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璐/江蘇商貿職業學院
谷崎潤一郎作為一名極致的唯美主義者和藝術至上者,其早期作品呈現了極端的女性美感追求,其作品中充滿了超越世俗觀念的文筆描寫,故而在日本文壇開創了嶄新的文學風格——“惡魔主義”。但谷崎潤一郎在其創作生涯晚期攜全新的文學著作《細雪》再次回歸日本文壇,展現了不同于過往文風的細膩筆觸。
露骨的文字描寫是谷崎潤一郎以往作品的一大特色,他曾經說過:“藝術是性欲的展現?!逼洹栋V人之愛》《刺青》等作品也都明顯地表露了谷崎對于女性抽象“美”的崇尚和喜愛,如《刺青》中寫道:“于其光澤艷麗的肌膚上刺入自己的靈魂。”但《細雪》的文字風格同之前大相徑庭,更傾向于用舒緩自然的文筆對女性的美麗進行隱晦朦朧的描寫。
《細雪》這一長篇小說描寫了關西地區的貴族生活,主要講述大阪蒔岡家的四姐妹的生活經歷。四位主人公都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而她們外在容貌的描寫也是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作者拋棄了過去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以情色露骨的方式去展現女性的美麗,而運用簡易樸實的文字對幾位女性的外貌進行了細致描繪。如主人公之一的雪子作為傳統禮教下知性典雅的深閨小姐,舉手投足間都散發出傳統女性的魅力和獨特的性感。作者在《細雪》中的描寫不同于以往極其夸張的表現手法,并未使用過量的渲染和修辭,而是在文中使用平敘手法和比喻等修辭相結合的方式,盡量用最為真實貼切的語言向讀者展現雪子的美貌,如“肌膚雪白,如圣母瑪利亞一般,苗條的身材……”語言由之前的放蕩露骨轉變為含蓄內斂,但仍能夠通過其愈發成熟老練的文字功底精簡成最為簡單凝練的語句,為讀者勾勒出一位立體真實的古典美女的身姿樣貌。同時,雪子作為最貼切谷崎心目中美好神圣的古典美女的人物形象,文中也運用了大量篇幅記敘雪子的美麗性感。相較之前的華麗的辭藻和繁復的修飾,《細雪》中有關外貌的描寫,語言更為平實自然,情感表露得隱晦含蓄,但只言片語間又充滿了無限的巧妙與魅惑的氣息,營造出縹緲朦朧的藝術氛圍,為讀者提供了更大的想象空間。如作者為進一步突出文中女性主人公的美麗,利用文中其他角色進行旁敲側擊的描寫,間接展示她們完美的容貌。文中幸子的丈夫貞之助曾言:“美哉三姐妹,錦帶橋上自成景,堪與花爭艷?!蓖ㄟ^寥寥數語,將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凝縮至一句話中,描繪出少女的清麗動人,自成風景,可與鮮花爭奇斗艷。雖未直接描述主人公何其美麗,但每個字都隱晦地展現了她們的美麗風姿,內斂的文字描繪更勝于谷崎之前的大膽露骨,在朦朧隱約的氛圍中為讀者描繪了一幅生動別致的美女橋景圖,顯著體現了谷崎潤一郎由過去怪異荒誕的官能性創作風格到晚期向典雅朦朧的古典主義的轉變。
谷崎潤一郎的文風深受國外唯心主義和悲觀哲學主義的影響,他崇尚以丑為美,以惡為美,超越了傳統禮教道德和世俗觀念,因此被稱為“惡魔主義”文學風格的創始人。其處女作品《刺青》就通過畸變的人物性格和變態嗜好來展現蘊藏其中的極致美感,如通過在女人身上紋飾恐怖巨型蜘蛛的紋身來展現她的性感和傲慢。
而《細雪》地出現在其惡魔主義文學風格中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道路,通過纏綿悱惻的文風展現了更為鮮活真實的日常生活中所存在的自然美感,在自由文學風格特色的基礎上回歸了傳統日本文學的經典古典主義。谷崎的婚姻經歷對他在女性美的挖掘具有很深的影響,之前兩段不幸的感情經歷讓他沉迷于在作品和文字中尋求滿足,而后來當他最終尋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人生伴侶后,開始重新認識女性并對女性美有了全新的理解,并在此基礎上創作出了具有突破意義的傳統古典日本文學作品《細雪》。在該小說中,他對于人物的描寫不再僅停留于豐滿性感的肉體,開始注重人物內心情感和價值觀念的塑造。如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妙子,作者針對這一人物的描寫,更側重于她的內心訴求和人物經歷,通過講述她接受現代教育的過程、家道衰落后努力生存的艱難,塑造了一個思想前衛、心思縝密、獨立自主的現代女性形象;同時作品的情感傾向也一改之前的暴虐殘忍和冷漠墮落,反而充滿了樂觀向上和積極抗爭的正面情緒,通過文中有關妙子抗爭社會輿論、勇敢追愛的情節表現了該女性豐富的內心和高大的精神品質所帶來的純粹美和獨立美。
