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嵐
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關于“世界文學”的討論熱度重燃。它看似是一個舊概念,卻蘊含了一種新范式,不僅折射了比較文學在全球化時代的危機應對,也反映了人文學科重要的觀念變化。正如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華裔比較文學學者謝平(Pheng Cheah,也譯謝永平)在其專著《何為一個世界?——作為世界文學的后殖民文學》第一章標題所言,這已經是一種“新世界文學”(The New World Literature),因為“在過去20年里,全球化的加劇導致文學研究重新創造了比較文學學科與世界文學子領域的爭論,它是以倫理上對文化差異和當代地緣政治復雜性的敏感為形式的”(Cheah184)。盡管謝平從后殖民角度展開論題仍有可商討之處,但是他對全球化時代“新世界文學”的判斷是準確的。
新世界文學出現的時間點,發生了一系列學術事件。杰拉爾·卡迪爾(Djelal Kadir)在1991—1997年擔綱編輯《今日世界文學》(World
Literature
Today
),他通過發表不同國別與族裔的當代小說,將后殖民主義視角有效納入了世界文學,這是一個重要開端,艾米麗·阿普特(Emily Apter)認為這使得新的世界文學討論已經可以稱之為“文學批評和學術人文的學科聚焦點(a disciplinary rallying point)”(Emily1)。接踵而至的是,1999年法國學者帕斯卡爾·卡薩諾瓦(Pascale Casanova)著作《文學的世界共和國》(La
R
épublique
mondiale
de
las
Lettres
)的法文版出版,但真正引起世界性討論還是在2004年它的英譯本納入薩義德主編的叢書時,書中對“世界文學空間”“文學的格林尼治”“邊緣與中心”等概念的社會學討論方法至今仍然是文學和文化研究的討論熱點;2003年大衛·丹穆若什(David Damrosch)《什么是世界文學?》(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甫一面世,其“世界文學”的三重定義就被廣泛征引;2004年克里斯托弗·普倫德加斯特(Christopher Prendergast)編輯的文集《爭辯世界文學》(Debating
World
Literature
)中對卡薩諾瓦的書以及2000年意大利裔美國學者弗朗哥·莫萊蒂(Franco Moretti)的論文《世界文學猜想》進行了批評與討論;2008年丹麥學者梅茲·湯姆森(Mads Rosendahl Thomsen)《圖繪世界文學——國際經典與翻譯的文學》(Mapping
World
Literature
:International
Canonization
and
Transnational
Literatures
)以英文出版;2008年12月在伊斯坦布爾哈佛大學的大衛·丹穆若什教授與諾貝爾獎獲得者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Ferit Orhan Pamuk)展開對話,由此為名為“介于兩者之間的世界文學”會議拉開序幕;2011年哈佛大學“世界文學研究所”(Institute of World Literature,簡稱IWL)在北京大學與之聯合舉辦的首次會議上成立,該所每年暑期舉辦為期四周的培訓項目,深化了“新世界文學”在年輕學者和研究生中的影響力……此外,緊隨著國際知名學術出版社推出理論著作,著名出版社紛紛出版新的大學用書“世界文學選集”: 《貝德福德世界文學作品選》(The
Bedford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 2003年)、《朗文世界文學作品選》(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 2004年初版,2008年再版)以及《諾頓世界文學作品》(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
