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芳芳
馬克·吐溫的作品自20 世紀初傳入中國以來,備受國內學者關注。國內對馬克·吐溫本人及其作品的研究持續不斷,成果豐碩,對馬克·吐溫的幽默以及語言風格、敘事特點、政治立場等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探析。由于馬克·吐溫筆下多次出現了中國及中國人形象,他的作品更是吸引了眾多形象學研究者的關注。較之馬克·吐溫的其他研究領域,形象學的研究起步較晚,成果不如其他領域豐富。學者一致認為馬克·吐溫作品中的中國形象既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但也一直存在爭議。一種觀點認為馬克·吐溫塑造的中國及中國人反映了他的東方主義思想,另一種觀點則認為這是馬克·吐溫人道主義精神的體現。然而,上述兩種觀點都陷入了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忽略了馬克·吐溫作為記者和幽默家的身份。
馬克·吐溫從未來過中國,對中國文化也不了解,卻在大量作品中塑造中國人的形象。據不完全統計,他的以下作品中均涉及中國或中國人:戲劇《阿興》,小說《追獵中國人》《哥爾斯密的朋友再度遠行》《苦行記》,報道《歸罪男童,人所不齒》《警察迄今在做什么》等。在這些作品中,馬克·吐溫塑造的中國形象可大致分為兩類:遭遇不公的底層華工和神秘莫測的東方文明。
據史料記載,自19 世紀50 年代至60 年代,因加利福尼亞州的“淘金熱”,赴美華工人數迅速增加。1862年至 1869 年間,在美華工參與修建太平洋鐵路最艱險的內華達州路段,他們勤勤懇懇,吃苦耐勞,為鐵路的順利竣工做出了突出貢獻。鐵路竣工后,大批華工失業,他們不得不在當地從事諸如洗衣工、洗碗工等各種底層工作,由此引發了許多社會問題與種族沖突。華工建設鐵路的貢獻被抹去,美國人認為華人搶走了他們的工作。此外,華人從外形到舉止都讓美國人無法理解。在當時,美國社會眼中的華人都留著大辮子,行為怪異,是十足的“異教徒”。1870 年前后,美國社會的排華情緒一度達到高潮。1882 年,美國政府簽署了《排華法案》。
馬克·吐溫不僅是一名作家,也是一名記者,他有著突出的社會問題意識,對社會問題有著敏銳的嗅覺。因此,在19 世紀中后期,當華工引發的一系列問題成為美國社會的一個社會焦點時,馬克·吐溫也迅速捕捉并關注到這一社會現實,在其作品中屢次塑造華工形象。在其半自傳體小說《苦行記》中,描述了大量卑微的底層華工形象:“中國人在城里的主要職業是洗衣……在加利福尼亞和內華達,家庭傭人、廚師等,大部分都是中國男人干的,極少有白種人作傭人……中國人是優秀的家庭傭人,麻利,順從,耐心,學東西快,干活不疲勞?!瘪R克·吐溫在描繪這些底層勞動者的時候,并沒有持鄙夷的態度,更多的是富有同情心的客觀敘述。作為一名記者,他接觸并采訪過一些華工,他描繪的底層華工形象,大多基于他在內華達州和加州的所見所聞。當然,他對中國及中國人的認知難免受到社會集體想象的影響,這體現在他塑造的負面華人形象上。在《阿興》中,主角阿興是一名洗衣工,是一個不懂變通的“笨蛋”。例如,女主人在向阿興示范如何正確擺放餐具時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盤子,死板的阿興竟以為女主人是故意為之,也學著將盤子打碎。
