型的時間一致,她們的權勢與功績足以推動“王后”這枚棋子取代國王的顧問“維齊爾”,出現在國際象棋的棋盤上,成為“國王”的輔佐。我們在驚嘆這種推測的同時,也能迅速抓住這本書最大的難處,即并無任何史料能夠正面支撐相關觀點,只能通過女性與權力的變化來勾勒出一種可能性。瑪里琳在史料的收集上,可謂窮盡可能,她花了五年時間在法國、英國、西班牙、俄國、意大利、瑞士、瑞典、丹麥、挪威和美國各大圖書館、博物館及教堂,去搜集圖書和國際象棋實物藏品,然而依然無法找到直接證據。因此,這一切結論需要研究者具有極高的想象力與歷史積淀。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這本書的弱處也是其貢獻之處。
此后,瑪里琳探討國際象棋在西班牙、意大利、法國、英國、斯堪的納維亞和俄羅斯的發展,先后分析了將近二十位歐洲女王,如挪威的英格堡王后、丹麥的瑪格麗特王后等,繼續以女性與權力的關系來揭示“王后”這枚棋子在歐洲的發展。西班牙的特殊性最能說明這點,瑪里琳認為由于伊斯蘭對西班牙的長期統治(七一一至一四九二),國際象棋傳入西班牙較歐洲其他國家要早,同時受阿拉伯人的國際象棋影響更深,因此“王后”這枚棋子的出現要晚于西歐其他國家。它出現的十二世紀則恰好與西班牙歷史上最具權威的女王烏拉卡(一0七九至一一二六)在位的時間一致。烏拉卡在馬上指揮戰役,周旋在王公大臣、神職人員之間,要求教廷同意她離婚,公然承認私生子。無疑,烏拉卡的政績為西班牙人接受國際象棋上的“王后”鋪平了道路,也使得西班牙的國際象棋開始分野,并形成兩種國際象棋,即基督教世界的“王后”國際象棋與伊斯蘭世界的“維齊爾”國際象棋。至今,伊斯蘭世界的國際象棋仍在使用“維齊爾”,保持全男性棋子。實際上,當我們說到“王后”的國際象棋的時候,指的僅是歐洲的國際象棋。
直到十五世紀末,“王后”才最終變成威力最強的棋子,瑪里琳認為這與西班牙的伊莎貝拉一世在位(一四五一至一五0四)相合。她依靠自身的謀略,在詭譎的王位之爭中成為卡斯蒂利亞王國的女王,其后與丈夫費迪南德共治,以武力結束了阿拉伯人在西班牙七百多年的統治,并統一了西班牙。她建立宗教法庭,排除異端,在信仰和思想上統一西班牙。她支持哥倫布進行遠航探險,西班牙世界霸權之路正式開啟。伊莎貝拉王后在位的幾十年時間里,戰爭從未間斷,她向世人展現了“王后”令人望而生畏的戰斗力,被人視為“戰斗的圣母馬利亞”。同時,伊莎貝拉王后是一位國際象棋迷,在棋盤上出現一位像她一樣的“王后”似乎水到渠成。這一推測極為漂亮,不可否認的是并未有任何直接史料說明這一點。
瑪里琳只能采用更多的例證,來說明自己的推測言之成理。她以俄羅斯為例,她認為俄羅斯是歐洲另一個特殊的國家,國際象棋是直接從印度、波斯和阿拉伯傳入的,但是到十八世紀中期,俄羅斯國際象棋的人物棋子仍然都是男性。瑪里琳認為這與俄羅斯女性獲得權力的進程比較緩慢有關,因此直到葉卡捷琳娜二世統治期間(一七六二至一七九二),俄羅斯國際象棋的“王后”才明確地替代“維齊爾”。葉卡捷琳娜二世可以被列入一切時代、不分性別、最有權勢的統治者,是俄國歷史上唯一被稱為“大帝”的女沙皇,與彼得大帝并駕齊驅。這一例證有力證明國際象棋“王后”的出現與現實政治中女王的權力掛鉤,并非歷史的偶然。
可以看到,瑪里琳在史料不足的情況下,通過建構女性、權力與國際象棋之間的歷史邏輯,來論證其觀點的合理性。她對這一局限了然于心,但是其目的不在于國際象棋,而是借助它來揭示女性在歷史中的地位。二十多位中世紀女王的故事、國際象棋最具戰斗力的女性棋子在中世紀出現,似乎都印證了很多婦女史家的一個觀點,即中世紀是婦女的黃金時代。然而,也存在一個截然相反的觀點,即中世紀是一個厭女(misogyny)主義的時代,尤其是十三至十五世紀,因著教皇格里高利七世教會改革,女性的地位在不斷下降(參見李桂芝《中世紀歐洲厭女主義的發展及其影響》)。這似乎構成一種矛盾,這個時代無疑是“王后的國際象棋”形成的黃金時代,攝政王后的權勢與其互為表里,它似乎論證了前一個觀點。然而,以上層女性地位來反映一般女性的社會地位,以女王的權威來想象女性地位的提高,在邏輯上是有問題的。
