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昌華
峻嶺逶迤的湘西南,白云蒼狗之下的圖騰中,舉望遐思的我在刻意地尋覓早已凝結于浩繁卷帙的五溪赤焰,欲作一次虔誠的膜拜,回歸靈魂的洗禮。
何謂通道?未知其然的我只好憑空臆測:無非通衢大道罷了。可立馬就生了疑惑:這怎么可能,一個道路阻隔的“蠻夷之地”,疬瘴遍野車馬難行,怎能配得上如此高大上的名字?然而,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史記,宋崇寧年間王祖道經略廣西,撫定“侗鄉”九百零七峒,結丁六萬四千,開通道路一千二百里,“自以為漢唐以來所不臣地,皆入版圖”。從此溝通了湘、桂、黔毗鄰地帶,因以改縣治羅蒙為通道。
如此說來“通道”也算是名副其實了。縣溪是通道的舊縣城,是通道歷史人文的真正承載之地。通道轉兵紀念址,就在縣溪的恭城書院。
從清朝到民國的數百年間,恭城書院在湘、桂、黔三省交界地帶都享有盛名,三省學子曾爭相前來求學。
人文蔚起的恭城書院,終于在1934年12月12日這一天登上了榮譽的頂峰,不以文韜而以武略,成為中國革命史上彪炳千秋的不朽豐碑。
1934年中央紅軍突破湘江到達通道時,十萬大軍還剩下不到三萬,如果按既定方針繼續進軍湘北,與湘北賀龍所部紅軍會合,那就正合了蔣介石的如意算盤,前面便是國民黨十多萬軍隊,扎著縝密的口袋,嚴陣以待,正等著紅軍主動去鉆呢。
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一直被排斥的毛澤東毅然向中央提出避開強敵挺進貴州的建議,并得到了周恩來、朱德、張聞天、王稼祥等多數領導的支持。于是,便有了書院內召開臨時緊急的“通道會議”,有了中央軍委的“萬萬火急”電報,有了歷史上著名的“通道轉兵”,危難時刻使紅軍化險為夷,并最終成功會師陜北,實現戰略大轉移。
在通道轉兵紀念館內,有個“通道會議”的蠟像復原場景。毛澤東站著發言,樣子慷慨激昂,身邊的周恩來也陪他站著,神情專注地目視著毛澤東,其余坐著的人都在認真地聽取毛澤東的意見。通過“場景再現”,我們可以想見,當時的辯論是如何的“驚心動魄”,是如何的“當仁不讓”,又是如何的“毫不留情”!而從再現的場景里,我發現當時圍桌會場靠外邊最顯著的位置上,一張椅子居然是空著的!便好奇地問講解員:這么重要的會議不應該有誰缺席呀?講解員解釋道,這張空椅是當時的蘇聯顧問、中央紅軍的實際掌權人李德的座位。他因為頑固堅持繼續進軍湘北的方針被當場集體否定而十分生氣,可是少數服從多數,無奈之下,黯然無助的他,為了虛妄的尊嚴,怒氣沖沖地提前退出了會場——或許,這樣的退場是他自己唯一保留面子的臺階吧?參觀的人都很感慨:只有他的謝幕,才可能迎來“從此處處是通道”的紅軍領路人閃亮登場。
通道的崇山峻嶺和各個侗寨,當年都曾留下過無數動人的故事。侗家少女孤身勇救紅軍戰士,侗家漢子寒夜提燈護送紅軍過芋頭山,紅軍戰士傷瘉歸隊皮籮謝恩人等,這些故事大多在紀念錧里有了圖文再現甚至場景復原的詳細記載。而八勇士跳崖鑄忠魂的故事尤其令我靈魂震撼。
1934年9月14日,紅六軍團由湖南綏寧縣黃桑坪向通道縣杉木橋前進,十八師在小水與敵軍遭遇。某排戰士占據大坡界山腰高地掩護主力突圍,浴血奮戰三個多小時,三十四名紅軍指戰員英勇犧牲。其中,八名紅軍戰士在敵眾我寡、彈盡糧絕、腹背受敵的情況下,最后高喊著“紅軍萬歲”的口號,集體跳下五十多米高的懸崖……當時,戰斗場面的慘烈,今天的我們已無法想象。是什么力量支撐著戰士們寧死不屈義無反顧?我想,唯有革命的信念與意志。
這么悲壯的英烈故事,比狼牙山五壯士整整早了七年,卻遺憾沒有得到廣泛的流傳。值得欣慰的是,當地政府已在“小水戰斗”遺址修建了紀念碑,碑上鐫刻著蕭克上將親筆題寫的“紅軍精神永存”六個大字,青山常伴,烈士的英靈終于得以告慰。