除此之外,與《刺青》《癡人之愛》等惡魔主義風格的作品專注于記述人物的創作特點不同,《細雪》還用極大的篇幅描寫了關西地區的人情習俗和自然景色。這種轉變也是因為谷崎后來移居到關西地區生活,受當地的風土人情所感染,使其文學作品增加了煙火氣與平和自然的古典文學風格。文中第三卷通過人物的離別歸來著重描寫了當地的傳統文化,如“町人文化”,體現了關西地區濃厚的歷史底蘊;詳細介紹了日常生活中人們的交流往來,文中雪子和好友聽音樂會、看戲劇等,展現了當地淳樸的人情風俗;并通過賞櫻花、捉螢火蟲等活動生動地描繪了那里優美愜意的自然風光。各種元素的堆砌描寫,并未使全文顯得雜亂,反而通過背景的描述或暗示,或推進了故事情節的發展,并增加了作者追求唯美和藝術的層次,心靈的堅韌、民風的淳樸、景色的動人等不同事物所體現出了別樣魅力。在《細雪》中,美麗層次的增加其實也體現了谷崎作品思想的不斷升華,他脫離了早期國外文明和惡魔主義文風的限制,在其晚期對于生活和個人有了更深刻的認知,開辟了獨屬于自己的古典文學風格。
谷崎潤一郎的作品被認為缺乏應有的社會意識,雖然文中的描寫露骨深刻,情感沖突也極為激烈矛盾,但全文透露出近乎殘忍的冷漠氣質。沒有對錯,沒有真情,沒有道德,他的作品看似時時刻刻接受社會的調教和約束,但字字句句又跳脫出社會條框的限制。就像谷崎本人一樣,雖在社會生存,但不在乎政治變動,也不在乎倫理道德,他的前期文學作品主要講述了人和人的糾纏牽絆,但也僅關注其中的人和事,忽略社會背景對作品內容的影響,極為荒誕詭異,但又別具一格。
《細雪》其實依舊缺乏一定的社會意義和人文內涵,但和谷崎潤一郎早期完全脫離社會實際的作品相比,它傳達了作者對于人生、社會,甚至是國際政事的態度和認知,體現了谷崎社會意識的進步?!都氀穭撟饔诙饡r期,而谷崎潤一郎在這一期間不僅經歷了戰爭炮火,更在1932 年遭遇了關東大地震,使其對于西方文明的憧憬和向往隨之破滅,因此谷崎潤一郎開始關注時事并在小說《細雪》中直接或間接地表述自己對時事的看法。例如,他在文中以人物對話的方式隱晦地提出自己有關國際爭端的疑問和困惑,甚至直接將小說人物貞之助作為自己立場觀點的代表,如“他始終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警惕著不輕易發言表態,以免招致無妄之災” ,映射出現實生活中和谷崎潤一郎一樣身處亂世、明晰當前局勢的人們,無法將內心真實想法吐露出來的困境,表達了作者的無奈和憤懣之情。相較于作者之前單純沉溺于肉體畸形的虛無享樂,將藝術和實際割裂,較為片面膚淺的人文創作而言,谷崎在《細雪》中所體現的有關現實生活的思考及表露的價值觀念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實際上,《細雪》主要講述的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關西地區平靜生活中的人物故事,與作者所處時段及經歷的戰爭關系并不緊密,文中有關政事和戰爭的描述對于全文情節的發展并未起到關鍵性的推動或隱喻作用,但是谷崎仍在文中針對國際時事等問題展開了討論,并運用人物對話闡述個人疑問與觀點,所傳遞出的情感也完全不同于以往局限于自我和個人快感意識的放縱,而是具有較為強烈的評判政府、諷刺當局的意味,眼光的著落點從人物情感糾葛擴大到民生苦難等更為廣闊的范圍。
因此,《細雪》體現了谷崎有意通過文學作品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開始正視社會局勢和人生問題并主動表達觀點立場,將藝術和對美的追求與現實生活建立了一定的關聯,相比之前的作品具有更為深刻的個人社會意識。
《細雪》作為日本古典文學代表作品,遣詞造句清麗典雅,小說主題明確深刻,十分吻合日本長久以來所推崇的自然平適的文學風尚,幾乎顛覆了谷崎潤一郎一貫以來的惡魔主義文學風格。其文學創作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實則體現了谷崎潤一郎在其文學創作晚期,由于人生經歷的巨大變故和周邊環境的影響,其心境發生變化,深化了對藝術美感的認知,突破了原有文學創作的桎梏,升華了個人文學風格,創作出了不朽的古典文學經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