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慧
“五四”以來的“現代文學”一直是建立在西方啟蒙視野之上用來啟蒙中國民眾的工具,所以新文學先驅們將“人的文學”作為理論支撐,在這一層面上文學是沿著“大眾化”的方向向前推進的。1942 年毛澤東在《講話》中提出“為什么人的問題,是一個根本問題,原則的問題”,讓文藝工作者們意識到只有堅持“為人民”的創作方向,才能真正實現“文藝大眾化”。趙樹理早在1934 年就開始文藝通俗化的探索,立志拆“文壇”,擺“文攤”,并將其形成的獨特創作理念總結為“問題小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趙樹理的“問題小說”卻逐漸陷入尷尬的境地,出現了斷層、冷落現象,一直到1983 年才被陳荒煤重新提出來。從作為代表到漸被埋沒,趙樹理的創作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也為當代文壇做出了一定的貢獻,對于趙樹理“問題小說”困境與轉型的研究有助于我們更好地掌握“文藝大眾化”的發展。
文學創作是作家對現實生活的藝術化處理,也是作家的精神體現。趙樹理站在農民的立場上用農民的語言書寫農民的生活、感受農民的情感,堅持語言的大眾化,他小說中的語言是活在人民群眾口頭上的語言,形象而又個性,讀來朗朗上口,具有極強的生活氣息,同時構建“評書體”式的小說復興民間話語,弘揚民間文藝。因此適合人民群眾是趙樹理“問題小說”現實觀照的具體表現。
趙樹理說:“就是因為我寫的小說,都是我下鄉工作時在工作中所碰到的問題,感到那個問題不解決會妨礙我們工作的進展,應該把它提出來。”由此他將其總結為“問題小說”。趙樹理的“問題小說”延續了“五四”時期“問題小說”觀照現實的傳統,但他更多的是從為人民服務的角度出發,在作品中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法。他認為:“任何作家(不管是戲劇、小說、詩)離開生活不能寫東西?!鄙钭鳛槲膶W藝術的直接來源,為趙樹理的創作提供了很多資料和靈感。20 世紀30年代左翼文藝運動興起,其中提倡的“文藝大眾化”思想讓趙樹理開始考慮新文學如何占據廣大農村陣地,他在《回憶歷史,認識自己》一文中說道:“我有意識地使通俗化為革命服務萌芽于1934 年,其后一直堅持下來?!壁w樹理主動將文學通俗化、功利化,使其創作成了“為人民服務”的大眾化文藝,例如趙樹理在1943 年創作的歌頌農村新青年的短篇小說《小二黑結婚》。趙樹理熱情地謳歌美好現實的同時也冷靜思考在這樣一個歷史必然性背后的艱辛復雜和曲折性,例如《李有才板話》。這些早期創作顯示了其“問題小說”強烈的現實主義關懷,彰顯了其特定的時代感,也暗示其即將陷入的尷尬境地。
趙樹理的“問題小說”如此貼近農民,想農民所想,為什么會在20 世紀50 年代中后期陷入尷尬的境地呢?
首先是語境訴求的變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需要的是強調理想化和樂觀精神,體現國家建設歷史的文學創作。趙樹理卻還停留在延安文藝的歷史當中,一方面他熱情地歌頌社會主義革命時期的農村變革,另一方面他依舊倔強地將筆觸伸向社會生活中最黑暗的底層。竹可栩認為:“趙樹理善于表現落后的一面,不善于表現前進的一面,忽視創造新人物的英雄形象。”這個被“趙樹理方向”構建者們自動回避的局限成了之后趙樹理被冷落、被質疑的隱藏因素。
其次是審美訴求的變化,趙樹理的小說一直追求民族化、大眾化,這與延安文藝小說在藝術上大多偏向于描寫“民間傳統”的傾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20 世紀50 年代中后期的趙樹理的思想有些遲緩,他重視從中國古典文學以及民間文學的優良傳統中尋找小說的藝術創新點,但一定程度上又忽視西方文學的創作經驗;同時他的作品過分重事輕人,例如《三里灣》中人物“典型化”不夠的問題被著重提出,與柳青的《創業史》相比,缺少了進步的新農民形象和落后力量之間強烈的矛盾與沖突。
最后是國家的訴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曾在《想象的共同體》中對民族做了如下界定:它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人民是中華民族的主體,人民融入集體中去進步,去建構中華民族的想象共同體是新的時代任務。而趙樹理在20 世紀50 年代創作的《登記》《三里灣》《鍛煉鍛煉》等作品中,雖然做到了老百姓的喜聞樂見,卻忽視了這樣的民族想象,他過分地強調文學的功利性,忽視人民集體話語的重要性。
進入20 世紀50 年代,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變遷》等小說中所關注的問題以及對應的解決方案已經不再適用,為了響應主流文學的號召,趙樹理在1955 年完成了《三里灣》,他將農民的瑣事安排在“旗桿院”等充滿生活氣息的場景,用一樁樁小事將平凡的人物串聯,塑造更貼近群眾生活的藝術。但隨著人物形象的扁平化,重事輕人的問題被指出,趙樹理開始思考自己“問題小說”的缺失。
之后創作的《鍛煉鍛煉》《套不住的手》《互相鑒定》《賣煙葉》等小說開始脫離自己提出的“問題小說”方向。一方面,他在自己的創作中歌頌實干家,歌頌老一輩農民身上勤勞樸素的美好品質,從關注政治意識形態的創作轉向人類美好精神的禮贊,例如《實干家潘永?!酚谩袄侠蠈崒嵉慕Y構,平平實實的語言,寫踏踏實實的人物,扎扎實實的精神”;另一方面,雖然他依舊深入農村,但由于身份地位的提高以及作家與鄉村百姓生活方式之間區別的懸殊,趙樹理逐漸被他的父老鄉親當“客人”,當“書記”,而不是當“自己人”看待了。因此,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小說“在農村到底是毒害了人還是教育了人”。例如,《賣煙葉》中的賈鴻年將寫作看成是改變命運的捷徑,但同時“寫作”也讓他陷入一步登天的幻想之中。對于農村青年未來的擔憂顯示了作家對年輕一代的關心和民族未來的思考,也顯示了自身視野和思考的局限性。
綜上所述,20 世紀50 年代以后,當代文學的文藝方向發生了改變,趙樹理卻沒有及時對自己的創作理念和書寫方式做出相應的調整,依舊反映工作期間接觸到的各種具體的農村基層問題,依然保有“文攤文學家”的理想。雖然在20 世紀50 年代后期,趙樹理開始思考自己的文學創作究竟為誰而寫,開始脫離自己“問題小說”的“文攤意識”轉向“文壇創作”,關注人類的精神意識,卻始終沒有消除與主流意識形態的差距和隔膜。但趙樹理本著“以農民為本”的創作思想,在自己的現實主義當中如實地反映了中國農村歷史變遷當中的復雜性、尖銳性以及曲折性,為推動文學中“人本主義”思想的發展和深化做出的貢獻是我們不能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