而另一個故事卻勾起我內心的悱惻纏綿。紅軍長征經過城步巖寨村往通道方向前進,侗家漢子汪家洪主動為紅軍帶路,然而到了晚上卻沒有回來,6歲的汪己妹和母親都在家中焦急地等待著,第二天還是沒有音訊,第三天依然不見人影,家里人以為他在路上遇害了。直到到第三天晚上,一陣急促地敲門聲把家人驚醒,開門一看,滿頭大汗的汪家洪背著一個氣息奄奄的人進了屋。原來他在返回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受傷昏迷的紅軍戰士,于是冒險把他背回了家。
后來,汪家人得知紅軍戰士姓張,是從江西參軍過來的。
為了盡快讓紅軍戰士養好傷,汪家人每天用侗家的蟲茶替他洗腳,以達到消炎的效果。六歲的汪己妹跑進跑出,幫忙拿藥、送水,忙得不亦樂乎。
為了不被國民黨軍隊發現,汪家人對外稱紅軍戰士是“廣西來的外甥”,汪己妹也跟前跟后地喊他為“表哥”。傷勢漸好后,紅軍戰士決定去追趕大部隊,汪己妹哭著鬧著不肯讓“表哥”走。
如今,頭發全白的汪己妹仍然記得紅軍“表哥”告別時的話語:“小妹妹,等革命勝利了,如果我還活著,一定回來看望你們。”
然而,歲月滄桑,八十多年過去,紅軍“表哥”卻沒有再踏上汪家附近的風雨橋。年逾耄耋的汪己妹,每天依然要坐在家門前向風雨橋頭的大道苦苦地守望,憧憬著哪一天“表哥”突然回來共話桑麻暢敘美好生活的情景。
《周禮·春官·大宗伯》云:“時見曰會,殷見曰同。”“會”與“同”,皆為古時諸侯朝見天子之意。
據歷史學家、考古學家與民俗學家綜合考證,這里眾多的歷史遺跡與景點,無一不與上古炎帝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特別是洪江高廟遺址被認為是迄今全國規模最大、年代最早的祭祀文化遺址,從中出土的大量器物為我們了解7400多年前高廟原始人的生活和社會形態提供了諸多線索……資料顯示這里就是證據最充分、遺跡最突顯的炎帝故里。這是一個顛覆認知的驚天發現!
會同不光有著上古輝煌的歷史遺跡,也是當代戰神——共和國第一大將粟裕的故鄉。
“有古名將之風”的粟裕大將從十七歲參加革命,把一生獻給了黨和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位散發著書生氣的儒將軍,卻是一把令敵人膽寒的“利劍”,數十年征戰風云叱咤功勛卓著,打了無數的“神仙仗”,毛主席贊譽其“論功、論歷、論才、論德,粟裕可以領元帥銜。”陳毅元帥稱贊他“愈出愈奇,越打越妙”神將軍,曾創造七戰七捷的戰爭奇跡,成為各大軍區“仿照辦理”的經典案例,為解放戰爭初期的作戰指導提供了敢打必勝的實踐經驗。眾所周知的孟良崮戰役、淮海戰役、濟南戰役、解放南京、上海戰役,都出自戰神粟裕的大手筆。
而他卓著的戰功背后,有誰知道一代戰神所經歷的生死劫難?粟裕大將一生先后六次負傷,在他逝世后,從火化的頭顱骨灰中,竟然還發現了三塊殘留的彈片。九死一生的將軍,百煉成鋼,終于成就“戰神”的威名,但他卻淡泊功名,三次堅辭司令元帥。他說:“評我大將,就是夠高的了,要什么元帥呢?我只嫌高,不嫌低。”并謙遜地表示“我個人只是滄海一‘粟’罷了”。
好一個滄海一“粟”,這氣度是何等的高風亮節!在粟裕故居紀念館,有一位老人的照片深深打動著我。這位剛健的老人就是粟裕大將的母親梁完英,這位不平凡的女子年輕時遠赴南京求學,并自己改名為梁全修。要知道,在當時封建倫理的社會環境下,就連男子都不敢輕易更改父母長輩給自己的取名,更何況一個年輕女子了,這需要多強的見識和多大的勇氣!大將的父親則是在家深居簡出、循規蹈矩的落第秀才,一手好字倒給了幼年的粟裕筆墨儒雅的滋潤。屏息感受著將軍的家學淵源,終于能夠揣度幾分叱咤風云決勝千里的儒將之風了。