, 2002年初版,2018年第四版)……他們不再冠之以“世界杰作”(World Masterpieces)。由此,“新世界文學”從理論、教學到實踐,在學術共同體、大學機構和出版行業合力下,異軍突起。“新世界文學”的興起,無論對比較文學還是當代人文學科,都具有重要的典范意義,因為借由它,可見20世紀末以來,整個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的范式轉換。眾所周知,“范式”(paradigm)一詞被賦予今日的學術語義,來自托馬斯·庫恩(Thomas Samuel Kuhn)的《科學革命的結構》。盡管那是一本科學哲學著作,但他的方法是歷史主義的。1968年庫恩在一次演講中特別強調過:“站在這里的是一位真正的歷史學家[……]需要注意的是,我一直是美國歷史學會的會員。”(Kuhn, “The Relation”3)因此,“范式”的轉換對于描述人文學科關鍵時期的變化也具有重要的啟發。庫恩的歷史主義,應該與后來“新世界文學”學者對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世界文學的語文學》一文中的歷史意識和人文價值的重視聯系起來;我們也應該理解,弗朗哥·莫萊蒂在他著名的圖表式的宏觀世界文學猜想中,引入進化論是別具深意的,因為進化論的確打破了一個神創的、凝固的、目的論的自然世界,某種意義上,進化論就是生物學界的歷史主義。庫恩一直沒有明確說明“范式”的具體定義,但在他的體系中,范式無疑就是一整套規則的制定,意味著一套新的認識論和方法論,一種新的觀測研究對象的尺度和方向。
新世界文學的本體論改變在于: 作為穩定的、本質主義的、一套由特定文本構成的“世界文學”瓦解了;新世界文學更多地指的是關系、是網絡,是過程性的“發生”;它表現在對舊的經典文本的拒絕閱讀或反叛,也表現在研究成果命名的動名詞化或進行時態,要點在于彰顯“新世界文學”的未完成、生成中的狀態。
庫恩認為,“范式一改變,這世界本身也隨之改變了”,有了新范式指引,研究者就會“采用新工具,注意新領域”,甚至“用熟悉的工具去注意以前注意過的地方時,他們會看到新的不同的東西”(庫恩101)。這句話,對理解“新世界文學”尤其有啟發,因為“世界文學”看似一個舊工具,但是認識仍然有新發現,因為世界觀改變了。
“世界文學”是起源于18世紀的概念,用于概括越來越豐富的、廣袤的、不同民族的精神產品。歌德的前期先行者、后期追隨者,用“世界文學”進行“想象”或者“命名”這個集合體,其中也蘊含了對它們彼此間的異同與聯系的理解。新一代的學者,又用各自新的角度和多元的方式,讓這個術語重新煥發了活力,但是它與先前的概念完全不同了,因為“新世界文學”發生了“范式”轉換。
弗朗哥·莫萊蒂在他2006年的文章《進化論,世界體系,世界文學》中認為:“‘世界文學’術語已有近二百年的歷史,但我們依然不知道何為世界文學[……]或許,這一個術語下一直有兩種不同的世界文學: 一種產生于18世紀之前,另一種比它晚些。”透過新的世界文學的范式,莫萊蒂發現了其中的秘密:“第一種世界文學是單獨的馬賽克(separate mosaic),由不同的‘當地’文化編織而成,有鮮明的內在多樣性,常常產生新形式;(有些)進化理論能夠很好地解釋這個問題。[……]第二種世界文學(我更愿意稱之為世界文學的體系)由國際文學市場合為一體;有一種日益擴張、數量驚人的同一性;它變化的主要機制是趨同;(有些)世界體系模式能解釋這個問題。”(Moretti120)莫萊蒂用“舊工具”透過新的世界觀,發現了過去的新問題。
從某種意義上說,新、舊世界文學范式與時間早晚的關系不大。1952年,德裔語文學家奧爾巴赫為紀念弗里茨·施特里希七十壽辰發表了著名的《世界文學的語文學》。文中,奧爾巴赫提醒人們,“世界文學的領域[……]是人類成員之間豐富交流的結果”,如果消除了各民族的多樣性成為“標準化的世界”,“只有少數幾種甚至唯一一種文學語言,那么世界文學的概念在實現的同時又被破壞了”(奧爾巴赫80—81)。盡管艾米麗·阿普特批評美國比較文學不應該起源于奧爾巴赫,而應該起源于同時期流亡伊斯坦布爾,主動學習了東方語言的斯皮澤(阿普特,《伊斯坦布爾、1933,全球翻譯》139—152),但她的批評不足為訓,因為在警惕文化霸權主義的“單一的文學文化”、鼓勵世界文學的多元化、歷史主義視角和人文價值上,奧爾巴赫對“世界文學”的想象,比斯皮澤用文體著作討論、個人語言學習所證明的東西,影響要深遠得多。因此“新世界文學”的研究者,在各類討論中反復征引他,在相關文選中不斷闡釋他,重新發現了奧爾巴赫“世界文學”理論繼承的從維柯以來的人文主義價值。
與此相對,“世界文學”若仍然只是被理解成N種固定經典文本的集合,是大師之作代表的“各民族文學的總和”,則仍然是舊范式的。即使已是1993年,哈佛大學著名學者、前比較文學系主任克勞迪奧·紀廉(Claudio Guillen)面對已經初露端倪的“世界文學”討論,仍充滿不解,他驚嘆“世界文學”是“過于寬泛的概念,讓人無從說起”(Guillen38)。2003年,丹穆若什在他的《什么是世界文學?》中對他的這位哈佛比較文學系前任主任委婉地進行了批評,他說“紀廉的反對看上去很有道理,但是很難說一針見血”,就像世界上的“昆蟲”這個詞,你不需要被所有昆蟲咬個遍,也必須承認這個詞的有效性(丹穆若什5)。紀廉還沒有意識到,在“新世界文學”范式中,世界文學不再是所有民族傳統經典數量龐大的集合體,不是一套符合理念的優秀的作品集,因為作為一種本體論,穩定的、本質主義的“世界文學”瓦解了。
