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同
山西大學文學院
羅汝芳(1515-1588),字惟德,號近溪,謚號“明德先生”,江西南城人。其思想成就被牟宗三先生喻為泰州學派的“唯一特出者”,近溪的邸中壁上刊有“明鏡止水以存心,太山喬岳以立身,青天白日以應事,風光霽月以待人?!贝怂木?,不僅刻畫出了羅汝芳對其自身的約束,也彰顯了其詩學理想,兼顧了他作為思想家和詩人的雙重身份。有明一代,儒者作為詩人的身份似乎并未引起人們過多的重視。但是詩歌中飽含的人文價值和審美價值,能夠反射出作者的精神面貌和思想狀態,實是先人留給后世寶貴的精神財富,不應被人們遺忘在角落。本文擬以泰州學派的代表人物——羅汝芳的詩歌為研究中心,從詩歌創作的角度體味思想家關于心學以外的生活情趣和思想訴求。
羅汝芳一生為學,是泰州學派思想體系的集大成者,羅汝芳融合自身對于《論語》《易經》的解讀,在儒家傳統思想的引領下系統地闡釋了天機說、赤子之心、孝悌慈思想、生命之學和大人之學,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思想體系,集中體現了孔孟的思想宗旨,極具教化作用。不過,要論其學說從形成到完善的具體化過程,則是在他一次次的講學活動中凝練而成的。在羅汝芳晚年的講學中,時常以音樂和詩歌作輔以配合演講,時而靜默,時而興嘆,通過形式多樣的教學方法啟發個人之天機。作為經教內容之一的詩教向來是儒家傳承的一個重要部分,而在眾人吟詩聲中,羅汝芳一邊闡釋和傳授實學,一邊也言明著自己的詩學態度:詩歌若能表達思想,發揮教育之能,便無需拘泥形式音韻。
言及詩中的音韻問題,羅汝芳也在講學中有所闡釋。眾人因歌心齋先生“入室先須升此堂”詩句,而音韻聲牙,不得和協,或問其故。羅子曰:“七言八句,是唐人之詩,又謂之律詩,蓋唐人作此詩,其字其句、其音韻、其平仄,如法律然,分毫差不得?!劣谥v學諸儒,則止以詩詠學,而其律少諳,間或于春夏秋冬之調難合爾?!苯岢?,詩者有為詩之道,為學者有為學之道。當詩歌用于詠學時,便不應過于苛刻音韻聲牙,將所言之工夫講清楚即可,無需更加發揮。
羅汝芳亦曾被講堂童子歌詩所感染而強調其教化作用,曰:“天下之善,貴在擴充。吾人能因一念忻喜諸生之心,推之必欲其由壯而老,……教化與,風俗美,其容頃刻怠緩耶!”羅子將詩歌看作一劑能夠振奮人心,教人為善的精神良藥,并希望能夠推己及人,使世人皆能從詩歌中汲取向善的能量。他的許多詩歌都體現了儒家積極入世、仁愛天地的情懷,如《題郭梧陽泉鹿圖》中,“喬松千尺云俱蒼,磷磷石底流泉香。餐松飲泉集群鹿,相呼呦呦鳴笙簧。呦嗚式燕邦家光,示我世世欲周行?!痹娭幸庀蠖嘁浴对娊洝罚匀恢?,祥和世態,顯示了作者自足自適的情懷,也對后人提出了達道至善的心愿??梢姡还茉谠妼W理想還是詩學實踐的角度,羅汝芳都致力于用詩歌去傳承儒家正統思想。
“由詩歌,便可以和平心氣 ;由禮立,便可以堅定德性?!边@便是羅汝芳對于詩歌的態度。可見,在羅汝芳的思想體系中,他已然將儒教思想內化于心并傳授給平民百姓,從詩歌中領悟真諦,再講思想凝練入詩歌里面,詩歌與思想即是一脈相承的關系。
