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倩倩
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詹姆斯·喬伊斯是愛爾蘭的著名作家。在他生活的時期,愛爾蘭仍受英國的壓制,天主教也長期禁錮著人們的思想,致使愛爾蘭陷入嚴重的精神癱瘓中,而這種精神癱瘓的中心則正是都柏林。喬伊斯于1902年從大學畢業。當時,他對愛爾蘭的局勢深感不滿。失望之下,他決定去歐洲大陸追求藝術。自此,喬伊斯開始了長達四十年的僑居生活。雖生活在異國他鄉,喬伊斯仍密切關注愛爾蘭的局勢和愛爾蘭人的生活。《都柏林人》是喬伊斯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愛爾蘭的政治腐敗、社會癱瘓、道德墮落都在其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在該小說集中,喬伊斯采用了“精神頓悟”這一獨特技巧來展現人物復雜的思想感情,揭示主人公對人生和社會現實的瞬間感悟。在《都柏林人》的壓軸篇《死者》中,主人公加布里埃爾的精神頓悟更具深刻含義。加布里埃爾在圣誕夜的三次受挫使其在歷經一系列復雜的心理變化后獲得了精神頓悟。他最終從虛幻的現實中清醒過來,對自己和國家有了新的認知。
《死者》的故事背景是一場圣誕晚會。但這熱鬧晚會的背后卻彌漫著癱瘓、死亡的氣息。在小說中,首先出場的是女傭莉莉。莉莉雖年輕,但頭發干枯,面色蒼白,缺乏她那個年紀該有的活力與朝氣。對加布里埃爾的兩個姨媽的描述也只讓人聯想到腐朽和死亡。朱莉婭姨媽的頭發灰白,皮膚松弛。而凱特姨媽的臉上“全是褶褶皺皺,像個干縮了的蘋果”。她們的侄女瑪麗·簡在晚會上的鋼琴演奏顯示出高超的技巧,但缺乏浪漫和激情??腿藗冸m難以欣賞其音樂,但還是報以熱烈掌聲。喬伊斯對這種麻木的生活狀態的描寫無不顯露出諷刺的意味。此外,小說中一些細節描寫也進一步增強了這種死氣沉沉的氛圍。兩位姨媽和瑪麗·簡住在一棟陰暗蕭條的房子里。墻上掛著愛情悲劇畫《羅米歐和朱莉葉》和一幅表現兩個王子被謀害的組像。人們在席間的談話也不時顯現出對死者的眷戀,這與正常節日的熱鬧氛圍極其不符。而這種死氣沉沉的氛圍正是加布里埃爾獲得精神頓悟的背景。
加布里埃爾的精神頓悟并非是其在某一瞬間的靈光乍現,而是由一系列挫敗感而最終觸發的。身為大學教授的加布里埃爾具有強烈的優越感。但在他和三個女人的交鋒中,他的這種自負心理卻屢屢受挫,致使他的內心發生種種變化,從而最終獲得了精神頓悟。
加布里埃爾最初的挫敗感源于他與女傭莉莉的沖突。在莉莉這樣一個出身低微的女孩面前,加布里埃爾是極具優越感的。但他對莉莉所講的玩笑話卻意外使其受挫?!拔铱次覀兙鸵谀骋粋€晴朗的日子里,去參加你和你的小伙兒的婚禮了吧,???”然而,莉莉卻憤然說道:“時下的男人們全是說的好聽,就只想著占人家的便宜”。莉莉對男性的譴責使加布里埃爾倍感羞愧。隨后,加布里埃爾便想通過送莉莉一枚硬幣作為禮物來緩解尷尬和挽回面子。然而,莉莉早已看穿他的傲慢,想拒絕這種所謂的“慷慨”。但加布里埃爾仍堅持把錢給莉莉,并匆匆結束了對話。然而,這件小事還是對他產生了影響?!澳莻€姑娘憤然而突兀的反駁仍然叫他有點心煩意亂。這給他投下了陰郁的感覺,他整理著袖口和領結,想要借此驅散這陰郁”。
加布里埃爾的再次受挫是因他與艾弗斯小姐的沖突。艾弗斯小姐是一個激進的愛爾蘭民族主義者。在聚會上,艾弗斯小姐指明加布里埃爾為《每日快訊》寫文章是對國家的不忠的表現,并稱他為“西部英國佬”。艾弗斯小姐的嘲弄使加布里埃爾極大受挫。當加布里埃爾回絕了艾弗斯小姐去愛爾蘭西部旅行的建議時,艾弗斯小姐更是咄咄逼人,從而迫使加布里埃爾不得不承認他對愛爾蘭的厭惡之情。當加布里埃爾再次被艾弗斯小姐逼問原因時,他選擇了逃避。他的逃避看似是因無法忍受艾弗斯小姐的辛辣諷刺,但實際上是因為他在沖突中也意識到了自己對國家又愛又恨的矛盾情感。他認識到,他討厭的不是愛爾蘭,而只是它的麻木和衰敗。因此,他對艾弗斯小姐稱其為“西部英國佬”而深感不悅。但在這種復雜的感情面前,他也只能逃避。
