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康永恒
我學寫對聯已有30多年,30多年的實踐使我認識到,要成為一個真正的聯家,須在技、藝、道三個層面提升修為。“技”,即技術層面的知識。其中包括平仄的交替與對品、句腳的安排、領字的講究,以及對偶、對仗、自對(又有詞語自對和句子自對之分)、借對、交股對,以及嵌字、隱字、析字、同聲、頂針等特殊的聯格;“藝”,則包括煉字、煉句、用典以及拉人作襯、夸張、含蓄、代入、比喻、擬人等等藝術表現手法。甚至包括聯語風格;而所謂“道”,即道理,即思想。古人論文,有“文以載道”的說法。其中的“道”,不同信仰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不同人生態度的人有不同的解釋。信佛人的“道”,就是佛法,就是禪思。道教的“道”,即無為,即虛無。而儒家所謂的道,就是倫理綱常,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而作為平常人的“道”,就是生活的感悟,就是自己的心志。
以下是我在楹聯的“藝”和“道”兩方面的幾點粗淺認識,謹此就正于方家。
“稱境”這個詞是我自造的一個詞。這個“稱”字,讀chèn,是相稱的意思。之所以提出“稱境”的概念,是有感于大家都在說“切題”。在我看來,“切題”更像是一般詩文的說法,但與楹聯的實際并不完全契合。因為多數情況下,對聯是要“用”的。或用于賀婚,或用于吊喪,或用于佛寺,或用于廟堂。聯用在哪兒,就要與哪兒的格調相稱,與哪兒的環境、氣氛相稱。
在我看來,楹聯創作應該是:“有斯境乃有斯感,有斯感乃有斯聯,境聯融洽,相得益彰,可云佳構。”同時我認為,“楹聯之制,切題莫若稱境。而所謂境者,有事境,有人境,有情境,不特山水勝境之一端耳。”
關于“稱境”的理念,可具體地表述為三個方面。
婚聯要與結婚的氛圍相稱,壽聯要與祝壽的氛圍相稱,佛寺聯要與佛寺的環境氛圍相稱,勝跡聯要與所題勝跡的環境氛圍相稱。關于這一點,我在《論聯絕句十八首》中也曾有過表述:“佳聯貴在能實用,因事因情制所宜。誰見人家楹柱上,迎春遍寫敗興詞?”“因事因情制所宜”,道理很簡單,聯是為“用”而寫,所以需要“適用”。
主客關系,是中國“易學”的思維,奇門遁甲的斷卦,就特別注重主客關系。對聯的“主客”,是指聯作者以第幾人稱與所題之“境”相對待。
我們學寫敘述文時,老師講過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的問題。寫詩題聯,也有個以第幾人稱來表述的問題。詩詞因為多是抒發個人情懷的,基本都是用第一人稱。但楹聯在很大程度上是為某人、某事、某建筑所題,聯作者有時會因境而設,以客代主。這種主客的置設,是作者按照需要,據“境”而設。如我題抱犢寨月老殿一聯:
求我赤繩系足,其實也容易;
要他白首同心,恐怕不簡單。
此聯中的“主”,就是“我”,是我假借月老身份來說話。這個“我”,其實是月老。我在這里是借月老之口說話,這時的“主”(第一人稱)就是月老。這種身份的假借,是建立在“月老殿”這一特定場合之上的。如果離開這一特定場合,而讀者又不知是為何場合所題,讀者對此聯的欣賞便會受到影響。
再如湖北阮兆安先生有一副題抱犢寨韓信祠的聯:
萬古愁,與爾同銷,我亦縲中掙去者;
千秋恨,憑誰可雪,君猶胯下過來人。
這聯的“主”也是“我”,也就是作者阮兆安先生。這聯是第一人稱的寫法,它所依托的“境”,也是韓信祠。聯語是作者在韓信祠對韓信講話。“韓信”在聯中便是“客”。阮先生在這里是與韓信對話,是惺惺相惜的話。聯中的“爾”“君”,都是指韓信。
這一聯,所稱的境,就是韓信祠這個環境。
古人題聯,不似今人對著電腦屏幕創作,而多是身臨其境,現場題寫。即便在家中寫,也須先對用聯的場所有所了解,然后拈筆創作。因為是現場創作(即使不在現場,但也要裝成在現場的架勢),所以自然會把現場情境略而不述,而是直奔主題。之所以會如此,總是因為聯是因“境”而成,設想讀者也是臨“境”而讀,借“境”省墨也就成了必然。如我有一副題抱犢寨仙人洞的聯,也是這樣的:
這洞里神仙,誰曾見了?