楊止菴《上士習疏》云:“羅汝芳師事顏鈞,談理學;師事胡清虛(即宗正),談燒煉,採取飛昇;師僧玄覺,談因果,單傳直指?!秉S宗羲也曾在《明儒學案》中如此評價近溪思想:“所謂渾淪順適者,正是佛法一切現成,……不落義理,不落想象,先生真得始祖禪之精者?!爆F代著名學者錢穆則將羅汝芳思想比作“圣學中的禪學”,可見近溪思想在很大程度上確實受到了佛教的影響。然而,羅汝芳直言“禪家之說,最令人躲閃,一入其中,如落陷阱,更能轉頭出來,復歸圣學者,百無一二”。因憂慮佛家之學與圣學相沖突,他從不在公眾場合講述禪學。但是在其詩歌作品乃閑暇之作,羅汝芳并沒有這樣的忌諱,其詩歌中處處可見禪學的蹤影。
一般來說,須是明確涉及佛教用語或思想的作品才能被稱之為佛禪詩。羅汝芳的詩作不算多,據筆者的粗略統計,在羅汝芳現存的僅152題詩歌中,光是以佛學為主題的佛禪詩作品就占22篇之多,如《寶陀巖次何冡宰韻》《夜游蓮花峰》《董比部過訪從姑不遇次謝》《宿羅田巖和羅念庵韻》《石蓮洞》等,形式多樣,既有古體,也有近體,還有絕句;內容一般以游歷佛寺之所見聞或與游山玩水所抒之感居多,其間多佛教意象,如跏趺、塵剎、大士、空花、無生等,充分說明了近溪先生對于佛教的親近程度?!俄^音巖》為近溪品讀胡直之詩后有感而作的一首七言近體詩:“……潮音久漫傳滄海,大士今應在翠微。塵剎三千那可度,衡峰七十總堪歸。同心況有當年約,我愿風前便拂衣?!边@首詩作于南岳衡山。禪意頗濃,潮音、大士、翠微、塵剎、三千都乃佛門用語,潮音在本詩中指僧眾誦經之聲,磅礴的誦經之聲傳感到了滄海之外,而菩薩則隱于這青翠掩映的山腰幽深處,作者置身于南岳衡山的清幽環境之中,泉水的清脆寧靜和潮音的莊嚴宏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將景色與佛門完美融合。
除了親臨佛寺,在與密友的交談之中亦可體現近溪的禪趣,《沈玉陽枉顧從姑次韻》便是一首與友人相互唱酬的用韻詩 :“風光林影翠紛紜,秋色山中月正殷。五馬旌旄行卷霧,半空樓閣坐看云。香浮瞿衲青蓮社,霞襯仙姑紫玉裙。況是清平調歌管,不妨尊酒對晴曛?!痹谇锷凉獾陌頃r分,和好友坐于山中林舍,把酒對月,在風光林影之中看到了一片仙境與禪境的影像,暗香浮動、仙姑紫裙,伴有清平管調,頗具禪意。此外,在當時,佛寺已然成為士大夫游賞交談的一大去處。在《董比部過訪從姑不遇次謝》中就描繪了詩人與舊友一同游賞佛寺的情形,“松徑云俱寂,巖廊客漫經。泠泉寒自響,香供夜誰能。賴有長空月,三更送佛燈?!鼻逵牡亩U寺,古樸的檀香,佛前的燈火,與友人走在巖廊之中,聽著不絕如縷的誦經之聲,使人獲得一種內心安寧平靜之感。
吳道南曾贊譽羅汝芳詩歌:“短什長歌,天機鳴籟,鴻裁清牘,靈茁敷芬?!保f明了羅汝芳先生的文學實績主要體現在山水詩上,其風格清雋奇麗,靈幻飄渺,心境與景物在他的筆下皆完美融合。據筆者統計,在全部的152題詩歌中,寫景詩占據了絕大部分,以山峰、湖泊、寺廟尤勝,且其中穿插著大量的游仙修仙以及仙境有關的意象,如丹丘、浮丘、玄都、瓊島、琳宮、瑤壇、壺天等。這些山水詩大多意境深遠、格調高雅且想象力豐富,在山川景色之中領悟“道”的深刻內涵,是羅汝芳山水詩歌的一大特色。
