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蓓佳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白蛇傳》是中國古代民間故事,講述了許仙與白蛇變成的白娘子相愛卻不斷受到法海阻撓的凄美愛情故事。劉以鬯先生的《蛇》以《白蛇傳》為原型,是當代作家對“故事新編”的再一次嘗試,但作者不滿足于復述歷史、復活歷史,而是以現代人的視角重構歷史。
劉以鬯在《蛇》中很好地保留了《白蛇傳》民間故事平易近人的特點,整個故事像潺潺溪水一樣流暢優美而又富有節奏。劉以鬯在保證作品整體架構大體與《白蛇傳》一致的情況下對作品的情節以及人物進行了創新。作者將白素貞妖怪的身份改為了普通的平民女子,讓她與許仙之間人與妖的隔閡化為烏有。
劉以鬯對歷史重構的核心在于他創新性地賦予了白素貞與許仙更加豐滿的人物形象也充實了故事情節。在《蛇》中,白素貞與許仙的形象都是十分清晰的。從白素貞給捕蛇人三兩銀子、白素貞懷孕仍喝下雄黃酒等情節可以看出她對許仙真誠的愛意以及她對自己感情的勇敢捍衛;而劉以鬯描寫許仙則注重用心理分析的法進行寫作,如:“一個可怕的印象占領思慮機構,他感到極大的不安”,以此凸顯許仙內心的焦慮、懷疑、害怕。同時,劉以鬯也更新了《蛇》的主題,講述了一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故事,展露了人類復雜的心理。小說歷史重構的目的不僅是求新,更是讓歷史改寫服務于人物的塑造,進而呈現文章的主題。
劉以鬯先生曾經在《不是詩的詩》中寫道:“我常在詩的邊緣行走,審看優美環境的高長寬,我寫過一些不是詩的詩。”他也提到自己寫作《寺內》是想要實驗“不是詩的詩”的寫法。試看《寺內》中的一個像詩一般的片段:那份感情,濃得必須加水。那份感情,熟得太早。從夢中踱步而回的,名叫“現實”精短的句子與凝煉的詞語,再加上單句成行的排版,使得小說也成為了別樣的詩。《蛇》中也有這樣精短的句子與優美的語言,“落日的余暉涂金黃于門墻。許仙的靴子仍染昨日之泥,”文言詞語的運用和整齊的格式讓這樣的句子有了一種古詩對仗的感覺。清麗的語言與中國傳統民間故事相輔相成,在《蛇》中塑造了一個世外桃園般的世界。兩人初遇時的景象平淡卻美得攝人心魂,“他說:‘雨很大。’她說‘雨很大。’艙外是一幅春雨圖,圖中色彩正追逐一個意象。風景色彩原是濃的,一下子給驟雨沖淡了。”簡單的重復、白描的手法,二者的默契不言自明,明凈的景致與純凈的愛情兩相對照,這樣清新質樸的語言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和翠翠、儺送二人的真摯愛情。再看二人的相伴之景,“燭光投照在酒液上,酒液有微笑的倒影。”詩一樣的語言讓此情此景更顯優美動人,也為文章增加了行云流水般的韻味。
縱觀整篇文章,一種清麗動人之感撲面而來。白素貞與許仙相遇的清明之美、洞房花燭之美、白素貞悉心照料許仙之美。《蛇》的語言藝術之美是一種整體性的美,不是作者去適應這種語言形式,而是詩一般的寫作形式符合作者的寫作需要。作者以精簡、考究的語言重構了《白蛇傳》這個凄美的民間故事,讓“凄”更“凄”,“美”更“美”,體現出極強的藝術功力與審美價值,這也是作者對于寫作方式創新的一種追求。