在這里,瑪里琳提出一個更有價值的問題。她認為這一時期不僅是中世紀的尾聲,更是文藝復興的時代。我們更應該追問的是,女性是否在文藝復興當中受益。她繼續以國際象棋來考察。她指出國際象棋一經傳入歐洲,便是上層女性社交生活的一部分。然而,隨著“王后”棋力的增強,下國際象棋的女性卻開始減少。到十七世紀末十八世紀初,國際象棋已然退出上層婦女的消遣活動。經過八百多年的努力,在文藝復興的高峰,變成“王后的國際象棋”卻再次成為徹頭徹尾的男性游戲。它以一種諷刺的姿態提醒,王后雖是棋力最強大的棋子,但是決定勝負的卻是國王(只有將死國王,才能獲勝)。瑪里琳進而對文藝復興進行了批判,她認為所謂“文藝復興精神”不過是一個男權概念,女性不但未獲得更多的自由,反而因著人文主義的興起,女性被進一步驅趕出公眾活動,回歸家庭,而男性屬于咖啡館、俱樂部、國際象棋比賽。可以看出,瑪里琳實際上支持了第二種觀點,即文藝復興這個發現“人”的時代,女性的地位不升反降。
瑪里琳進一步探討國際象棋背后對女性“人性”的部分否定。瑪里琳客觀上承認,女性退出國際象棋與“王后”的戰斗力增強有關。此前,國際象棋的棋子活動范圍有限,一盤棋可以持續一天,甚至更長時間。它適合上層女性進行社交,邊下棋邊閑談、調情、飲酒唱歌或處理家務。然而,“王后的國際象棋”隨著棋力的變化,下棋節奏加快,激烈程度加劇。它對下棋者的專注力與智力有更高要求,這便削弱了國際象棋的社交性,也使得國際象棋從閑暇游戲轉變成競技比賽。在十六世紀,就開始出現國際象棋男性專職棋手與國際象棋公開賽。女性退出國際象棋的背后有一種預設,即女性只適合嬉戲,不適合繁復的腦力計算與公眾生活。換句話說,女性是被國際象棋自然淘汰的,這一思維不斷地塑造著人們對國際象棋與女性的理解,以至于到當代仍然有男性國際象棋大師認為:一個女性獲得世界國際象棋冠軍是“違背人性的”。
至此,瑪里琳完成了國際象棋的女性批判研究。我們可以通過國際象棋,既看到中世紀女性與權力的關系,也能看到女性在文藝復興當中地位不升反降的悖論。更重要的是,通過這個切片,可以看到女性的天性被貶低的歷史過程。不可否認,自十九世紀末第一次女性解放運動以來,女性的地位在全球范圍內得到不同程度的提高。然而,它并未達到令人滿意的程度。回到國際象棋,女棋手仍然在天性上被歧視,人數也少得可憐。即使是拍出《后翼棄兵》的美國,其女棋手在美國也僅占到百分之七。劇集里一位美國年輕女棋手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戰勝蘇聯男性棋王,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它更多是一種女權的象征性表達。
在現實中,獲得最好成績的女棋手是匈牙利的朱迪特·波爾加。她長達二十五年保持女子世界第一,而她最好(不分男女)的排名是世界第八,也是目前為止,女棋手達到的最好成績。在她輝煌的國際象棋生涯里,還是經常遭到嘲諷。其中便包括棋王、《后翼棄兵》的顧問加里·卡斯帕羅夫,后者一度認為波爾加不可能戰勝自己,其后認為波爾加“只有在神話中才能找到”。雖是贊譽,但只是將其視為特例,而非改變對一般女棋手的看法。
瑪里琳再次提醒,當女性的人性與天賦沒有得到尊重,她們便不能真正地回歸國際象棋。當然,這并不是說女棋手的數目與男棋手旗鼓相當,男女平等就實現了。這里更多是一種愿景,當人們想到國際象棋的時候,不再以女人是否有天賦下國際象棋來予以論斷,女性的回歸才真正可能。
與之相對,有一個極為有趣的現象,就是在曾經的社會主義國家當中,女棋手的數量明顯高于其他國家。可以推斷,這與社會主義國家“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性別革命有很大關系。在二0二一年一月國際象棋世界女子前一百名里,來自(前)社會主義陣營的女棋手有七十一名,蘇聯女棋手有四十名,中國女棋手有十三名。其中,中國女棋手侯逸凡排名世界第一,居文君排名世界第四。在中國,女棋手數量占到百分之五十,真正實現“婦女能頂半邊天”;而在世界國際象棋的賽事中,中國產生過四位“棋后”,女棋手的總體表現優于男棋手。這表明社會主義國家更早突破女性不適合國際象棋的窠臼,不得不說,這是社會主義革命留下的又一份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