那天邊風景,我亦思之。
“這洞里”,便是“我”站在洞口和人說話的口氣。因為是寫在洞那兒,所以就直接指著洞來說話,不必多余描述洞的情狀。這就有點近似幾個人在某種場合閑聊,你一言,我一語。因為大家都在這個語境中,所以說出來的話不必重復前因,不必另行說明所指何人何事,大家都能準確領會意思,并不產生誤會。而一旦離開這個語境,或不在此語境下的人摻和進來,便往往不得要領,如墮五里霧中。
“載道”一語,最早出自宋代理學家周敦頤筆下:“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
楹聯,在古人看來是“小道”。但“小道”同樣是“道”,聯雖短也是文章。所以聯也應當具有“載道”功能。
楹聯的“載道”方式,當以題聯之場合為依托,或闡道理,或發幽微,總以引人深省或予人啟迪為要。如下面這副我為山西芮城九峰山純陽宮所撰的聯:
惟大擔當人,方如此成仙作祖;
是真修煉客,好學他濟世佑民。
此聯是題純陽宮純陽殿的。純陽祖師即人盡皆知的呂祖呂洞賓。呂祖出家前曾中進士并做過官,是一位愛民如子的好官,成道后更是游化四方,抑惡揚善,救災救難。
本聯首先是贊揚呂祖,同時借呂祖故事告訴世人:只有這樣有大擔當之人,才能成仙作祖,受人敬仰。還告訴出家道士:真正的出家人,必是有濟世佑民胸懷者。這種贊揚,這種告訴,即是傳達一種思想,這便是載道。再如下面這副題四川敘永九鼎山聯:
九鼎峙雄奇,喝散嵐煙,頓開眼界;
三灘夸絕勝,飛來竹雨,好洗胸襟。
此聯是敘永征聯時我的一個獲獎聯。因為是征聯,所以肯定以贊美九鼎山風景為主。但我在寫的時候,還是想著要載點“道理”于其中,于是就有了“喝散嵐煙,頓開眼界”和“飛來竹雨,好洗胸襟”的句子。這里的“嵐煙”,首先是自然界的嵐煙,但同時更是生活中障目的“嵐煙”。這個“道理”并不深奧,但這同樣是“載道”。
眾所周知,抒情寄慨,吊古興悲,吟山詠水,嘲風弄月,是傳統詩詞的功能。所謂“詩言志、歌詠言”便是最精辟的總結。楹聯雖然多數情況下是為“用”而寫,但其中也不乏吟風弄月、抒情寄慨的作品。特別是一些風景名勝的題聯和悼挽聯,往往融真情于其中。而隨著楹聯創作領域不斷的拓展,特別是網絡楹聯的興起,楹聯的詠物、寄情、抒懷功能顯著增強。在某種程度上,詩化楹聯已取代了傳統實用楹聯的主導地位。
我是比較注重楹聯的實用性的,但對楹聯的詩化也持贊成態度并身體力行之。如下面一聯:
卅五載睽隔人天,夢里幾回哭到醒?
數千年修來母子,生涯何處許重偎?
此聯是2010年母親節時,“中國楹聯論壇”舉行母親節征文,我寫的一聯。因為我十歲就失去了母親,到2010年整整三十五年,“夢里幾回哭到醒”,完全是真實的敘述。所以此聯,也完全是真情的流露。再如:
七五載深仇未報、余恨未銷,泉下魂猶哭,問我同胞,寢食何能安若素?
十萬劍以犁其庭、更掃其穴,胸中憤乃紓,酹茲先烈,歌吹應許奮如狂。
此聯是2012年6月16日我參觀盧溝橋和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后所作。參觀的過程,即是情感被激發的過程。慘痛的歷史圖片,給人以強烈的刺激。參觀完往回走的路上,依然難捺心中的憤恨,于是便創作了這副長聯。此聯融入了強烈的個人情感。
除上述三點之外,還有兩點認識也是我認為應當重視的,其一即“刪繁就簡,領異標新”,其二是注意形象思維。由于篇幅原因,在此就不贅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