在“新世界文學”這里,首先是對舊時代經典的反叛: 莫萊蒂大膽地說,首先是不讀原有的某些作品,拒絕狹窄的、細讀的經典,因為僅僅嚴肅對待有限的極少文本,是“神學訓練”,我們應該學習怎樣不讀它們(莫萊蒂,《世界文學猜想》126);在帕斯卡爾·卡薩諾瓦那里,這是一個“文學的世界共和國”,它的模式“與被稱作世界化(或‘全球化’)的平靜模式是相反的”,它“通過否認、宣言、強力、特定革命、侵吞、文學運動等方式,最終形成世界文學”(卡薩諾瓦6—7);柯馬丁(Marting Kern)以中國的《詩經》為例,指出,“如果我們僅關注杰作,就會再次制造出自歌德起,世界文學一直在抗爭的正典性(canonicity)和霸權問題”(柯馬丁30)。于是“世界文學不是一個對象,而是一個問題,一個需要用新的批評方法加以解決的問題”(莫萊蒂,《世界文學猜想》125);關于它的定義也有三重,而它最重要的是“一種閱讀模式”(丹穆若什309)。
“新世界文學”是關系、是網絡、是過程性的“發生”。 丹穆若什認為,“與其說這世界是一套套的作品,不如說是一個網絡”(丹穆若什4)。德國學者弗萊澤(Matthias Freise)認為,“可以用關系取代本質主義視角來觀察作為現象的世界文學。我認為,世界文學必須作為一種網狀關系,而非一組客觀對象”,“關注其過程性”,因為“世界文學并不存在,而是在發生”(弗萊澤174)。
與此相關的研究成果名稱,要么是將名詞動詞化,要么是動詞進行時的,其目的無非都是要表示生成中的狀態: 2020年,丹穆若什在其新書《比較諸種文學: 全球化時代的文學研究》(Comparing
the
Literatures
:Literary
Studies
in
a
Global
Age
)中,刻意將不可數的“literature”硬加了復數,足見他要表達多樣的文學、比較進行中的狀態。該書開篇導語就祭出美國比較文學學會前主席哈利·列文與他妻子1968年的一段故事,丹穆若什想借此書回答列文夫人的問題——你們這些人在干什么?“至于我們自己,我們應該怎樣去經營比較主義者今天的貿易?我們怎樣才能最好地解決現在許多不同的文學在文學研究中發揮的作用,我們真正說的‘比較’(‘comparing’)到底是什么意思?”(Damrosch1)西奧·德漢(Theo D’ Haen)2016年也有一篇文章名為《世界化世界文學》(Worlding
World
Literature
),他的意思是說因為過去的世界文學都是以歐洲為焦點的,“世界文學”必須是“同‘世界’其他文學相關聯的對象”(D’ Haen14)。而丹麥學者湯姆森同樣也使用了一個動名詞命名自己的著作: 《圖繪世界文學》(Mapping
World
Literature
:International
Canonization
and
Transnational
Literatures
),從副標題可以看到,他要為“國際經典化和跨國文學”繪制圖譜。約翰·霍布金斯大學的哲學與概念史教授阿瑟·諾夫喬伊(Arthur Oncken Lovejoy)在1929年出版的《存在巨鏈: 對一個觀念的歷史的研究》一書中認為,觀念影響人們的“想象力和情感以及行為”,“因為對文學史的興趣大多是作為觀念運動的一種記錄”,有時候它不明顯,甚至文學史家也不能注意到,但它“改變了形態”,是“淡化的哲學觀念”,是“被偉大的哲學觀念撒播的種子中成長起來的”,“當我們希望發現一代人的內心思想時,我們必須考察文學,特別是在它的較為具體的形式中進行這種考察’”(諾夫喬伊17)。諾夫喬伊讓我們理解,何以“新世界文學”理論的形式改變不僅屬于比較文學領域的大事件,也是當代重要的哲學觀念的表征,是全球化時代人文學界思想的變化。
世界文學的認識論,在于它怎樣區分和建構它的知識對象。新世界文學的認識論變化主要體現在多元化: 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和加劇,一方面無法再將語言和民族文學作為認識世界文學的“單元觀念”或者最小單位;另一方面,世界文學被認為是從翻譯中獲益的文學,因此,早期比較文學學者的多樣語言能力在新世界文學這里,看上去減弱不少,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語文學的破產”是個危險信號。對原初文字的文本不再有本質主義的追求,因此“新世界文學”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注重翻譯文學,而翻譯研究也不再更多地關注源語文本與目標語文本之間的差異,而是將翻譯作為現象學問題來認識和理解。
