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慧文(晉城)
一
故鄉潔凈的天空,像一本珍藏完好,久未翻動的書。我的許多親人都平安地生活在這里,像書中的文字一樣,靜靜地,即使生活艱難。
父親蜷縮在床上,疾病在消耗著他,干癟,嚇人,像一截枯木,隨時可能折斷。除了眼睛靈活轉動外,其余的都似張薄而脆的紙,在風中,隨時有被撕裂的可能。
我在醫院陪侍,父親好不容易睡著了,我望著窗外街道上那螢火蟲般閃爍的路燈,徹夜難眠。醫生說,父親的病灶已經轉移,再無回天之術,只能維持。看著日漸消瘦的父親,確實是風中的蠟燭,吹不得。故鄉的夜晚是寂靜的,一輪明月掛在藍色的天幕,像畫上去的一樣。白茫茫的夜色如水銀鋪下,涼爽愜意的空氣充盈著四周。那一夜我有點走火入魔,感覺有無數的燈籠在眼前飄動,我不知道它們會飄向哪里。
曾經的父親,像田里茁壯的莊稼,飽滿挺拔,迎風飄揚。他經常騎著嘩啦啦作響的自行車滿城飛奔。如今,卻只能無奈地躺在那張病床之上。虛弱的他說話已相當吃力,每說一句話,都要喘息半天,更多的時候,他只能用簡單的眼神、手勢來表達,甚至每抬一次胳膊都很吃力。偶爾,他的眼眶里會蓄滿淚水,但始終不讓掉下來。我知道,他想保持自己在子女們面前最后的堅強。那套穿了多年的衣服罩著他干癟的身體,顯得過于寬大,但他思維卻異常清晰,依舊保持了處事的冷靜。不過,對于他的身后事,他只字不提。或許,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我的心思,他對我充滿了信心。我不知道即將離開人世的他,心里有什么想法。他不說,我也不問,就像當初給他查出病一樣,我們父子之間相互誰也不愿捅破那層窗戶紙一樣,彼此心照不宣。
當一輪紅日斜晾天邊時,一切都醒了。我回到了老家,我得提早為父親準備后事。早春,薄霧籠罩的故鄉的田野散發著草木葉漿特有的清新,早起的空氣如井水般清透甘冽。
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們全家住在這里,當年我們這個家族日子過得非常紅火。即使我已經離開了二十多年,遠在異鄉,但這個老院子里曾經的熱鬧還會不時在我耳邊回響。然而,現在這里早已經大門緊鎖,村子里早已蓋起了高樓,這些老院子就像孤獨年邁的老人,偏居一隅,早已無人問津。院子里的蒿草長了一人多高,坍塌的墻體搖搖欲墜,滿目蒼涼。然而,這塊土地,對父母來說卻是魂牽夢繞的,即使生命中遇到的岔路再多,他們最急切的腳步,卻總是會響在這里。
家鄉的小村子離縣城很近,但我很少回來,尤其是到外地上學工作后,故鄉對我更是遙不可及的夢,曾經一度認為自己是沒有故鄉的人。很多年里,我忙著自己的日子,頭上的陽光無法分叉,驀然回首,父母已然衰老,疾病纏身。
父親姊妹五個。爺爺去世得早,父親姊妹幾個從小便只能憑自己來獨自打拼。其實,對于農家子弟,即使有父母,不也得自己撲騰!大伯招工到了長治惠豐廠,二伯則到了榆次毛紡織廠。姑姑和四叔也同樣走了招工的路子,他們姊妹幾個的智商和能力絕非常人可比,但偏偏遇到了那個特殊年代,一個弱小的個體,總是會被時代所裹挾,命運完全不由你自己掌握。他們一個個早早兒就像風箏一樣,背井離鄉,就是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奶奶是個剛強的女人,在那個年代的一個小山村里,能堅持節衣縮食供父親上學,絕非普通鄉人可比。父親也屬天資聰穎,最終考取了大學,成了公家人。但他卻最終選擇了留在故鄉。開始我有點不理解,后來我慢慢懂了,他是希望維系這個家族的根。
而我呢?曾有十年時光,在那片土地上度過,幼時的我,并不留戀出生的那片土地。在我的意念里,那里枯索而又毫無意趣;夏天,苦重的農活壓彎了農人的腰脊,冬天,冬雪和寒冷包圍的小村莊,形容消瘦而猥瑣,遠沒有城里豐富多彩。
我從小拘謹,木訥,不喜歡過度的熱情和親密,況且那個年代閉塞,感情不知如何表達。但父母和這個院子里的人們給了我很多的愛和溫暖,那是我對這個小山村全部的記憶。
在他離開我們的這些年里,我不停地會回想到的這個情境。如今,父親已經離開我六年多了。之后,母親也離開了,再之后,不斷會有親人離去。他們陸陸續續地帶走了我對故鄉的記憶,讓我感覺與故鄉越來越遠。但,也正是這不斷加厚的老的死亡,成為我與故鄉之間的橋梁。
二
記憶中,我的姑媽在老家的時間并不長。我第一次真正見到她就是那年奶奶在太原住院去看望時。那次,她對我的關心更多地表現在不停地讓我吃好吃的。真正與姑姑感情交流應該是在我上班之后。
說老實話,我的木訥導致我對這個世界是充滿恐懼的。當我第一次遠離家鄉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就如同圈養了多年的一只小動物突然被放歸到了大自然一樣,手足無措,一片茫然。我真的不知道去如何應對。姑姑專程從太原跑來看我,她和我聊天,言語中,她告訴了我許多。或許當時自己還懵懵懂懂,之后,我才感覺從姑姑那里學到的那些讓我受益終身。