紀念館對面有一個“將軍蘭苑”,里面各種蘭花琳瑯滿目,蘭花香味沁人心脾。園中一盆別致的蘭花吸引了我,對著它久久出神,總想從中瞧出點什么“與眾不同”來,蘭苑女老板走過來對我說:“先生好眼力,這一盆就是我們的鎮苑之寶‘將軍蘭’!”接著便神秘地說起了“將軍蘭”的來歷,原來這是村民在大山深處歷盡千辛萬苦采摘的一株世間珍品,被視為無價之寶。曾有游客出數百萬元想購買此蘭,都被她堅決拒絕了。
“看著‘將軍蘭’,我們就會想起魂歸故里的將軍,如何舍得下呢?”女老板的語氣中滿透著自豪與虔誠。
“唯思躍馬揮鞭日,但憶疆場捷報頻。”駐足流連倍覺緬懷,斯人雖已逝,雄風依然在,浩氣仍長存。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一千多年前“詩與遠方”的大唐,“詩家天子”王昌齡七年龍標尉披肝瀝膽勵精圖治,在當時艱難復雜的環境下,他把民族團結的政策做到了極致,他的名作《箜篌引》就是這一美好愿景的真實寫照,在黔陽地區,至今尚流傳著“苗女聽歌”“遮道迄詩”“佳句退兵”等美麗傳說,引發著人們無限美好的憧憬。
龍標即黔陽,今之洪江。
坐落于沅水、巫水匯合處的“洪江古商城”,號稱中國第一古商城,被譽為《清明上河圖》的活版本,至今完好地保存著近四百棟明、清建筑。而一座私家園林留園就占地一萬三千多平方米,它有著許多蘇州園林的元素,可又遠比蘇州園林大氣、莊重。它的主人便是“一個包袱一把傘,來到洪江做老板”,開創了洪江最大油號慶元豐財富王國的劉歧山。
1950年10月初,劉鄧大軍揮師南下直抵洪江,留園為劉鄧大軍挺進大西南的臨時司令部。劉、鄧首長的平易近人從一件小事上得到了完美的印證。當時幾個年輕小伙被派去留園給首長們送被子,巧遇首長在“隱居自樂”門前下棋,因為一著棋的落子起了爭端,兩人各執棋子互不相讓,爭得面紅耳赤的,送被子的小伙子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劉、鄧首長抬眼看見了來送被子小伙們,立馬換上滿臉的笑容,親切地與他們握手致謝,用濃重的四川口音說道:“老鄉,辛苦你們啊!”吩咐警衛員們趕緊倒茶,又親自給他們遞煙,態度和藹得不得了,送被子的小伙們感動得受寵若驚。
劉、鄧首長在這里一住十多天,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到十月二十日才“拔寨起程”。留園,這座美麗的私家園林從此披上了紅色的征衣。
在洪江,還有一段鮮為人知的革命歷史引起了我探究的興致:當年中央紅軍戰略轉移既定的新的革命根據地就是洪江。
遙相呼應的嵩云山和密云峰居高臨下俯瞰著整個洪江地區,在此匯流的巫、沅二水,仿佛一幅神奇的太極圖,神秘而詭譎,周圍更是山巒疊嶂,是極為優越的戰略要地,當時的江西蘇區本欲在洪江建立新的革命根據地,紅軍就可以最快的速度實現最近距離的戰略大轉移,是最為理想的選擇。
紅西征近兩千里抵達與洪江相鄰的通道,由于從通道經洪江向北的關隘要塞已駐滿敵軍,只得繞道貴州再轉湘西與賀龍在洪江會合。不料中央紅軍要在洪江會師的戰略意圖被蔣介石察覺,敵人立即調兵遣將成口袋狀在洪江周圍部署了五倍于紅軍的兵力,欲全殲紅軍。在毛澤東的極力提議下,紅軍不得以臨時選擇了“通道轉兵”西出貴州的遠距離長征。我在想,如果當年紅軍能夠在洪江成功建立新的革命根據地,革命發展的形勢又將會是一個怎樣的局面?然而歷史沒有如果。
來到芷江,不得不懷著滿腔的崇敬。
芷江,一個最最浪漫的愛情圣地,這里住著三閭大夫最鐘情的湘夫人。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我不能煽情,香草美人,詩人這份相思的美好,怎樣揣度都不為過,且把蘭芷芬芳的湘夫人秘藏心中吧。任江水悠悠蘭草鋪岸,我只將這小小心愿,悄悄說與你聽,今夜,佳期如約,月明星稀,酒已斟好,我等的你會不會踏歌而來?