從舊世界文學認識論到新世界文學認識論的變化,就是從二元到多元。作為比較文學的相關領域,新世界文學的認識論多元性,已經在美國比較文學協會的兩份報告主題中有所體現: 伯恩海默1995年出版的《多元文化時代的比較文學》及蘇源熙(Haun Saussy)后來主持的《全球化時代的比較文學》(2006年出版)。經過二十年的推動,世界文學的中心對象努力突破原有的西方中心主義,既包括異質文化的非歐洲傳統文學,也包括那些過去不受重視的文類或邊緣群體的文學。有人批評目前英語世界中“世界文學”構想方式以歐洲小說為核心考察對象的狹隘,完全受限于類似海洋帝國模式: 假設兩個個體距離遙遠、互相陌生、邊界清晰、取代完全。除此之外,世界文學應該還有“陸地帝國模式”:“擴張得較慢,對邊界的感覺也更模糊。”因此對新世界文學的多元思考在于:“如果我們賦予詩歌的傳播,以及在此之下涵蓋的具體詩歌、詩歌形式或體裁以特權,那么世界文學會是什么樣子?如果我們實驗性地把世界文學的領域限制在內陸民族,又會發生什么?”(蘇源熙,《陸地還是海洋》115)
中國學者方維規曾批評莫萊蒂的世界文學觀念,“在認識論層面基本上顯示出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莫萊蒂“所理解的并不是歌德的世界文學,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也不符合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方維規3)。對他的后半句判斷筆者表示贊同,但卻對他所言的“二元”論持保留意見。莫萊蒂只是用抽象方式簡化了他的論述,他的“新世界文學”認識論是多元的,“間性”、網狀、動態的。因為莫萊蒂在《猜想》一文中恰恰批評了詹姆遜對柄谷行人的“二元的”批判,他使用了“三角關系”,而且強調“單一而不平等的文學體系在此不是一個簡單的外在網絡,它不在文本之外: 而是深深嵌入文本形式之中”(莫萊蒂,《世界文學猜想》133)。莫萊蒂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新世界文學”理論家,他的觀念是極佳樣本,特別是他的方法論更新,更為人文學科帶來了新氣象,我們將在下一小節討論他。
諾夫喬伊提示我們,“在處理各種哲學學說的歷史時……把它們分解成它們的組成成分,即分解成可稱為單元——觀念(unite-ideas)的東西”(諾夫喬伊1),這樣有利于看清它們的組成。“語言”“民族”,就是早期“世界文學”的“單元觀念”。湯普森(Mads Rosendahl Thomsen)在美國比較文學學會2017年報告中談到比較文學的新世界文學轉向:“向世界文學的轉變是有意義的,它強調了多種語言閱讀的意愿,并呼吁以一種較少依賴民族框架的方式思考比較的新方法[……]沒有一個公認的世界文學,但有許多方法可以使這些差異發揮作用[……]這在未來將變得更加重要。”(Thomsen, “World Famous, Locally” 119)
美國當代著名梵語和南亞語文學家謝爾登·波洛克(Sheldon Pollock)在重新闡發古老語文學的價值和精神方面,功勞卓著。他曾在2010年美國比較文學學會(ACLA)新奧爾良會議上作為特邀嘉賓發言,題為《世界主義的比較》(Cosmopolitan
Comparison
): 他批評比較文學專家的多語種能力和語文學素養在減弱,他用數據說明,美國絕大多數文學研究都是1800年至1960年的英語、法語和德國文學研究,研究和學習邊緣的、古老的、東方語言的人越來越少,“比較文學會失去文學,某種意義上正在失去,因為我們失去了語言的途徑。”蘇源熙在2017年出版的美國比較文學十年報告中撰文《比較文學: 下一個十年》,其中談到波洛克以上對比較文學的“責罵”(scolding),指出:“以翻譯為主的世界文學,通過放寬語言要求和相應的文化信息,來適應新的秩序”(Saussy26)。新世界文學在語文學上的崩塌、多語種能力的喪失,正在于在新范式下的認識論的多元,不再執著和迷戀原語言的文本魅力,這當然是值得警醒的。諾夫喬伊認為比較文學與觀念史一樣,表達了“由于各種民族和語言造成的對文學以及別的歷史研究的傳統劃分所產生的各種結論的抗議”;在文學史研究上,依據語言分科是“認識到專門化之必要性的最好方式,而這卻遠非是自明的。現存的劃分的圖式部分地說是種歷史的偶然事件,是大多數外國文學教授基本上作為語言學大師這種時代的一種遺風。一旦文學的歷史研究被設想為一種徹頭徹尾的關于因果過程的研究——甚至是某種關于故事遷移的相當瑣碎的研究時,它就必定會不再顧及這種民族和語言的界限了,因為沒有什么比不顧那些界限而去研究大部分過程更為確定的了”(諾夫喬伊18)。諾夫喬伊所言,指的正是現代大學制度中,院系設置多數依據語種設立了民族語言文學系,這也是早期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需要多語種能力、要跨越國別文學的語文學制度化的基礎。