最后,在與妻子格雷塔的交談中,加布里埃爾又一次受挫。晚會結束后,夫妻倆回到旅館,加布里埃爾卻發現妻子十分傷心。一再追問之下,格雷塔袒露了心中的秘密。原來她昔日的戀人常唱愛爾蘭民謠向她傾訴情意,甚至在患病期間,他還冒雨來見格雷塔從而導致其因病情惡化而死。而達西先生在晚會上所唱的愛爾蘭西部歌謠《奧赫里姆的姑娘》讓格雷塔再次想起以前的戀人。妻子對其已逝戀人的緬懷使加布里埃爾深感嫉妒和不安。因此,他故意詢問妻子其戀人的職業, 試圖借此來貶低對方。但在格雷塔看來,兩者的職業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因此,她坦率地答道:“他在煤氣廠干活”。格雷塔的坦誠使加布里埃爾作為丈夫的尊嚴被死者擊碎了。他再也不能以優越者自居了。妻子熟睡后,加布里埃爾看著窗外的雪,他突然意識到他和妻子的關系其實正如這雪一樣淡漠。多次受挫后,加布里埃爾的精神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并最終獲得了精神頓悟。
加布里埃爾的精神頓悟包括兩方面的內容。首先,其精神頓悟涉及對自我的重新認知。加布里埃爾敏感又自負。但在與莉莉的交鋒中,莉莉的反駁使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傲慢。艾弗斯小姐的嘲弄使其自尊心再次受到傷害。此外,妻子對其已故戀人的緬懷使驕傲的加布里埃爾進一步認識到自己的可憐可鄙。歷經一系列的打擊后,“他看清了,自己是一個滑稽可笑的人物,替姨媽們做不值錢的跑腿伙計,緊張兮兮的,好心腸,多愁善感,對著群俗人滔滔不絕,把自己小丑般的欲望理想化,在鏡中他瞥到了一眼一個可憐的蠢貨,那就是他”。受挫后的加布里埃爾開始從自滿中走出來,重新審視自己,打破了其在社會階級意識上的偏見,認識到自己的無足輕重,獲得了對個人新的認知。
其次,加布里埃爾的精神頓悟也涉及其民族意識的覺醒。英國的壓制和天主教的迫害造就了當時愛爾蘭的麻木的精神狀態。在愛爾蘭,生者和死者一樣麻木。莉莉沉浸在創傷里,艾弗斯小姐盲目排外,格雷塔沉湎于戀人逝去的悲痛中。熱鬧的聚會上,人們常提到死去的人,他們懷念過往,對未來不報以希望。加布里埃爾對死者的嫉妒也使他意識到他在精神上的癱瘓。“他的靈魂接近了眾多死者棲身的居所……他自身正消融進了一個難以捉摸的灰色世界;而這邊實實在在的世界卻正在消解、消失,這些死者曾經一度生長居住其中”。多次受挫后,加布里埃爾認識到愛爾蘭人麻木的精神狀態,對祖國的態度也有了轉變。加布里埃爾原本對愛爾蘭的腐朽和落后深感厭惡。但在與艾弗斯小姐的沖突中,他開始意識到他對愛爾蘭的矛盾情感。他內心仍暗含著對愛爾蘭的愛。格雷塔來自愛爾蘭西部,是典型的愛爾蘭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加布里埃爾對愛爾蘭的矛盾情感也使他不能真正擁有格雷塔,并與其達到靈魂上的契合。在經歷婚姻失敗后,望著窗外紛紛飄落的雪花,加布里埃爾突然意識到“到了他動身西去的時候了”?!拔魅ァ边@一決定在小說中有著重要的意義。格雷塔及其戀人生于愛爾蘭西部,以西部民謠為情歌。加布里埃爾曾拒絕了艾弗斯小姐的去西部旅行的建議,但對格雷塔而言,西部有她難忘的戀情和蘊含民族特色的風土人情,因此,格雷塔十分向往去西部旅行。頓悟后的加布里埃爾放棄去國外游歷的想法,而是決定西行,這是他進行民族身份認同的表現。他決定去西部了解妻子的過去,探索那片他本該了解但卻陌生的土地,加深與祖國的聯系。加布里埃爾的民族意識的覺醒也暗示著愛爾蘭人擺脫精神癱瘓,實現民族復興的可能。
加布里埃爾的頓悟涵蓋了對自我的重新認知及其民族意識的覺醒。喬伊斯把小說的背景安排在圣誕節,這個象征著復蘇的日子,其實就暗示此文的主題不是死亡而是重生。加布里埃爾對自我的重新認知及其民族意識的覺醒終將促進個人和民族向著光明走去。
和加布里埃爾一樣,喬伊斯對祖國的感情也是矛盾的。他在年輕時逃離了這個讓他失望的國家,但身在異國他鄉,他仍心系祖國,關心同胞。而《死者》恰恰體現了他作為一個愛爾蘭作家的責任感。喬伊斯希望通過加布里埃爾的精神頓悟來揭露人們麻木的精神狀態,喚起都柏林人乃至整個愛爾蘭人的使命感和責任感,這展現了喬伊斯對愛爾蘭人和整個國家“重生”的殷切期待。多次受挫后,加布里埃爾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意識到自己和愛爾蘭民眾的精神癱瘓。同時,他也喚醒了自己的民族意識,燃起了對愛爾蘭“重生”的希望。在《死者》的結尾,雪作為小說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即重生和希望。雪不僅覆蓋了整個世界,也清除了一切麻木的思想。大雪過后,一切都將有一個新的開始。愛爾蘭人終將在重新審視自己、喚醒民族意識的過程中,擺脫精神癱瘓的狀態,實現個人和愛爾蘭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