沒過幾年,姑姑突然生病住院,此時,我已完全掌握了自己生活的主動權。當我陪著父親去上海看望她時,從她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她對我的信任和支持。
如今,她已然離世多年。世界很大,沒給我回頭看一眼的機會,就蒸發了。但她曾經的呼吸,而今變得格外親切珍貴。很多年,我一直縫補著記憶里的這些碎片,那是另外的一個精神國度。那種親切是與生俱來的,遙遠神秘,又近在咫尺。
大伯和二伯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我與他們的交集并不是太多。少小離家,似乎對這個村子也少了牽掛。二伯去世得早。這個木訥的彪形大漢最終選擇了埋葬異鄉。落葉歸根,這個延續了幾千年的觀念,在我們這個家中,有人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大伯倒是在晚年會不停地念叨起村里的發小。他的發小早已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對自己的長壽感到滿足。每次我去看他,他總會說起村子里的一些人和事。他說的人有些我根本就沒有任何印象,但我會耐心傾聽。我能感覺出他對那篇故土的熱念。年初,他也走完了他的人生,他最終選擇了回到家鄉,長眠在父母腳下。
四叔是父輩人中唯一健在的。父輩們分別在不同的城市。每次見到他們,他們總會不斷回憶家里的事,村子里的事情,說到村子里的事,有時就像一個孩童,那些我早已忘記的名字在他們腦海里依舊那么清晰。如今,有些曾經的事,我只有向他們證實,他們是我的童年僅剩的兩個證人。
每年當我回到老家燒紙時,匍匐在先輩們的碑前,我很失聲,也很失態,那些遙遠的愛,飄在風中,連報答的機會都不曾有。
三
在村里那個院子里住著時,我的姨姨和舅舅也沒少來看我,每逢周末,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們一直囿于那個村莊,過著現在都市人向往的田園生活,這樣的日子竟有十幾年。很多年后,我知道所謂的田園,只是有錢人的后花園,一旦有艱辛的勞作和無奈的心酸摻雜里面,便有無數的苦楚滋生。
外婆家在城里,清一色柏油路,因交通的便利,外公又在一個廠子里擔任了職務,日子還算能過得去。但姨姨舅舅實在太多,日子也就顯出了緊張來。外婆是一個大善人,她慈眉善目,為人厚道,即使在日子最緊張的時候,只要外人求上門來,她總會給予最大的幫助。外婆做的一手好飯菜,其實,所謂的好飯菜,也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菜,她會變著花樣做給我們吃。那些極普通的菜蔬經她手,都會滋養出誘人的香味,讓我的童年充滿了美好的回憶。
其實,外公家即使在城里,也和我們家沒多少區別。那個年代,日子好的有幾家呢?我的舅舅姨姨們也需要自食其力,各自努力去尋找出路。我的三舅一直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其他幾個舅舅早早兒便各自尋找自己的未來,自立門戶。我的大舅在長治省運上班,一直在外。二舅則小小兒便招工到了長治,后來到了石油公司上班。四舅因籃球打得好,被招到了潞安集團的煤礦上班。所以簡稱舅舅,是我對所有舅舅愛的總和,也是我對舅舅這個詞匯深情的定義。
我要特別提到我的二姨。在我們整個大家庭中,兩個女性都是令我難忘的,除了姑姑,二姨就是另一個。她無疑是我童年生活里鮮亮的一筆。二姨對我好,是真的好,她把我視為己出,某種程度上講,她對我的照顧甚至超過了母親。即使到我后來參加工作有了孩子,因母親身體有病,二姨拋下了自家一大攤子,專程來到晉城來幫我照看孩子,讓我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時光。直到現在,每次打電話,仍能感覺出她對我的牽掛。
每憶及此,我總會充滿感激。感謝上帝讓我來到這個充滿愛的大家庭,感謝我的親人們帶給我的一切。
四
日子在平靜中慢慢過去,日子熱了,又涼了,涼了,又很快會熱起來。
每每一個人時,我常常會望著窗外,看著滿大街人流,自己卻感到越來越孤獨。天氣很好,有陽光落了進來,空氣里卻滿是惆悵。時間和時間背后的光就停在那,我側身里面,迷戀著它背后,那些土質的生命。
上次從老家回來時,我帶來了父親的筆墨,除了老家那套房子,這是他最后留給我的財產,也是留給我的念想。
人是活不過自然的,唯愿我逝去的親人們在另外一個世界快樂,也希望仍健在的親人們快樂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