語文學(Philology)來源于希臘語,意思為“愛語言”,它專注于用原語言對文本進行閱讀、分析與批評。在世界文學研究的舊范式里,以語言為核心的語文學對人文學科,如同牛頓的數學對自然科學,是基本的方法論。過去的“世界文學”,無論其定義如何,都需要闡釋它與“民族文學”(national literature)的關系。世界文學的基本劃分單位,是由語言區分的民族文學,因為從赫爾德開始,“民族語言”構成相互平等的、各自有價值的“民族文學”。它的核心是18世紀興起的西方現代“語文學”傳統。在19世紀語文學研究中,早年的“歷史比較語言學”注重民族的正統、語言的純粹、文化的原始和“純真”狀態,因此構擬了“原始印歐語系”“雅利安童年”。在此之后,比較語文學被納粹分子、民族主義者和種族主義者利用,這一構擬被薩義德在《東方主義》、被貝爾納在《黑色雅典娜》中進行了抽絲剝繭的批判,語文學開始變得臭名昭著。但新世紀西方人文學界有一個“回歸語文學”的熱潮(沈衛榮39—42),令文學研究界在理論熱之后,重新思考回歸原語言和文本的價值。
早期的世界文學,基本的“單元”是“民族語言”“民族文學”,比較文學學者的看家本領,本來就是多語種的語文學的功力,對世界文學早期研究者基本的學術要求便是具有多種語言能力,他們多是基于歐洲語言特別是羅曼語專長的語文學者,直到20世紀中葉仍然占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界的主流: 如同奧爾巴赫、庫爾提烏斯、斯皮澤,他們注重語言、修辭和文體的研究。用今天的眼光批判性考察,起源于18世紀的“世界文學”無論如何都是以歐洲為中心的一系列研究。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犀利地指出,連歌德采用的也是“帝國主義式的反帝國主義的立場”,她說這和雷蒙·威廉斯(Raymond Henry Williams)所稱的“布魯姆斯伯利小團體”(Blomsbury Fraction)沒區別(Damrosch and Spivak472)。然而隨著全球化的加劇與深入,“語言”“民族”都不再具有普遍性和有效性,因此表現出跨界、混雜的特性;過去拘泥于使用一種純粹語言作文學分類的方法也不再有效,于是出現了“克里奧爾化”(creolization)、英語語系(Anglophone)、法語語系(Francophone)、華語系(Sinophone)等文學跨越性的重新界定與分類。新的世界文學觀念打破了舊的“單元觀念”——民族和語言,因此斯皮瓦克認為新世界文學的思路在“拆解舊的比較文學的局限以及國別文學的自大”方面非常有效(Damrosch and Spivak477)。
由于對源語文本語言不再有“神學”的崇拜,“新世界文學”尤其注意翻譯問題: 勞倫斯·韋努蒂擲地有聲地說,“沒有翻譯,世界文學就無法進行界定[……]所謂世界文學與其說是原文作者創作出來的作品,還不如說是翻譯過來的作品”,同樣,“翻譯深化了當前世界文學的概念”(勞倫斯·韋努蒂203—204)。由于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的舊范式是二元論的,在二元世界里,優秀學者必須閱讀源語文本,但是當認識論變得多元時,每一個譯本的價值無需完全依附在源語文本上,它是自足的,這也是為什么新的翻譯研究非常熱愛瓦爾特·本雅明《譯者的任務》中“譯作是原作的來世”的判斷。值得注意的是,1993年蘇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為翻譯研究這個“比較文學的窮親戚”翻案的時間,與“新世界文學”興起的20世紀90年代是同步的,巴斯奈特振聾發聵地指出“應當將翻譯研究視為一門主要的學科,而把比較文學看作一個有價值但是輔助性的研究領域”(巴斯奈特157—185),恰恰是因為她敏銳感知到了范式的變化,雖然她所言的翻譯研究并未“反客為主”,但是的確通過比較文學的學科增長點——“新世界文學”——獲得了更多關注,從而進入了新世紀更廣闊的天地。
