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佩璇
西北大學
東方的莎士比亞和西方的湯顯祖是同時代誕生的戲劇名家,兩位作家的作品十分相似。古典戲劇作品中,女性往往充當男性的附屬品,處于“政治失語”的地位。而湯顯祖的《邯鄲記》與莎士比亞的《麥克白》兩部作品賦予了女性政治意義,體現出現代女性觀。多數學者評論這兩位女性角色時會強調甚至批判她們毫無原則的實現自己的權力欲望,卻少有從女性意識的角度探討兩個角色的權力獲得。兩位角色不只有相通之處,而且分別展現出了獨立與依附兩種不同的狀態,崔氏追求權力但依附于男性,而麥克白夫人超越了女性性別。權力滲透在個體的生活之中,能夠起到控制他人、滲透他人生活的作用。女性獲得權力的過程也是女性對男權滲透、控制和超越的過程。據此,本文從權力手段、權力中介、權力獲得中展現出的人格,三個方面探究兩部作品中女性獲得權力的異同。
在權力獲得方式上,兩位女性都通過爭奪話語權獲得權力。可見,權力的控制滲透在個體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權力獲得方式是多樣的,而話語權是最為有效的一種。“在話語的發展史,權力始終是與話語如影相隨的伴侶,而話語最終也成為了一種權力,也就是我們現今論述的話語權”女性的權力獲得無法繞開話語權的爭奪。在麥克白在崔小姐和麥克白夫人的權力獲得之路上,語言是兩人重要的武器。
《邯鄲記》中,崔小姐的語言技巧可圈可點。她通過語言“逼迫”盧生與自己成婚“老媽媽,則問他私休?官休?私休不許他家去,收他在俺門下,成其夫妻;官休送他清河縣去”寥寥數語,看似在給盧生選擇,其實是讓盧生退無可退,只得與自己成婚;之后,她鞭辟入里地分析了盧生久求功名不得志的原因“說豪門黨貴,也怪不得他。則你交友不多,才名未廣,以致淹遲”而麥克白夫人則在不同的場景下,用適合的語氣表達自己的觀點,實現權力獲得。當麥克白驚慌失措不敢謀刺時,她言語鼓勵,讓麥克白保持鎮定;隨后,當鄧肯王來到麥克白家中時,麥克白夫人一轉之前密謀刺殺鄧肯時的陰險毒辣,表達忠誠。可見,崔小姐與麥克白夫人都通過言語獲得權力,若離開話語權兩位角色很難獲得權力。
崔小姐和麥克白夫人的權力獲得方式有區別,崔小姐以金錢賄賂為主,麥克白夫人以陰謀刺殺為主,這區別又提示了兩位女性對夫權依附與超越的兩種不同狀態。崔小姐的金錢賄賂本質上是古代中國男性權力體系中常見的謀求功名的手段。《邯鄲記》中的男性是錢財交易的主體和對象,崔小姐只是在背后出資,而錢財交易的雙方則是盧生和朝中官員。崔小姐打點銀錢是對男權社會權力獲得方式的順從。此外,崔小姐獲得權力的目的也是為了迎合男權社會對于男性地位的評價標準。因此,崔小姐依附于男性,依附于夫權的。而麥克白夫人則跳脫出男性和夫權的束縛,創造了自己的權力獲得方式。她替丈夫選擇了在宴會中秘密謀刺鄧肯這一被丈夫恐懼和排斥的方式。在獲權動力上,麥克白夫人是丈夫的精神力量。第三,在獲取權力的過程中,麥克白不滿足于做丈夫的幫手,她試圖走到丈夫前面,去替丈夫完成丈夫所不能完成的事情。“倘不是我看他睡著的樣子活像我的父親,我早就自己動手了”她還在行動上直接代替麥克白善后。可見,麥克白夫人跳脫出了麥克白的束縛,在獲得權力的手段上發揮了極強的主動性,體現出了超越麥克白,超越夫權的一面。
古代社會實行父權制,男性在權力活動中占主要地位,女性只能退居家庭,很難在權力活動中有一席之地,因此,女性必須依賴一定的“媒介”才能獲得權力,且這個中介往往是男性。誠如伊格爾頓所言:“也許她是代表著男人身上某些東西的一個符號,而男人需要壓制這種東西,將她逐出到他自身的存在之外。”而這個權力“媒介”往往是她們的父親、兄弟,更為直接是她們的丈夫。在《邯鄲記》與《麥克白》中,崔小姐和麥克白夫人就以丈夫作為她們的權力“媒介”。
崔小姐的丈夫盧生與麥克白夫人的丈夫麥克白是兩位女性獲得權力必不可少的角色。在《邯鄲記》中,崔小姐的權力獲得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結束崔家無白衣的局面。如果盧生不能取得功名,那么崔小姐的這一部分權力欲望也無法得到滿足。另一方面是受封誥命,這是靠盧生暗寫誥命朦朧進呈獲得的。崔小姐的權利欲望始于自身,但必須通過盧生才能得以實現。對于麥克白夫人來說,麥克白的一封信將她的權力欲望一引而出,她無法克制,才會有后來的種種謀劃。在行動上,雖然麥克白夫人發揮出了超越丈夫的行動力,但麥克白是其謀劃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丈夫是兩位女性角色獲得權力的“媒介”,對該媒介的利用方式和利用程度有區別。在崔小姐和盧生的關系中,崔小姐一直是以“守護者”的姿態,出現在丈夫身后,在丈夫遇險時勇救丈夫于生死,在丈夫病重時傷心難過。當盧生被誣陷謀逆發配往廣南鬼門關時,崔氏“也把一杯酒,略盡妻子之情”。在崔氏和盧生這段關系中,崔氏一直處在對盧生守護的狀態。這守護是以男性為主導的,她對權力的向往也只能寄托于“直教夫婿覓封侯”她的社會價值只能借助于婚姻來實現,這真實反映了崔氏對于夫權的依附性。
