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佳
《書譜》作為唐初書法家孫過庭的一部理論著作,其墨跡承魏晉之遺風,筆法華麗,直逼“二王”,行文駢體極盡選辭之華麗,理論表達直接、精辟,是書法發展歷史中一顆劃時代的“明珠”。然而相比唐代巔峰時期的狂草,孫過庭《書譜》所堅持的書法法度、中和之氣更顯其對書法的謹慎態度,其所追求的和諧之美也與后期狂草所尋求的“寫意”有所沖突。因此,有人認為孫過庭的草書只能算“小草”,“大草”尚且未到,更遑論狂草。而這種質疑更令孫過庭《書譜》在整個唐代狂草的發展中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
草書的形成最早可追溯到漢代,在兩漢包括王莽時期出土的一些木簡上不乏草書的應用,然而多是軍書、賬簿,“新莽六書”終無草書一體,也可看出“漢興有草書”不過是指草書的雛形形成。魏晉時期,隸書向真書(楷書)演變,其字與字之間的連綴也愈加明顯,與漢木簡中漢隸的快寫有所區別,被后人稱為“今草”,而漢代草書則被稱作“章草”。“今草”源于“章草”,但形式更靈活,字間牽絲相連,受王羲之的規范,更是別具美感。
唐代狂草,即是空間感與時間感的此消彼長。所謂空間感,是所有書法都具有的一種特性,點、線、面的排布形成了書法結字的空間,一幅書法作品便是線條在平面空間的切割、組合。盡管古代或現代的書法鑒賞中都較少提到“空間”二字,但書法領域對字的結構的重視卻是由來已久,如清代包世臣《藝舟雙楫》中的“字有九宮……必有精神挽結之處,是為字之中宮”,便是對書法空間感的形容??癫菰诙S空間的審美較其他字體較為特殊,其單字空間布局自由度大,整體作品順序感強,而相較于其他字體的構造端正,狂草的“建筑感”就顯得弱了很多,由于每個字都是疾速隨機寫成,所以一個字的形體結構可以千變萬化,其書寫往往對作者的書法造詣具有更高的要求。所謂時間感,這里指的是書法作品的視覺律動??档抡J為,人類的空間意識是直觀的先驗圖式,心理空間意識的構成卻是以感官經驗來做媒介。不同的藝術在人的心理上投射出不同的空間類型,而唐代的狂草更類似于一種音樂的律動,這種節奏的呈現可以帶給人以時間感的錯覺,即在一張二維平面作品中可以感受到四維時間的串聯。而這種弱化空間感、突出時間感的書法形式便是狂草最為顯著的藝術特點。
唐代狂草的藝術價值不在其形,而在于寫意。寫意作為中國美學的精髓,是其藝術思維的第一要義。唐代狂草,“意”在取會風騷,相較康德所認為的“花的美,不設概念、利害和目的,是純粹美”,狂草“言簡意賅”地將這一內涵“一寓于書”,可謂比“純粹美”更為純粹。正如“庖丁之目,不見全?!?,狂草作品創作,規矩暗于胸襟,自然容于徘徊,意先筆后,瀟灑流落,翰逸神飛。蘇軾亦引入這一書法筆韻于畫作之中,使畫作“畫中有詩,詩中有畫”,乃至發展成國畫的主導形態,寫意畫始為流傳。由此可見,狂草寫意之高,謂之“大寫意”亦不為過。而在藝術創作上,狂草講究靈感激發。徐渭曾說世間無物非草書,但多少狂草作品的創作都源于事物、景象的靈感激發?張旭狂草靈感源于擔夫爭道,懷素則是觀夏云變化有感,更有見公孫大娘劍器舞而其書遂長的故事流傳,可見狂草作品中靈感頓悟下的藝術性。
提到《書譜》的創作背景不能繞過其作者孫過庭。孫過庭(646—691)是唐代書法家和書法理論家,出生于今蘇州一帶,曾任右衛胄參軍、率府錄事參軍,胸懷大志,其性博雅好古,書法師承王羲之和王獻之,擅長楷書、行書、草書,其中尤以草書更為精通,其筆勢剛勁,造詣直逼“二王”?!稌V》的創作主要是孫過庭對漢魏以來書法理論與實踐的系統性總結和批判,以回溯書法的源流與本質,但由于師承“二王”,無論其墨跡還是觀點都更具魏晉之風。相較于大開大合、變化萬千的狂草,孫過庭更講求對稱美學,這也曾令其書作遭到“千紙一類,一字萬同”的詬病,但就《書譜》迥異于初唐書家們作書時的謹小慎微、規矩刻板來看,其在書法上“破而完,分而治”的獨到觀點對于草書乃至整個書法的發展的意義都是無比巨大的。
