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蘇州府常熟縣鹿苑奚浦人。1644年清兵入關,錢謙益隨即降清、仕清,后雖多次策劃反清,然此終成其一生污垢。若以甲申國難為節點,錢在此前的明末,已為久負盛名之文壇盟主;此后雖大節有虧,然其開有清一代之詩風,乃詩壇盟主,是貨真價實的“兩朝領袖”,可這揶揄他的綽號卻不是這么來的。
話說錢變節之后,某次去文社會盟之地虎丘,路遇昔日某文友,那人向他拱手鞠躬,上下打量道:“虞山先生,您這身打扮,卻是什么風格啊?”錢謙益當時穿著一件府綢長袍,小領大袖,式樣別致。錢因變節之事,常感心中有愧,加之動輒被人譏諷,變得益發敏感。當即哈哈一笑,自嘲道:“這個小領么,乃是代表錢某尊重當朝之制;大袖呢,則是不忘前朝之意也。”那人也哈哈一笑,道:“先生確乎‘兩朝領袖’啊。”這般皮里陽秋之語,錢自是心知肚明,當下卻裝作不知,打個哈哈,施施然去了。此后,這“兩朝領袖”之號,卻傳了開去。
順治三年正月,清廷任錢為禮部右侍郎;僅僅半年之后,錢便引疾乞歸,攜賢妻柳如是返回常熟。某日,錢大書三字“逸老堂”,制成匾額,懸于寓所,出入之時,佇立凝望,頗感自得。不幾日,有好事者私貼一聯于其門,曰:
逸居無教則近;
老而不死是為。
錢謙益乍見此聯,頓時面色鐵青,手足顫抖。過了好一陣子,才命人撤了下來,而后杜門謝客,累月方出。
此聯技法極為高妙,非飽讀詩書者不能為,該作者雖是指著錢謙益鼻子破口大罵,卻偏偏不帶半個臟字兒,陰損至極。出幅,出于《孟子·滕文公上》:“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此句只用“逸居無教則近”六字,其后的“于禽獸”三字呼之欲出,卻戛然而止。下聯,則出自《論語·憲問》:“老而不死是為賊。”七字用其六,獨剩一“賊”字引而不發。此聯作者必是當行作手,非但集句,且能于上下聯首嵌出“逸老”二字,謂錢謙益在明朝已然身居高位,卻投順異族;既已偷生墮節,又欲以逸老自命,首鼠兩端,反復無常,無異禽獸,是為老賊。如此毒罵,痛快已極,當真好手段。
但這位“兩朝領袖”在文學上所達到的高度,以及他在學界文壇的宗主地位,卻并未因此而動搖。當其八十華誕之時,歸莊仍送壽聯云:
居東海之濱;
如南山之壽。
李士棻,字芋仙,重慶忠州(忠縣)人。同治初年知彭澤縣,與中江李鴻裔、劍州李榕合稱“蜀中三李”。芋仙七歲工對偶,十四歲即以詞章名冠一時,其人善滑稽,尤有急才,出口成章。
李芋仙未仕時嘗客游河南,其時周翼庭為太守,方居浚儀。某年月日,太守宴客,芋仙亦座上賓。席間有人艷說李芋仙名士風流,述其在京城聽戲之時,常集古詩詞成句贈諸伶人之聯,皆暗藏伶人之名,得之者無不樂其雅切工妙,各自贊賞不已。周太守翼庭亦飽讀詩書之人,聽后頗不以為然,咳了一聲,悠然道:“像我這個名字,先生只怕是不易得佳句的吧。”
李芋仙微笑道:“這有何難?”當下朗聲長吟白居易《長恨歌》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鳥。”這個上聯的第六字位,已將“翼”字嵌了進去。
滿飲一杯之后,李芋仙拖長了嗓子邊走邊吟杜牧之七絕《夜泊秦淮》,當走到周翼庭面前之時,恰好吟到“商女不知亡國恨”。偏偏此時他戛然而止,不再吟誦,堂上一片寂靜。只見他緊閉雙唇,卻伸手在周翼庭屁股上輕輕一拍。頓時哄堂大笑,噴飯者有之,噴酒者有之,捶胸頓足者有之,個個欽服。只因這下聯到此時不說也罷,那是真正婦孺皆知的千古名句,全聯合為:
在天愿作比翼鳥;
隔江猶唱后庭花。
周翼庭心中不悅,卻也無可如何。此聯雖平仄對仗不諧,詞類對仗卻是精絕妙絕,上下聯的第六字位恰好便是他的名字——翼庭。網上有傳此聯出自清代對聯名家江峰青,謬矣。以上出自《清稗類鈔》,乃忠州李士棻所作,在此以正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