除了職業階層,華工在美遭遇的其他不公與歧視也被馬克·吐溫多次書寫。在短篇小說《哥爾斯密的朋友再度遠行》中,華工艾宋喜講述了自己在美國的遭遇:他的華人工友被蒸汽燙傷得不到賠償;他自己被美國人欺侮,反被警察扣上擾亂治安罪;被醫生強制注射疫苗等?!犊嘈杏洝分袆t描述了當地官員巧立名目對經商華人征稅或訛詐。在《歸罪男童,人所不齒》中,馬克·吐溫講述了一個美國男童用石塊砸傷華工的故事。文章指出,應該受到譴責的并非該男童,而是那些影響了男童的種族觀念和教育方式。作為一名幽默大師,馬克·吐溫之所以書寫中國,并非是因為他對中國有著獨特的情誼,而是借華工這一社會問題來審視美國社會和文化。正如法國學者巴柔所說:“‘我’注視他者,而他者形象也傳遞了‘我’這個注視者、言說者、書寫者的某種形象?!瘪R克·吐溫在書寫華工遭遇的不公經歷時,其實是在諷刺和批判標榜“自由、民主、平等”的美國社會存在的問題。
馬克·吐溫從未來過中國,他對華工的認識大多來源于他的個人經驗,而他對中國文化的認識則主要來源于美國社會的集體想象和道聽途說。他筆下的中國文化是神秘、遙遠、難以理解的。在《苦行記》中,他寫道:“中國人極為尊重死者——事實上,他們簡直是崇敬他們已故的先人。因此,在中國,不論是一個人的前院、后院,還是他家住地的別的地方都成了他的家族的墳地,這樣,他就能夠每時每刻光臨那些墳墓了。”這樣的一段文字,在中國讀者看來是夸張可笑的。盡管中國人敬奉祖先,但也不至于夸張到成為大墓園。但是,從馬克·吐溫詼諧風趣的語言風格可以看出,他對中國人敬奉祖先的行為并無歧視或鄙夷之意,而是充滿了好奇。同時,《苦行記》中還提到了中國人的葉落歸根情結。他提到,赴美華工在與雇主簽訂的合同中一般都盡可能要求死后尸體運回中國。對馬克·吐溫來說,這種回葬故里的喪葬文化是難以理解的。“一個中國人絕難相信要是他的尸骨不埋在他可愛的中國,而他還能夠享受來世的幸福;他自己也希望死后受那種崇敬,他原來就是那樣崇敬他的已故先人的?!憋@然,馬克·吐溫無法理解中國人的葉落歸根情結,他認為華工想要回葬故國僅僅是希望死后能受到后人的崇敬。
馬克·吐溫對中國飲食習慣的認知也基于他的文化想象和當時美國主流社會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在當時的美國社會看來,中國人什么都吃,“吃老鼠”成了中國人的一個標簽。在《苦行記》中,馬克·吐溫提到唐人街的阿興先生要請他吃香腸,他說:“要是我們愿意嘗一下的話,本來可以吞進幾碼長的,不過我們懷疑每節香腸里都裝有個耗子尸體,于是我們只好忍住了?!庇纱丝梢?,馬克·吐溫認為中國人都是吃老鼠的。中國某些地方確實有吃老鼠的習俗,但馬克·吐溫顯然夸大了事實。然而,馬克·吐溫在談論這些時,字里行間毫無貶低之意,他以一貫調侃幽默的文風,表達了他對中國文化的陌生和好奇。
對馬克·吐溫來說,中國有著太多神秘的地方。例如,他在描述一位華人老板時寫道:“他在一部像烤肉格子那樣的機器上算賬,格子上串著一些鈕扣,不同的格子代表不同的單位,十、百、千?!憋@然,他說的“像烤肉格子那樣的機器”是中國的算盤。算盤是中國傳統的一種計算工具,也是中國的文化符號之一。對美國人而言,這種計算方式是神秘而陌生的。從他碎片化的書寫中,可以看到馬克·吐溫對中國文化的片面認知和似懂非懂。對他而言,中國是一個神秘而遙遠的國度,那里的一切不可捉摸,卻又無可貶低。
部分學者認為馬克·吐溫筆下的負面中國形象體現了他的東方主義傾向,認為他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貶低中國及中國人。筆者認為,馬克·吐溫在書寫中國時更多的是以一名記者和批評家的身份來敘述和審視美國社會存在的問題。在分析其筆下的中國形象時,我們必須考慮他的記者和幽默大師的身份,了解他幽默的語言風格。盡管他的作品中出現過“煙鬼”的負面華人形象,但總體來說,他呈現的是遭遇不公的華工形象,目的是批判美國社會在各個方面存在的不平等問題。而他對中國文化的描述,大多是出于他的文化想象,但他調侃詼諧的語言風格讓讀者意識到這種想象透露出了他對中國文化的陌生感,并無特殊的政治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