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 味（組詩）

李商雨

午后，黃葛樹出神

午后，有一種氣味

我翻開一本書，而

“噪音使整個世界靜默”

我翻開一種氣味

翻開整個下午

不，我翻開了少年時代

翻開寂靜的春天

一件紅衣服的氣味

一只尖尖的鼻子的氣味

一個笑聲里，有你的

牙齒的白色氣味

我想，我有一種想念

但我說不出想念什么

氣味是一個形體

它被翻開，裸露的人生

夕 陽

夕陽發出奇怪的咕嚕聲

仿佛饑餓的豬，歡快

地吃著食槽里的糠

那天，一位婦女

在收晾衣繩上的衣服，

她用紅色的風扶住

晃動的繩子

槐樹下，一個小孩

在門檻上弄一架

寂靜的木飛機

那飛機真的很寂靜，即便

在它飛起時，即便

在它飛上樹梢時

世事難料

有關他的童年，他不僅想起

黃昏小鎮陰郁、泥濘的街道

還有一棵榆樹，兩個小學生

三個神靈，四個穿紫衣的鬼

下雨的時候，他用臉去貼檐下

有棉布質感的涼風

這讓他能很好地解釋，為什么

他的童年有一股棉麻的味道

在人間，死亡可以很精致

有時也會很潦草

而事物結束的地方，不一定有

清晰的痕跡，比如小小的童年

人到中年

年歲如恒星，懸掛在頭頂……

時光如行星，在軌道運行……

哎，有什么辦法，風在吹

在午后，我們喝了一碗羅宋湯

春陰，總會把弄堂變得更寫實

春陰，總會讓香樟樹更安靜

那年你買了一本《三個火槍手》

那年你爸爸在巷里見到一個鬼

當我們講起往事，其實在

講起人到中年，哎，中學里的

一滴雨水濺到了桌子上，擦掉

中學里的一滴雨水濺到了課本上

擦掉，那個女生愛上了地理老師

該怎么辦？

哎，多年后，你愛上了松樹

人世間再沒有什么比得上這樣的

風景，寂靜、依戀、無礙

只有它配得上這卿云爛的年紀

故 鄉

春風送來迷幻的氣味

也送來了故鄉

下午放學以后，我們走出

校門，我們走向溫暖的

夕陽，我們的腳下

響起塵土亙古的回聲

春風吹拂，天空的云朵

仿佛三歲的弟弟的臉

在春風里

我們的生命漸漸赤裸顯露

雨的顏色

按既定路線，從停棺的家里

出發，沿村子走半圈

然后上江堤，再走四十分鐘

到他工作過的鎮里看看

帶這位老黨員，老干部

看最后一眼工作了半輩子的地方

而后再走大路，轉到村里

這是村子的另外半圈

而后，大家才把他送到墓地

一行人走在他的前面

一行人走在他的后面

總之他是今天的主角兒

不管是走著的還是躺著的

在這一天都得了安寧

只不過那閉眼躺著的人

所得的安寧要大很多，永恒了

從早上到中午，雨不停地下

所有人的臉上都有雨的顏色

靜夜月

暗夜里，床上安靜

均勻的呼吸聲讓床更加安靜

月亮從飄窗的鋼欄朝里望

鋼欄變得很粗很大

但窗戶很輕

空氣和夜晚很輕

黃昏，走路的女子從身邊走過

寒暄幾句之后

她留下一個秘密

她細瘦的身體

有著異常豐滿的胸部

月亮高懸，藏在云里

小而模糊

暗夜的月亮是人間的月亮

像一個銀白的虛無

古月光

這月光很舊，可能是古代的

它為屋檐下送來一片陰翳

為門前送來一片雪白

而在庭院里

有一只夜晚的鳥飛走了

我不知道這是哪年、哪月

也不知道我置身何處

仿佛是一個窗戶前

我站在那里，從窗外朝里看

屋里有一個人在昏黃的燈下看書

我手摸著青磚的墻壁

還在仔細想著

這是在哪年、哪月

屋里的人站起來，朝窗戶這邊

望過來，笑了笑

她也許看到了我，也許沒看到

我回頭向庭院望去

月光鋪滿了，白茫茫的

滿院子都是齊頭高的蘆葦

我試著，一再地描繪著

這溫暖的夢，只為讓她還活著

這一場雨

這一場雨與另一場雨發生關系

是必定的，兩場雨之間

相似處是都在梅雨季

不同的是時間、地點和人物

兩場雨之間，一場雨

要通過另一場雨喚醒

雨的光線相似、聲音相似

氣溫給人的舒適感相似

在過濾掉感傷以后

另一場雨的故事在這場雨里

浮現，雨成了電影銀幕

往事也僅僅是影像

僅僅是一段有聲、色的影像

甚至僅僅是一場雨

很多的雨點。生命以此

證明其有，證明其無

有一些霧

可能是在起床后班級晨跑時

可能是在學校薄暮放學時

也可能是在某個雨天

那些霧的出現和存在，難以描述

它遮掩了很多事物

比如教室、校園里的泡桐林

或者學校邊上沿河的柳樹

無疑，霧是無辜的

它并非有意遮掩什么

比如冬天的一個黎明

兩三個人拉著板車去河里拋尸

那些霧只是存在著

在這時，或者那時

有一次

我在這所已經消失了的中學的舊址

親眼看到一些霧在眼前升起

似乎是因為我的到來

但它絕不是為了遮掩我的回憶

某日，再讀《銀河吹笙》

這是白色的風，白色的春天

一個人正想念故國，

一個人穿上早春的短裙

而另一個人徹夜未眠

他的心里裝著晚唐和淚水

在晚唐，一個詩人

正想念他十七歲的重衾幽夢

月榭故香，風簾殘燭

閱讀的早春

平明時倏忽起了大風

天空很藍、很干凈

他整整一周都在戒酒

他的恨，他的身子

他的聲色犬馬

整整一周，他都在忙著戒酒

褪色的舊照片

在一個叫做德勝的廣場那里

我們走進眾多飯館里的一個去吃飯

飯館光線灰暗，桌面有些油膩

兩個半月沒有出門了

能在這樣的飯館吃飯

已經感到滿足

老板像真的一樣給我們量體溫

又去招待剛來的四個男女

她有些胖，努力端上來飯菜

她的努力把我們打動了

我們原諒了她冒牌的韓國料理

那些有些臟而又難以下咽的食物

我們又戴上口罩，站在走廊里

那情景

像極了一張褪色的舊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