過去我們認為,范式轉換改變的只是研究者對觀察的詮釋而已,而觀察本身卻是永恒不變的,但是庫恩卻引用了當時流行的格式塔視錯覺現象解釋說,無論是觀察行為本身、觀察所得數據,以及對數據和現象的解釋,其實都變化了。這“實際上是一個始自笛卡兒,并與牛頓力學同時發展的哲學范式的一個基本部分[……]今天在哲學、心理學、語言學甚至藝術史等領域的研究,都顯示出這個傳統范式不知怎么出了問題”(庫恩110)。牛頓憑借他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一書,建立了一套數學語言解釋這個世界,工具就是實驗和數據,這完全改變了過去使用思辨解釋自然的方式。由此,近代科學產生了,自然哲學退出了歷史舞臺,而哲學自此與科學分了家,“淪落”為人文學科。笛卡爾推崇分析和綜合的方法論,關注主體的“自我”,崇尚理性和科學進步觀,認同數學方法對世界和自然的解釋。數學方法對于自然科學,就如同語言對于文學,都是該學科認識知識對象的最基本單位。牛頓和笛卡爾哲學有著很多差異,但是對理性和確定性的堅信,都讓我們關注到,他們思想的底色是一致的線性因果論和決定論。
隨著全球化的加劇與深入,不僅“語言”無法分類和涵蓋所有文學,連“民族”都不再具有普遍性和有效性,因此對“新世界文學”的認知出現了許多新的“單元觀念”,如性別、族裔、流散……在特征上,受后殖民理論的影響,新世界文學開始關注多元化、跨界性、混雜性、不可譯性等問題。當語言代表的“民族文學”消散,將“翻譯”視為現象學本體的“新世界文學”便成為題中應有之義。這些變化不過是與“新世界文學”本體論的非本質主義相匹配的,這和庫恩所說的自然科學中的非確定性和非決定論一脈相承。
如果“回到世界文學這個古老的抱負”,關鍵在于“不是我們應該做什么——而是怎么做”(莫萊蒂,《世界文學猜想》124)。這提出的就是新世界文學的方法論問題。庫恩坦言: “給定范式之后,探究這一范式的事業的中心就是數據的詮釋。”(庫恩111)新世界文學方法論的變化首先是在承認每個個體語言能力有限基礎上的合作模式;其次是借助周邊科學的研究方法,采用“大尺度”,識別世界文學的圖譜。新世界文學除去使用傳統的社會科學方法以外,也廣泛使用來自生物學、比較解剖學、歷史比較語言學、計算社會科學(Computational Social Science)等的方法。其中信息技術和大數據對于“新世界文學”不僅是認識論,更是方法論,在文本和各類數據上,世界文學可以被認知的部分都大幅度增加了。我們可見方法上的變化,就在于線性的、二維的、結構化的細讀,到交叉的、多維的、非結構化“遠讀”。
本體論、認識論上的變化,加之信息技術的變化,使得新世界文學研究者紛紛開始承認文本的過剩,或者思考如何利用新技術處理世界文學的信息過載。丹穆若什在他的《什么是世界文學?》結語部分,借用了英國17世紀詩人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 1621-1678年)《致羞怯的情人》中的開頭詩句“如果有足夠大的世界和足夠長的時間”來表達讀者面對文本時的無奈;莫萊蒂切實地說,不用說世界文學,即使僅僅是英國19世紀經典小說,也不會有人全讀過,因此讀得多不是辦法,他提出的是距離閱讀,在這里,“距離是一種知識狀態: 它讓我們著眼于比文本更小或更大的單位”,而“少即是多”,因為雖然從整體上理解體系必須接受會損失一些東西,為理論知識付一些代價,但是唯有如此,才能看清楚,了解它(《世界文學猜想》125—127)。
由于認識到世界文學的龐大、多元和復雜性,這一批研究者都提倡合作,“沒有集體合作,世界文學將始終是個海市蜃樓”(莫萊蒂,《世界文學猜想(續篇)》137)。在對抗新世界文學的語文學破產方面,丹穆若什認為世界文學研究者應該學習更多的語言,超越國別文學系里那些研究者,在掌握更多語言的基礎上,通過“加入高值文學理論的文化資本”來超越那些國別文學研究者狹窄的知識范疇;在方法論上,“對世界文學的追求[……]需要更多的學術合作以及教學合作[……]我們必須嚴肅看待在多種語言中,我們超越我們每個人所具有的有限能力這一問題。我們將不得不進行更多的合作,在這一點上,我們已經遠遠落后于正著力奉行這一原則的大多數社會科學”。這意味著,新世界文學的方法論基礎,來源于合作和跨越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在美國比較文學學會2003年度的報告中,蘇源熙開篇就使用“蜂房”的比喻提醒比較文學不要過于慷慨,導致我們惠及其他學科,卻忘記了“自私的基因”從而丟失了自我;他同時也注意到信息時代的變化:“細節重于一切的文本細讀和似是而非的傳統文學批評一定是過去信息貧乏的交際的癥狀[……]閱讀當代以前的文學就是一次進入完全不同認識論世界的旅行。”(蘇源熙48)弗朗哥·莫萊蒂多次使用圖表、拓撲學,達爾文進化論、歷史比較語言學的樹狀結構和波浪隱喻,描述現代小說在不同地域的發展面貌。