《蛇》一方面對小說的語言形式進行了創新,一方面也反映了當代作家對于“內在真實”的關注。當代小說有著比較明顯的“向內轉”特征,作家們開始更多地關注人的心理,注重展現人的內心世界,從人物的內部情緒出發描繪外部世界。在這個階段,文學不再像過去那樣成為政治的“武器”,它轉向了人的內在真實。魯樞元對這一現象的解釋是比較清晰的:“小說心靈化了、情緒化了、詩化了、音樂化了。小說寫得不怎么像小說了,小說卻更接近人的心理真實了。”伍爾芙在《論現代小說》中也表達了相似的觀點:“一切都是恰當的小說材料,每一種情感,每一種思想,每一種大腦和心靈的特征都是取材的對象。”我國文學評論家提出的“向內轉”與西方作家提倡的“關注人的精神世界”其實是一脈相承的,它反應著一種整體性的文學發展趨勢,《蛇》一文就表現了作者對內心世界的關注。
雖然《白蛇傳》是古典小說,作者卻采取了當代的寫法,這一點突出地體現在了許仙心理的刻畫上。《蛇》與《白蛇傳》很大的區別在于,劉以鬯孜孜以求地探索著許仙焦灼病態的內心世界。與許多西方現代小說家一樣,劉以鬯也把探求人的“內在真實”作為藝術創作的目的。在他的心中,所謂“內在真實”是“人的內心沖突”,是“靈魂斗爭”……潛意識對每個人的思想和行動所產生的影響,較外在環境所給予他的大得多。按照榮格的分析心理學:總體的心靈包括三個層次:意識、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意識是心靈中唯一能夠被個體直接感知的部分,而個體無意識是一個容器,蘊含和容納著所有與意識的個體化機能不相一致的心靈活動。“我親眼見到的,那條蛇游入亂草堆中。”“那蛇……那條蛇……”許仙能夠感知的僅僅是他對蛇的恐懼(意識),而他內心深處的自私、多疑、扭曲(個體無意識)卻是他無法感知的。許仙的意識與無意識無法統一,他在激烈的內心動蕩中無法掙脫對蛇的恐懼,更無法信任身邊美麗而又體貼的白素貞。作者兩次有意地寫道:“院中無蛇,蛇在許仙腦中”更是證明了蛇留存于許仙的潛意識中,而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小時被蛇咬的恐懼遲遲不能散去,造成了心理的創傷,許仙甚至不顧白素貞的感受,不顧孩子的安危在家中懸掛符咒,自私地逼迫白素貞和下雄黃酒。此時的許仙內心已經嚴重扭曲,而他荒謬可笑幻象的極致是那條在床上的“蛇”。作者在這里仿佛流露出了暗暗的諷刺,書中的人物好像出現了身份的倒置,作為人的許仙展露出了人性的弱點:懷疑、自私,而在傳說中作為妖怪的白素貞則展露出了她最善良、最勇敢、最堅韌的一面。
文中“蛇”的意象在我讀來是頗有深意的,在中國文化中,蛇的形象本身就與冰冷、可怖相關聯,在《蛇》一文中,它代表著許仙內心的焦慮、痛苦、多疑,它雖然來自于歷史故事,卻也成為了當代人情感的“客觀對應物”(即表達作者情感、情緒、思想的具體形象事物,這個概念由英國詩人艾略特提出,他主張“藝術情感是非個人的”,而在藝術形式中表現情感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到“客觀對應物”。)。本文中的“蛇”,也讓我想起了馮至先生的《蛇》一詩:“我的寂寞是一條蛇,冰冷地沒有言語──姑娘,你萬一夢到它時千萬啊,莫要悚懼!”馮至先生就是以蛇來隱喻當時自己的心態——寂寞,無人理解,冷冰冰的,無言語的,漫長的毫無盡頭的寂寞而自己內心又是如蛇嚙一般在疼痛。馮至先生的詩歌是潛沉內向的,他將自己的內心借助詩歌表達出來,而劉以鬯先生也對許仙的內心進行了深入地探索,在這一點上二者是共通,這樣的現象反映了中國文學對于現代主義的接納。總之,劉以鬯對于許仙內心的開掘是深刻的,在《蛇》我們隱隱能夠感受到一種有著現代性的焦慮和掙扎。