但麥克白夫人則不只是處于丈夫身后的位置,她時常越過丈夫,體現出超越丈夫的勇氣與果敢。在麥克白的手上沾染鮮血后,他被這血液嚇住了“恐怕我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無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紅呢”。而麥克白夫人則冷靜地替丈夫善后“我的雙手也跟你同樣的顏色了,可是我的心卻羞于像你那樣變成慘白,只需要一點點水就可以替我們泯除痕跡”可以看出麥克白夫人超越丈夫的勇氣與果敢。麥克白夫人并不是以麥克白為主導,而是讓麥克白處于自己的計劃中,如果麥克白無法完成,那麥克白夫人就自己去替她完成。
崔小姐和麥克白兩位女性,都以丈夫作為權力獲得的中介,但一個在丈夫身后守護丈夫,一個時常跳脫出丈夫的行動,代替丈夫承擔本屬于丈夫的責任,在文本中表現出了依附與超越兩種不同的狀態。
在劇作中,兩位女性角色都具有雙性氣質,這有別于傳統戲劇作品中對女性性格單一化的書寫,劇作家在劇中塑造了立體、多元、完整的女性人格。根據西蘇的觀點:女性是具有無盡包容性又不排斥差異的新的雙性同體。可見,完整的女性形象應該是豐富的,是陰性氣質與陽性氣質的集合。崔小姐和麥克白夫人都具備人性普世的善和女性與生俱來的氣質,在擁有這種陰性氣質的同時,她們還具有陽性氣質,這具體表現為她們覺醒的欲望。
在《邯鄲記》中,崔小姐有權利的欲望,有膽識與謀劃,有勇氣和毅力連盧生都說“葫蘆提田舍郎,仗嬌妻有志綱”她為盧生獻計用金錢賄賂。在盧生被誣陷謀反送到斷頭臺將被處斬時,她帶著兒子們在御前求饒。崔小姐還具備女性的溫柔。當盧生獲得功名在御前侍奉滿三年回到崔府中時,她備下酒菜盡顯女性的柔情;當盧生被侍女勸酒時,她為丈夫身體著想好言相勸,履行了作為妻子的責任。她是陰性氣質與陽性氣質的統一。
麥克白夫人同樣具備雙性氣質。麥克白夫人對于權力的欲望遠勝于麥克白,如果不是麥克白夫人的提點與言語激勵,麥克白未必能下定決心刺殺鄧肯。而在麥克白猶豫之時,她毅然決然地拒絕“人情的乳臭”主張采用詭計滿足自己的欲望。但麥克白夫人不失陰性氣質,她一遍一遍洗著自己已經洗得很干凈的手,經受內心良知對自己的拷問,她終究無法面對自己心里的柔軟。可見麥克白夫人在具有陽性氣質的同時不乏陰性人格的柔軟與善良。
克里斯蒂娃說:“由于女性希望自己能成為具有社會意義的人,她們要么將競爭、攻擊力和權欲等諸多男性理想觀念融入自我意識,從而像男人們那樣追求成功和認可,否則,便只能去遵循男性所推舉的所有女性美德。”崔小姐和麥克白夫人將競爭、攻擊性和權利欲望等陽性氣質與女性的陰柔集于一身,反映了她們試圖把陽性氣質融入自己的陰性屬性中,爭取社會秩序中變客體為主體的嘗試。
在這兩部作品中,崔小姐和麥克白夫人陽性氣質的表現方式不同,崔小姐的陽性氣質表現為她在困境中的剛毅勇敢,而麥克白夫人的陽性氣質更極端,表現為她的狠毒。
崔小姐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從誥命夫人到沒入機坊,只有梅香一人相隨,哪怕淪落至此,她在面對催錦公公時也依然一身正氣她的陽性氣質體現了“社會弱勢性別的女性向強權性別——男性(尤其是其文化精英——才子)給予關鍵的助力,這既是女性扮演社會角色的試探,也是對主流話語神圣性的質疑。”但這種實現自我的行程只是一種嘗試,所用的手段也是通過執行男權社會的運作手段輔佐男性得到權力,所表現出得陽性氣質也較為中和,總體上表現出對男性的依附。
在《麥克白》中,麥克白夫人身上的陽性氣質則更為極端。劇本中沒有描述麥克白夫人的外貌美,這樣才能突出女性獨立的人格。誠如伏波娃所言:“美麗的身體必須具備靜物那般沉靜、被動的品質,她本身并不能反映其主體的性格”在《麥克白》中,為了防止外貌美消解女性身上的陽性氣質,作者沒有任何描寫麥克白夫人容顏的詞句。沉靜被動的性格加上美麗的外表,本質上滿足的是純男性視角下對女性的想象。但易瑞格瑞發現“如果女性不安于這種被思索、被想象的純客體地位,努力成為主動想象和思索的人,那么男性的主體地位就會被破壞,女性的顛覆力量就在于此”莎士比亞讓麥克白夫人主動思索主動想象,而不是淪為男性欲望和想象的化身,體現出了麥克白夫人的性別超越性。可見在作品中麥克白夫人陽性氣質有很大發揮,甚至超越了女性性別本身。
中外經典戲劇作品《邯鄲記》與《麥克白》一反傳統文學作品中對女性的塑造,將陽性氣質注入女性形象,賦予了女性政治權力。兩位劇作家并未否定崔小姐和麥克白夫人的女性美,而是站在自然人性的高度,直面女性的生存狀況。同時,這兩部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又有所不同,一個依附于丈夫但仍表現出了對自我實現的探索和追求,一個時而超越性別超越夫權,但又不失女性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