《紐約時報》曾有書評評價弗朗哥·莫萊蒂的研究:“閱讀莫萊蒂,無法不注意到他在為(文學研究)爭取科學的地位。他如同文學領域的林奈——分類處理一大堆新的數據,又似乎是維薩里——揭示出文學史的基本框架,然后現身為伽利略——說明并重整了整個書籍宇宙的秩序,時而又是達爾文——探尋‘文學進化的法則’。”(Schulz, “What is Distant Reading”)這里要說明的是,“新世界文學”理論與生物進化說的模式相關,其原因,不僅是方法論的,更在于他的方法論的世界觀底色是歷史主義的,也是非目的論的。莫萊蒂所說的“進化”觀念來自達爾文,這是有特殊意義的。因為,雖然在達爾文之前的拉馬克、錢伯斯、斯賓塞和德國自然哲學家的理論都已經逐漸發現和使用了“進化”這一概念,但是,他們的進化觀是有目的的——動植物的“理念”早已存在——也許是在上帝心中——因此整個進化過程都是向這個“目的”和“理念”前進演化的,大多數時候,它都是“善”的,“好”的。但是達爾文的進化論不承認任何上帝或自然設定的、既成的目的,這種“非目的論的進化觀”是隨機的,沒有必定的“善的”目的,是最令人不安的部分。因此,我們會看到,莫萊蒂用“新世界文學”范式重新考察歷史,他對現代小說的世界進化的描述,也是現象學的,認為這是歷史偶然性的、隨機的,是適者生存的,與這種文學和形式是否“好”無關,這也就是美籍學者謝平所說的,出于倫理上對多元化的敏感,我們應對過去西方霸權主義的世界文學體系提出批判。
人類學家賈姆希德·特赫蘭尼(Jamshid Tehrani)在他的研究中用數字人文的網絡分析,基于種系發生學重建(Phylogenetic Reconstruction)的方法研究了古老的小紅帽故事,分析了來自歐洲、非洲和亞洲的58個小紅帽故事。結論是該故事主要是三個類型: 歐洲類型(含有一個受害人和狼)、非洲類型和亞洲類型(多個受害人和狼)、東亞類型(多個受害人和老虎)。最終證明,該故事的源頭并非一個,而是多個。那么還堅持唯一起源的老觀點是否還有意義?(Tehrani Alexander, “The Phylogeny of Little Red Riding Hood”9-10.)這個例子證明,運用新方法,新世界文學研究者基于多元認識論,證明了一個與舊的世界觀不同的故事起源。
在“新世界文學”的研究結構中,不再是二維的時間和空間的結構化分析,而是多元交叉的非結構化分析。這也順應了大數據時代的非結構化特征——各類信息和文學現象交叉、互滲,彼此補充。大數據時代的技術的改變,很大意義上讓我們認識世界的方法產生了極大的變革,人類歷史上各個時期的文學文本的儲存、匯集、搜索,借助新方法都成為可能。它們很大程度上是多形態數據,對應文學,便是因分類標準、衡量尺度不同,對新世界文學的認識不同。
“范式轉換”是由于舊的“范式”不再能解釋一系列的反常現象,而“科學共同體”要在“范式轉換”中達成共識,必須有“相同的模型”,使得“共有范式”成為“一個基本單位”,通過學校教育,來培育新的“共同體”(庫恩10)。
2004年,斯皮瓦克在她的《一門學科之死》中談到“全球化”的例子,非常清晰表明了何為新范式的認識論,就是“在電子資本的方格中,我們實現了將那抽象的球用經線和緯線徹底地覆蓋,同時,還用一些虛擬的線條將其攔腰斬斷。那里曾一度繪著的是赤道、北回歸線以及諸類如此的線條,如今,這些已經被地理信息系統的要求所占據”,她建議用星球(Planetary)來稱呼這個集合體,“運用一種未經驗的環境主義論,聯系到一種未經分割的‘自然空間’,而非一個分化了的政治空間”,星球是“他異性(alterity)的類型,它屬于另一種體系。盡管我們居住在它的上面,但那只是借住”(斯皮瓦克90)。斯皮瓦克的“星球”文學同樣是出于對全球化時代,對變化中的、世界上的文學研究一個集合性的概括,但最終未能獲得知識共同體的“共識”。她不像丹穆若什,后者通過專著澄清“什么是世界文學”,主編大學課本將過去的《世界杰作選》(masterpieces)改為《世界文學選集》以對抗過去的西方中心論,實踐多元文化觀;又通過制度化的“世界文學研究所”(IWL),每年暑期用四周時間向全球的青年教師與研究生推廣這一概念……總之,透過文學社會學的分析,我們發現“新世界文學”這一范式的轉換獲得了越來越多的“學術共同體”的關注和討論,這并非偶然,而是有章法可循的。
需要澄清的是,范式轉換,并非新的就比舊的好,它不是“進步主義”的——新舊范式之間,不是優劣之別,而是觀察角度不同。即使同樣的詞匯,含義也截然不同,并非因為這是一種本質主義的“真”,而是因為世界觀的轉變。庫恩認為在范式轉換和革命之中,新的思想和概念無法與舊的思想和概念嚴格比較,形成“不可通約性”(庫恩,《科學結構的革命》134)。因此,即使都是面對同一歷史時期、同一批次的文化交流現象,世界文學的理解要點也各有不同,這并非對錯之分、好壞之別,因為不存在一個能適用所有領域和現象的觀察范式,每一種理論,包括“新世界文學”,都如同一束光,只是照亮某一塊區域。但換個角度說,我們應該思考: 這難道沒有“相對主義”之虞?