《白蛇傳》本身是不帶有懸疑色彩的,然而《蛇》中白素貞和法海兩個人物都有著懸疑的色彩,不讀到故事最后讀者無法知道結局。劉以鬯有意在行文中增添了一絲模糊的色彩,使得小說后半部分的情緒更加緊張。許仙逼迫白素貞喝雄黃酒的那一段節奏尤其緊張,“他(許仙)將《鐘馗抓鬼圖》貼在門扉,以之作為門禁,企圖禁錮白素貞于房中。白素貞態度自若,不畏不避。于是雄黃酒成為唯一有效的鎮邪物。相對而坐時許仙斟一滿杯,強要白素貞喝下。白素貞說:‘為了孩子,我不能喝。’許仙說:‘為了孩子,你必須喝。’白素貞不肯喝,許仙板著臉孔生氣。白素貞最怕許仙生氣,只好舉杯淺嘗......白素貞將杯中酒一口喝盡。”許仙的步步緊逼與白素貞的毫不畏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為了解除自己內心的恐懼,他不惜采用逼迫的方式,這也更加深刻地反映了許仙極度病態的心理。當然,此處情節的設置也不僅僅是為了突出人物的特點,也加深了讀者心中的疑惑,將故事推向了高潮。白素貞對雄黃酒拒絕的態度以及她喝完酒暈眩的姿態(白素貞讓許仙去看他人打牌也讓人生疑)讓讀者不得不懷疑白素貞是否真的是蛇妖變的。直到那條腰帶的出現,讀者的心里才有了答案。
故事進行到第九節就戛然而止了,關于法海的真實身份作者也沒有進行明確的交代。小說中法海的獨白像是一個來自歷史的聲音,它虛無縹緲,推動著情節的發展。劉以鬯有意識地懸置了真實的世界,給故事蒙上了虛幻的色彩,在《蛇》中,許仙和其他人似乎并不知道《白蛇傳》的民間故事,所以第七節中的法海也有極大的可能是不知道白素貞的。我認為,第七節中法海的獨白更像是盤踞在許仙內心中的焦慮和恐懼,他已經對白素貞產生了猜忌和懷疑,法海的一段話更像是許仙猜測的證明,這是一種由恐懼引發的荒誕的幻象,它只是因為披上了歷史的面紗所以顯得合乎情理。讀者的主觀歷史經驗會對理解文本產生影響,在《蛇》中,歷史背景與許仙復雜心理的交融產生了懸疑的色彩,讓故事更具當代特點也更具創新色彩,這也是作者寫作的高妙之處。
作者在小說的結尾寫道:“許仙走去金山寺,找法海和尚。知客僧告訴他,法海方丈已于上月圓寂,你遇到的一定是另外一個和尚。”讀完文章,讀者可能會久久地沉浸在一種恍然大悟與自省的情緒中,誰能保證自己一生中不出現一條“蛇”?誰保證自己在人生的旅途中沒有遇到一個“法海”?誰又能保證自己沒有懷疑過身邊的“白素貞”?作者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審視世界與審視自身的視角。劉以鬯先生的作品揭示了現代人緊張、焦慮的情緒和對他人的懷疑、不信任,借助歷史故事開掘現代人性。
很多學者將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與劉以鬯先生的故事新編進行比較。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飽含著一種對現實的強烈批判,有很強的現實意味;而劉以鬯先生的故事新編則更注重寫作手法以及寫作語言的創新,更加直接地指向當代人焦灼的內心世界,是一種創新式的嘗試。如果說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是借古喻今的話,那么劉以鬯先生的作品就是以舊賦新。“我寫故事新編,最重要的是新”。
《蛇》雖然是劉以鬯先生的刻意求新之作,但它同樣飽含著作者對藝術價值、文學審美的追求,它將新與舊融合地天衣無縫,是一篇更適合當代人讀的,更符合現代人心境的故事新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