而潕水之上,有著四百多年歷史號稱“三楚西南第一橋”的龍津風雨橋,婉若身姿綽約的睡美人,惹人顧盼。侗哥苗妹,行歌坐夜,廊橋遺夢,起舞弄影,多么美妙的場景,多么誘人的艷遇,多么別致的風情!
然而,愛情雖然美好,終究需要保衛。
好吧,不說愛情,說說愛情的保衛戰。當然,不僅僅是愛情,而是捍衛世界正義的保衛戰。送郞打東洋,夫妻上戰場。你當然明白浴血沙場的具體所指了。
據同行者介紹,抗戰初期,由于龍津橋位于直通西南的大后方交通線上,民國政府曾將龍津風雨橋上的廊、亭悉數撤除,改造成石墩木面的公路橋。芷江機場是盟軍遠東主要空軍基地,作為連接大西南主要軍需供給線的龍津橋,自然成了日機的主要轟炸目標,一天內最多曾遭遇過27架日機的輪番轟炸,卻奇跡般安然無恙,也許這冥冥之中正是癡情的愛神舍命護佑吧?
我現在該說的是:歷史選擇芷江。
1945年4月,日軍為突破雪峰山防線,以十萬之兵發動芷江戰役,史稱湘西會戰,企圖奪取芷江,直赴后方大本營重慶,結果連芷江的邊都沒沾到,至6月以完敗告終。僅僅兩個月之后,日本天皇在大洋彼岸顫抖著用高音喇叭向全世界宣布無條件投降。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洽降地點偏偏選在了日軍曾經做夢都想來到的芷江!
你打不過來,我請你來,結局截然不同了。
走進芷江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受降舊址紀念園,一下將我們拉到了1945年8月21日那個世界矚目、決定了人類命運走向的特殊日子:“芷江受降日。”
空曠的廣場上,美麗的和平鴿在濛濛細雨中自由地飛翔,越過高大莊嚴的受降紀念坊——這便是“中國凱旋門”,世界上唯一的二戰勝利紀念標志建筑。“八年烽火起盧溝,一紙降書落芷江。”實則是十四年的艱苦卓絕,中國人民付出了數以千萬計的生命代價。“芷江受降”宣告了侵華日軍的徹底失敗,寫下了我國近代史上抵御外敵入侵第一次取得完全勝利的光輝一頁。
抗日戰爭勝利受降紀念館內分設“八年抗戰”“中國受降”“毋忘歷史”等展廳,展出二戰文物200多件,照片、圖表、電文近300幅,中、美、英、蘇、德、捷、法、日等八國二戰時期的兵器一批。陳列文物之珍貴,資料之齊全,內函之獨特,堪稱國內“抗日歷史博覽館”。在正前廳,一有座高大的V字“勝利”雕塑,每一個前來參觀瞻仰的人都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爭相擺出象征勝利的V字造型拍照留念。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我能領悟:假如沒有和平,再繾綣的愛情也不過是一座不堪一擊的空中樓閣。從紀念舊址出來,我們驅車在龍津路漫游。這時不遠處傳來歡快的廣場舞音樂,循著音樂來到人頭簇擁的芷江民族廣場。鼓樓的回廊上,早已散落著一對對執手相擁的男女,正忘情地享受著燕語呢喃的美妙幸福,旁若無人。在回廊上揀一處空位坐下,一邊欣賞著芷江媽媽們曼妙的舞姿,一邊將目光移向流水潺湲的潕江,但見潕江兩岸霓虹閃爍,如夢如幻美若仙境,而不遠處的龍津橋更是流光溢彩——橋上,除了熱鬧的夜市,想必更多的,亦是現代“湘君”“湘夫人”們濃情蜜意的愛情纏綿罷?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何懼言!我寧愿相信,今夜,一定是曼妙的愛情選擇了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