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背面的李廣

徐琛懿

南京師范大學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是太史公對一代名將李廣的至高的評價。縱觀《史記》全書，似乎也很難找出一篇如此洋溢著感情的文字。太史公通過細膩的細節(jié)描寫，巧妙的對比手法，對重點事件的突出處理，塑造了一位機智勇敢、廉潔寬厚，卻命途多舛，最終被迫自刎的悲劇英雄形象。在《史記·李將軍列傳》中，似乎可以感受到一股回環(huán)郁結的悲慨，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情，甚至一份隱隱指向至尊的憤怒……然而，也許正是這份同病相憐，太史公極力美化李廣，同時有意無意中掩蓋住衛(wèi)青霍去病二人真正的光芒。

“李將軍廣者，隴西成紀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時為將，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紀。廣家世世受射。”首句，太史公先點明了李廣的將軍世家和他的強項：射箭。而首段文末，借文帝之語“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為下文極力描寫李廣的“不遇”做鋪墊。之后，便是一大串對李廣功績的描寫：平內叛，擊外敵，突出其勇力才氣。緊接著以“射雕者”之事將敘事氛圍驟然提升到一個高潮，烘托出李廣的足智多謀。并將李廣的軍紀與稱不識進行對比，反襯出李廣的仁愛慮下。然而故事敘述到這里便急轉直下，先是李廣被俘，后又多次貶為庶人，最后失期自殺，命蹇運乖，一至如斯。不難看出，太史公將李廣的悲劇命運歸因于“數(shù)奇”，而所謂“數(shù)奇”又是因為皇帝不明，奸佞當?shù)乐剩踔林苯訉⒗顝V的自殺歸結于武帝的“以為李廣老，數(shù)奇88，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和衛(wèi)青的“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令讀者在悲嘆李廣之余，多了一份對武帝、衛(wèi)青等人的怨恨。

然而，李廣的悲劇命運真的是武帝，衛(wèi)青、霍去病等人造成的嗎？雖然武帝的臨別密語、衛(wèi)青臨時的一紙將令確實或多或少影響了李廣的成敗，但我認為，真正導致李廣悲劇的，恐怕還是他自己。

讓我們換一個角度，重新分析一下《李將軍列傳》。

在第二段，有這樣一句話：“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自負其能，數(shù)與虜敵戰(zhàn)，恐亡之。’”雖然這句話本意是眀貶暗褒，但我們不難得出李廣自矜其能，驕傲自滿的性格弱點。同樣，在后文李廣殺霸陵尉一事中，也可以看出李廣的心胸狹窄，不能容人。李廣驕傲而狹隘的心胸，無疑使得他在與匈奴的戰(zhàn)爭中屢遭困厄。

同時，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李廣部隊的軍紀有巨大的隱患。“及出擊胡，而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斗以自衛(wèi)，莫府省約文書籍事，然亦遠斥侯，未嘗遇害。”李廣的軍隊，幾乎毫無紀律可言，竟“人人自便”！這只軍隊，完全只靠李廣個人魅力維系，一旦李廣出現(xiàn)“失聯(lián)”的情況，或者未能及時趕到士兵之間鼓舞士氣，那么這只部隊便只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廣軍士皆恐，廣乃使其子敢往馳之，敢獨與數(shù)十騎馳直貫敵騎，出其左右而還，告廣曰：‘胡虜易與耳！’軍士乃安。”如果沒有李廣鼓舞士氣，那么想必漢軍將一觸即潰。

最后，我想探討一下李廣的戰(zhàn)術問題。事實上，漢匈戰(zhàn)爭是騎兵戰(zhàn)術的一個重大變革，在此期間，衛(wèi)青與霍去病等人逐漸摸索出了騎兵沖擊戰(zhàn)術，并全面應用于漢軍，由此才改變了戰(zhàn)局，取得“封狼居胥”的赫赫功績。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后，中原騎兵便僅有騎射戰(zhàn)術。騎兵沖擊戰(zhàn)術，最早可見于《項羽本紀》：“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這是因為當時騎兵并不習慣正面短兵交戰(zhàn)，但項羽此舉也是魚死網破的最后掙扎，并非當時慣例。最后他轉戰(zhàn)到吳江邊，決心進行短兵肉搏時，還是“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zhàn)”，終于自刎而死。而正如晁錯所言，匈奴“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漢軍騎射技術遠不如匈奴，更熟悉于步兵正面沖鋒戰(zhàn)術。于是衛(wèi)霍二人便將步兵的沖鋒戰(zhàn)術移植于騎兵，迫使匈奴放棄騎射優(yōu)勢而與漢軍短兵相接。《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借武帝褒獎霍去病的詔書，記載了沖擊戰(zhàn)術的大獲全勝：“轉戰(zhàn)六日，過焉支山千有馀里，合短兵，殺折蘭王，斬盧胡王，誅全甲”，這里“合短兵”明確表明是白刃戰(zhàn)，“殺”“斬”“誅”也強調漢軍用的是短兵而不是弓箭。又如元狩四年，衛(wèi)青夜戰(zhàn)單于，“時已昏，漢匈奴相紛挐，殺傷大當”，《史記正義》引《三蒼解詁》云：“紛挐，相牽也。”即雙方軍隊膠著混戰(zhàn)，廝殺肉搏從馬背打到了地面上。這也是漢軍騎兵沖擊戰(zhàn)術克制匈奴騎射的例證。此役之后，單于夜遁逃，衛(wèi)霍二部共斬匈奴八萬余人，從此匈奴再無力犯境。而反觀李廣，由于過于重視發(fā)揮自己的騎射特長，而忽略了大部分漢軍騎士并沒有他這樣的騎射技術，由此每戰(zhàn)輒北。“廣為圜陳外向，胡急擊之，矢下如雨。漢兵死者過半，漢矢且盡。”這，便是錯誤采用對射戰(zhàn)術的后果。

由此可見，李廣的“數(shù)奇”其實大部分都是因為他自己的性格、人格、軍紀、戰(zhàn)術導致的。而他未被封侯，也確實是武帝的明見。然而，因為太史公對李廣的美化和對衛(wèi)霍二人不公正的打壓，人們對二者的評價截然不同。如黃震在《黃氏日抄》中認為：“凡看衛(wèi)霍傳，須合李廣看，衛(wèi)霍深入二千里，聲振華夷，今看其傳，不值一錢。李廣每戰(zhàn)輒北，困躓終身，今看其傳，英風如在。史氏抑揚予奪之妙，豈常手可望哉？”可笑的是，這些人竟罔顧史實，而贊美司馬遷的寫作技巧，實乃顛倒黑白，無可救藥。作為歷史研究者甚至記敘者，我們應本著追求客觀真實的原則，而不應該情緒主觀，甚至因為自己的好惡而吹捧貶低某個歷史人物。

依愚之見，所謂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實不如真正奠定了大漢四百余年的基業(yè)的——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