羅汝芳與道教的結緣最早要追溯到他求學時期,他曾拜師胡宗正研習《易經》的學問,而胡宗正正是一名道士,受其影響,近溪也從他身上汲取了“道”的智慧。萬歷七年,羅汝芳和胡宗正等一行人南下廣東講學,從當時所作的幾首七言古體詩《濛山巖次前韻》《桃津次前韻》《石華山次前韻》等,在這些詩歌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羅汝芳對道教的興趣。如《濛山巖次前韻》意象遼闊,超脫物外,最為絕妙?!皾M前星月夜低垂,翻身便欲騎箕斗。蓬壺咫尺去甚便,弱水飛度無須船。回看茲土忽遼邈,一坯遠寄嚴云邊?!痹姼枨鞍氩糠謹⑹?,后半部分寫景,看著夜色下闖入眼簾的星星月亮,便生發想象,幻想自己身騎箕斗到達了蓬壺仙境,但是作者并未一味地描繪仙靈情趣,而是望向現實,以故土為名表明自己的內心對于欲望的收斂,極盡彰顯“辭近而旨遠”的藝術風格。
而游仙詩自魏晉以來開始流行,其寫作由頭曾被著名詩人虞集概述得十分準確:“外無世慮之交,內無聲色之惑,其發辭攄思,殊有飄飄凌云之風焉。”生動說明了詩人的創作手法與其人生境界之間的關系,而羅汝芳正是因澄凈淡泊的心靈境界,文辭生動幽遠,使得詩歌呈現出獨特的縹緲之感,并非因“悲時俗之迫阨兮,愿輕舉而遠游”而作?!短医虼吻绊崱繁闶沁@樣一首氣象開闊的游仙詩,“世塵眼底浮空花,滿前擾擾爭喧拏。避喧偶得桃源路,問津卻到秦人家。津桃萬樹絢晴曝,香風陣陣遙相續?!袝r狂歌宴西池,有時爛醉翻北斗。忽然憶我初來年,津頭漫爾呼歸船。種桃主人尚未老,忻然一嘯迎花邊?!弊髡邽榱吮苄巴删?,將飲酒之樂提升到了使其精神滿足的層面,并在狂歌宴酒之時以醉酒之態來表達仙境飄乎浪漫的追求,但是當回憶往昔,作者仍然依戀于世間美好,并積極尋找歸途,重回現實世界,可見這絕非厭世而作。
在道教之術和神仙信仰的影響之下,羅汝芳找到了一個能夠恣意發揮的奇妙世界,在山水氤氳下創作了大量的游仙詩歌,用來承載那個擺脫了自我束縛的超現實世界,寄托自己的生命理想,也讓世人看到了他未曾展示過的一面——一個思想家的無拘無束的精神徜徉。
羅汝芳作為一位在明朝思想史和文學史上兼具重要的人,敢于突破傳統,又能將思想、文學融為一爐,實為難得??傮w來說,羅汝芳的詩歌多堅持儒家的道德本位,推崇的還是儒家的“中和”之美。因其內心的祥和安適,自然之景在他的筆下多呈現出清淡自然之態,即使是夸張奇異的游仙詩,詩人感情也能做到收放自如,雍容平和,這是他人格精神的主動選擇,深刻體現了其思想修行。在羅汝芳的詩歌作品中我們也可以窺探到其文學實績,他的文學水平是遠高于明代其他思想家的。其詩正如其人,潔凈精微,溫柔敦厚,我們從詩歌中能感受到詩人平和澄凈的心態,而仁愛萬物的儒教精神、慈悲憐憫的佛教精神、縹緲神圣的道教精神共同鑄就了詩歌思想的內核,實是晚明文學研究所不可多得的重要素材。
注釋:
1.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三十二《泰州學案三》,頁762。
2.方祖猷,梁一群,李慶龍等編校整理:《羅汝芳集》,頁858。
3.方祖猷,梁一群,李慶龍等編校整理:《羅汝芳集》,頁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