唐代張懷瑾《書斷》中曾如此評價孫過庭,“博雅有文章,草書憲章二王”, 可見孫過庭草書縱使勁拔剛斷,也終仍難逃“二王”之形。因而《書譜》的藝術價值雖依托于字跡,但更有賴于其行文、理論。從行文而言,《書譜》幾乎整篇都是駢體撰寫,在對稱、聲律協調方面尤為突出,既彰顯了作者對魏晉之風的承襲,又體現出了其受儒家思想熏陶,行文中和諧美的融入?!稌V》用語精妙,開頭一句“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鐘、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便在選字上做了刻意的編排,即前句用“有”,后句則變為“稱”;前句有“絕”,后句則換成“妙”,用語之縝密,可見作者為締造駢體文的綺麗辭藻,是如何的精心選擇、反復推敲。《書譜》行文對偶,全篇通讀,無一處不靠對偶之句接連不斷、珠聯璧合來構造。
孫過庭工于筆法,在《書譜》中有關筆法的介紹更是較為集中,其講求“法度”的建立,強調用筆與結構;但在另一方面,其也融會貫通了儒家的風骨神韻,形成一種形式精美、落筆嚴謹與氣勢雄闊相結合的新的審美風格,在儒家倫理中的道德的影響下,《書譜》強調書法藝術性的同時,也更追求盡善盡美的中和之風。孫過庭特別在《書譜》中對“善書”做了解釋:其一,要經過三個階段的磨礪,如同登樓,一層一個境界,初階未達平正,中階便會險絕過頭,而后期方能實現真正的平正,是為“通會之際,人書俱老”;其二,“不激不厲,風規自遠”,意為善書者要遵循傳統中和之美,文風不可偏激、凌厲,志氣應和平、自然、散淡。由此可見孫過庭對待書法之謹慎,藝術追求之“中和”。他認為,學書之法在于有法可依、講求筆法、兼通專精、心手雙暢;學書心態則在于自信、自謙、自明、自強。
孫過庭在《書譜》中將儒家的“中和之美”融入貫穿至書法學習與精進的奧義之中,不但是對以往刻板書法形式的一種突破,更為書法與自然、書法作者與用筆間的融合帶來了有效的促進,它為狂草的“寫意”奠定了基礎,更讓后世的藝術審美達到了一個融于生活、自在忘我的境界。陳振濂曾說過《書譜》讓人重審美的同時也重情理。筆者認為,《書譜》能讓人在“技”中尋求到“道”,在情理中探尋到藝術的本真。
研究唐代狂草,人們最大的體會便是“法”與“意”的關系。雖然狂草整體上似狂放不羈,好像毫不講究法度,但細究之下,其中所蘊藏的“法”卻是一絲一毫也無法撼動。狂草是一種極其精純的藝術形式,其寫意需要高度投入感情,同時感情也要有所限制,二者相反相成,既相互矛盾又缺一不可。而人是時代的產物,時代造就主流情感,這是任何一個人也無法脫離的,作品也是如此,任何一個時代的作品,其“意”都脫離不了“情”,而“情”則受“法”的限制,這便是藝術萬變不離其宗的道理。
綜上所述,孫過庭作為初唐的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其著作《書譜》中的書法理論雖承襲了魏晉遺風,處處滲透著儒家的中和美學,其墨跡也全是“二王”之韻,距狂草的意境相去甚遠,甚至大相徑庭,但其對漢魏以來書法理論的總結和批判也為狂草的發展和興盛形成了一定的鋪墊。通過對《書譜》的臨摹與對其理論的學習,魏晉草書與唐代狂草才得到更好的銜接;也正因有了《書譜》中關于“自然”的敘述,狂草才能實現“大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