沒有理論是完美的,對新世界文學的批評并不鮮見。比克羅夫特(Alexander Beecroft)的論文《沒有連字符的世界文學: 文學體系的類型學》,旨在回應莫萊蒂和卡薩諾瓦的觀點。他認為莫萊蒂過于依賴自己所擅長的小說研究,而小說只是文學的一部分;卡薩諾瓦的《文學的世界共和國》則存在歷時和空間上的局限(Beecroft87)。阿普特干脆從“不可譯性”發出挑戰,書的名字就叫《反對世界文學》(Against
World
Literature
),值得注意的是,她在導論里批評新晉的世界文學的復興,似乎“都假設了文學的可譯性,卻沒有考慮充分文學闡釋的不可通約性亦即不可譯性”(Apter3)。其中“不可通約性”,阿普特使用的是“incommensurability”,正是庫恩在《結構》一書中提出的重要概念。因此范式轉換不一定是通往單一真理,而是追求恰當的世界觀念,用于解釋變動的領域。庫恩后來在回應針對該書的質疑答辯文章中談到,“不可通約性”是“從數學中借用來的術語: 在數學中,它并沒有這種含義。等邊直角三角形的斜邊與它的邊是不可通約的,但是它們可以在所要求的任何精確度上進行比較。缺少的不是可比較性,而是一個可對它們進行直接和精確度量的長度單位。在把‘不可通約性’這個術語用于理論時,我的意思只是堅持說,能將兩個理論完全表達出來,并因而可用來在它們之間作出逐點比較的共同語言是沒有的”(Kuhn, “Theory-change”191)。庫恩還指出,不可通約性的意思是“沒有共同的量度”。將這個術語用于理論之間的關系,是說在科學理論的評價中,沒有一組中性的標準可對理論的相對優劣作出一致的評價,但這并不是說對科學理論無法進行比較。把不可通約性混同于不可比較性是種嚴重的誤解。就像人們對庫恩的批評,新世界文學也存在這樣的問題。如果所有的文學都擺上世界文學的“圓桌”,知識階層拒絕作出價值判斷,堅決不告訴讀者哪些更好、文體上更完善、技巧上更成熟,這種“百科全書式的世界文學”,也帶著多元文化主義的“膚淺”和相對主義的弊端(Spivak183)。賓州大學的德扎拉·卡迪爾(Djelal Kadir)早在2003年美國比較文學報告中,就寫了題為《恐怖主義時代的比較文學》一文,其中就提醒十年以后的報告將面對的越來越突出的“世界文學”討論。他說:“從全世界的文學想象世界文學(莫萊蒂、丹穆若什等)、全球文學(第莫克、史書美)、星球文學(斯皮瓦克)的轉化之簡便確實令人生畏。構建世界文學名著的歷史時刻,也就是當歷史的密度在后差異的舒適地帶被稀釋,文化的情境特殊性成為本土文化主義學術討論話題(我指的是出于對本質主義的恐懼感,或擔心消散于普遍主義之中,而將差異再次人類學化為‘不可觸的’)。”(卡迪爾94—95)如今,距離卡迪爾預言發生的2013年都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年,事實證明,他說的部分是正確的,新世界文學的確面臨了這樣的兩難。
盡管有各種批評的聲音,新世界文學的意義還是巨大的,不僅是在范式意義上,還有讓我們看到比較文學“學科之死”后,“新世界文學”已經成為翻新乏術的比較文學新的學術增長點。畢竟,學者們求同存異的討論、對共同理論問題的關注,讓分裂的世界重新有了對話的可能。
要形成一個新的學術范式,需要致力于闡釋、重審當今世界文學現象的研究者在學術活動中結合成“和而不同”的共同體,這比單純爭論概念、將學科疆界畫地為牢更有意義。不過值得警惕的是,“新世界文學”不能重新淪為另一類“理論熱”,它還需要真正的多語種、多焦點、扎實、切實的文本分析實踐,而不單純只是討論它的理論模型與可能,或者是停留在“圖繪”“形塑”與“猜想”階段。這其中,中國學者的任務不僅僅只是追隨國際學者的腳步,更需要有分量、有特色的研究來重釋、補充,或者為這一新的研究領域提供另外的模型與可能!
注釋[Notes]
① 《今日世界文學》(Word
Literature
Today
)是英語世界中歷史最悠久的一份世界文學類雜志,1927年創辦于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該雜志主要刊登各語種的當代文學作品英譯和評論。該雜志每兩年一屆評選“諾斯塔特國際文學獎”(Neustadt Prize),甚至有“美國的諾貝爾文學獎”之稱;每年舉行“普特博學術研討會”(Puterbaugh),這兩項活動在世界文學界都有一定影響。② 關于奧爾巴赫在美國比較文學中的多重引述和復雜影響,參見郝嵐: 《被引用的奧爾巴赫——〈摹仿論〉的比較文學意義》,《外國文學研究》37.3(2015): 34—39。
③ 該詞來自2011年大衛·丹穆若什與斯皮瓦克對話中所談到的當今世界文學面臨的三個問題之一,其他兩個問題是文化上的滅絕、與全球資本主義霸權的合流。參見Damrosch, David and Gayatri Spivak, “Comparative Literature/World Literature: A Discussion with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and David Damrosch.”Comparat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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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4(2011): 455-485.④ 湯普森繼續了他在《圖繪世界文學》中的社會學方法,對世界文學的地方性、世界聲名進行了分析。本處引文參見Mads R. Thomsen. “World Famous, Locally: Insights from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Canonization.”Futu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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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該概念來自2009年2月,以David Lazer為首的15位學者在《學科》(Science)上發表題為“計算社會科學”的觀點性文章,2014年Springe出版Claudio Cioffi-Revilla所著Introdu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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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書,中文參見朱萌 龔為綱: 《計算社會科學: 一種新研究范式》,《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11月18日第5版。⑥ 該文有中譯: 大衛·達姆羅什 斯皮瓦克: 《比較文學/世界文學: 斯皮瓦克和大衛·達姆羅什的一次討論》,李樹春譯,《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2012年第2期。但是由于在一些關鍵詞句的理解上有異議,特別是該中譯刪減了不少斯皮瓦克談及巴赫、馬克思和對歌德的批評,因此本文引自英文出處。
⑦ 2017年,這個報告的英文本已經出版,但為何比較文學界對它反應不熱烈,或值得專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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