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行西
天山南麓,大漠北沿,有個古城叫庫車。它在歷史上有個更響亮的名字:龜茲。
在庫車老城東北角,也就是庫車河西岸的高崗上,有一座有名的清真寺,人稱庫車大寺。這是新疆僅次于喀什艾提尕爾清真寺的第二大寺,不僅建筑宏偉,氣勢奪人,還有一個宗教法庭遺址——據說是眼下中國唯一的宗教法庭遺址。
說到宗教法庭,人們可能感到陌生?;蛘呦肫鹬惺兰o迫害科學家的那些基督教法庭。其實伊斯蘭教的宗教法庭數量更多。伊斯蘭教長期奉行政教一體,甚至教權高于政權,宗教審判也就代替了世俗審判。
很多人都知道世界上有海洋法系和大陸法系,其實還有一個伊斯蘭法系——一個影響不小的獨立法系,幾百年來在穆斯林世界存在著。他們按照真主和穆圣的教諭以及《古蘭經》確定的價值觀審理案件,久而久之形成一套獨特的法律體系。公元10世紀,伊斯蘭教傳到新疆,逐步取代佛教的正統地位,到16世紀完全覆蓋新疆。曾經的佛教圣地龜茲,也變成了伊斯蘭教重鎮庫車,宗教法庭建立于此,也就不足為怪了。
宗教法庭往往設在較大的清真寺內,但與清真寺互不隸屬,各自獨立運行。事實上,宗教法庭的地位是很高的,甚至高于地方大員伯克。宗教法庭作出的判決裁斷,伯克也奈何不得。
在宗教法庭內部,主要負責人叫“艾來目”,意為“主教”,負責全面事務,漢人稱之為大阿訇。其下有“孜卡蘭”,為經學權威人士,負責咨詢和解答涉及教義教規的疑難問題,漢人稱之為二阿訇。專有“卡孜熱依斯”,就是法官,負責具體案件的審理和裁決,漢人稱之為三阿訇。還有“穆夫提”,負責對經典和裁決作出說明,便于當事人執行,漢人稱之為四阿訇。可見宗教法庭的組織機構還是比較完備的。其管轄范圍也比較廣泛,既有殺人、傷害、盜竊、搶劫等刑事訴訟,也包括婚姻、繼承、買賣糾紛等民商事訴訟。
有趣的是,這么威嚴的宗教法庭,審理案件居然不依法典,而是依靠《古蘭經》的教義?!缎陆夭恐尽份d:“回人雖有刑法然無律例,唯聽阿渾看經論定。伯克及犯者無不服?!边@里說的“回人”就是指今天的維吾爾人,“阿渾”就是我們今天說的阿訇。依靠權威性很高的思想經典來審理案件,中原歷史上也曾有過,漢朝就有“春秋決獄”,就是以儒家經典大義來審理案件。這種審判方式,直接將社會主流意識形態貫徹于訴訟過程,體現了德治與法治的高度統一。
濃厚的宗教色彩直接體現到司法文書當中。下面抄錄一份民事契約:
捐地契約
感謝助人為樂,樂善好施的真主!
“于人方便,于己方便”,這是真主的旨意,我們按照真主的旨意行事。
祝愿真主的使者默罕默德及其家屬平安!
我名叫萊力比,遵照偉大真主的旨意,將我在五村的十恰勒克土地捐贈給經文學校,任何時候任何人都無權改變它的性質。誰改變誰就是犯罪,正如惡有惡報,讓他兩世雙目失明,兩世不得善終。
地界四至:東邊是瓦和甫之地,南面是阿派夏巴之地,西邊是毛拉蘇皮爾之地,北邊是米谷提蘇皮的大路。
伊斯蘭教歷1252年(鼠年)10月2日。
看似好笑的行文,表達了當事人虔誠的信仰。這讓人想起我國“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有關法律文書,比如結婚證,頂格首先是毛主席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比缓蟛攀悄蟹浇惺裁?,女方叫什么,雙方同意申請結婚,給予批準云云。再比如糧票布票,本來是物資緊缺的結果,可上面鮮明地印著毛主席語錄:“節約鬧革命!”給本來尷尬的行為鍍上了高尚的光輝。這都是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形勢下的特別表達。這份契約最后詛咒式的表達決心,一方面體現了宗教信仰,另一方面也體現了社會習慣,是習慣法的反映。
信仰貫穿于訴訟,真主標榜于文書,也不能保證所有的案件都得到公正處理。相反,披著公正的外衣,而實則傷天害理的審判大量存在。新疆著名油畫家哈孜·艾買提1964年創作的油畫《罪惡的審判》,就是生動的寫照。畫面中,法庭審判剛剛結束,傲慢的法官步出法庭,而審判的對象,一個青春年少的姑娘,卻被活生生地從她老父親手中搶走,交付他人。姑娘的呼喊與掙扎、老父親的悲愴與挽留、圍觀眾人的不滿與憤怒,都是枉然!這不就是維吾爾版的《白毛女》嗎?!
大清統一天山南北之后,有感于強大的宗教勢力對統一管理、社會穩定構成的威脅,開始實施政教分離政策,規定宗教不得干預政務。同時,從制度上“揚俗抑教”,規定地方宗教頭目需要由地方伯克推薦和任命。宗教法庭不再包攬所有訴訟,只負責審理輕微刑事案件和民商事案件。重大刑事案件則由伯克負責審理,法律依據是頒布全國的成文法典《大清律》,不得再引用《古蘭經》教義和當地習慣法。此舉對維護法律的統一實施,鞏固大一統政權,無疑具有重大意義。辛亥革命后,全國統一的現代司法制度推廣到新疆,宗教法庭退出了歷史舞臺。
今天庫車大寺的宗教法庭,只剩了一座空屋子,不折不扣的遺址。我囑咐庫車檢察院作為文物保護公益訴訟項目,好生保存,最好能做一些復原,搞成實景展示。地方同志有些顧慮,擔心被誤解成是為宗教極端主義做宣傳。我說這完全是兩碼事。宗教法庭是一種客觀的歷史存在,是一種獨特的法律符號,全國就這一處,對研究法制史具有重大價值。我們保存它不是為了宣傳它,更不是為了肯定它。正如重慶的白公館、渣滓洞,作為景點供人參觀,難道是為了褒揚國民黨的所作所為嗎?保存它們是為了揭露黑暗,教育群眾。地方同志點頭稱是,但做到什么程度,估計還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