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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醫羅布

2021-11-12 21:17:30次仁羅布藏族
香格里拉 2021年1期

◎次仁羅布(藏族)

獸醫羅布

◎次仁羅布(藏族)

“我們是獸醫羅布的老婆!”

當我望著眼前這兩個女人,兩個為獸醫羅布生過小孩的女人時,封閉的記憶開始蘇醒過來。從現在倒數過去,大概有十六個年頭了吧。

“日子像風一樣刮得輕盈!”我不自禁地這樣感嘆。

獸醫羅布和他的兩個女人、遙遠的縣城都被我早已棄置在了腦后。

已是踏上中年末梢的這兩個女人,讓很多畫面在我腦海里閃現出來。

從結了一層冰的窗玻璃邊沿往外望,雪花依然紛飛,天地一片灰蒙。縣委大院和宿舍披著厚厚的白衣。那時,這樣的天氣縣城里是不用去上班的,可以呆在房子里或床鋪上,點燃屋子中央的鐵皮爐子,向牛羊糞索要一點溫暖,將冗長的一天,一點一點地挨過去。

房間正中的鐵皮爐子里燃著火,我站在窗前還是覺得冷,是那種從腳底冷氣嗖嗖往上躥的冷,是骨頭都要碎裂的冷。現在歸咎起來,可能那時我的心情太沮喪了吧。

除了吃喝拉撒之外,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雪卻沒有要停的跡象。

第八天,我們全被召集到了縣委大禮堂里,參會人的褲腿、鞋子粘帶著雪,它們溶化后腳下流了一灘的水。會上宣布有幾個牧民點跟外界失去了聯系,縣里要組織搶險人員去這些放牧點上,了解受災情況和及時轉移牧民、牲畜,把損失降到最低點。

來參加會議的許多人雖然面熟,但這半年多里我很少跟他們打招呼,他們對拉薩人也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我們之間一直保留著一條深深的鴻溝。擠在大禮堂里,人們呼出的熱氣在窗玻璃上結成了水蒸氣,偶爾還傳來重重的跺腳聲。

會場里壓抑、沉悶。

獸醫羅布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嘴里銜著一根煙,好像沒有被點燃,我看不到有煙霧從他那里升騰。

我記住獸醫羅布,是因他的作風問題。當時我剛分到縣城,很快就認識了從別處來這里工作的幾個年輕人。周末他們把我叫去喝酒,話題是從縣城生活的無聊扯開,后頭內容越來越廣泛了。宣傳部的小干事張,突然又把話題拽回來,說,縣城里最真實的人是獸醫羅布。

有人馬上反駁說,去球,他是最累的一個人!

他經常去鄉下鉆女人的被窩。

……

他們爭論著,嗓門極高。小干事張梗著脖子一點都不退縮,堅持認為獸醫羅布是縣城里活得最實誠的人。

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大致地了解到獸醫羅布在縣城有個老婆,在噶如牧區也有個牧民老婆。因為這事,幾次升遷的機會都跟他擦肩而過了。

我驚訝,兩個女人怎能容忍得了彼此! 再說,這不是犯了重婚罪嗎?

這種好奇心,使我從那天起,就在縣委大院里留意一個叫羅布的獸醫。

獸醫羅布有一頭沒有亮澤的黑卷發,黝黑的國字臉,五官倒是齊整,身體瘦高,右肩有點塌陷。這樣一幅形象是在我尋覓他的第四天,撞進我眼睛里的。

我對他先前所抱有的諸多美好遐想,頃刻間坍塌掉,甚至懷疑他們說的是不是這個人,對獸醫羅布再沒有一丁點興趣了。我想那些同事所說的女人也一定很普通,她們會在別人的指指點點中,跟這個獸醫羅布糾葛著感情了此一生的。

從那天開始,我不再關心他了。

你是哪里人?

拉薩的。

怎么到這個地方來了?

畢業后沒有靠山,還能指望分到哪里去?

啊!驚嘆成 O 形的嘴里露出一排被煙霧熏黃的牙齒,嘴唇也是紫黑。

不幸的人啊!接著他又說。

我從縣委辦公樓的樓梯上下來時,獸醫羅布追下來,同我有了上面的這段對話。現在想想他的聲音毫無特色,吝于言辭。

我媽在我臨走時還一再叮囑,跟別人打交道時不要亂說話,要老老實實的。要是她聽見我當時跟獸醫羅布說沒有靠山之類的話, 肯定要訓斥我一頓。

我們齊頭并進走下樓去,走到了辦公樓外面。

地面、墻壁上撒滿了白花花的陽光,還有熱氣罩著我們。

他拖著午日照射出的扁扁身影,徑直向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沒有跟我道別。

這是我們之間進行的第一次對話。

他那一身褪色的衣服和瘦弱的背影,通過我的眼睛掃描,深刻地嵌在了我的記憶里, 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獸醫羅布又要下鄉了!多吉從辦公室的窗戶里俯瞰著大院,用輕佻的聲調說。

辦公室里的其他幾個人全擠到了窗子前。我從眾多腦袋的縫隙中,望見獸醫羅布

和一個男的正往一輛小車里裝紙箱,旁邊站個背土黃色背包的女人,她望著這兩個男人忙乎。

老婆親自送丈夫到二老婆那里去呢!聽到這句話,我們都開心地笑,那聲音一浪一浪地蕩開過去。

他又想那個女人了。

他老婆也真是的。

聽說他干那事很有一套,女人離不開唄。

呸,胡說八道。

辦公室里的女孩子生氣了,她離開窗戶, 坐回到自己的桌子前。

秋末,楊樹的葉子被染成了金黃,經徐風撫摸,不時發出脆脆的呻吟。幾片葉子從枝干上旋舞著身子,急不可待地投入到大地的懷里。地面上積了一層枯黃的樹葉,有些隨風向前奔跑。這種黃不免讓人心生傷感。

在樹葉的呻吟聲中,獸醫羅布和男同事鉆進汽車,車子駛出了縣委大院。

女人的胳膊在空中揮動,直到院子里空蕩蕩。女人放下胳膊,定定地站在那里,看來有些悵惘和失落。

獸醫羅布的女人在哪里上班?我問旁邊的人。

那女人開始離開了原先站的地方,邁著細碎的步子向辦公大樓走來。

縣文化局。

她以前是跳舞的,人長得很漂亮!多吉補充道。

人長得怎么樣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最關心的是,怎樣盡早離開這偏遠的縣城, 回到拉薩去。

“有三個月了,我倆每晚都在做羅布的夢,而且夢的都是同樣的場景,聽到的是同樣的話。這次來拉薩是為他祈愿的。”獸醫羅布的縣城老婆其米說。

“是吧!那么,你們是怎么找到我的?”

“在夢里羅布告訴了我們你的地址。”其米回答。

“難道昨晚他沒告訴你我們要來嗎?”牧區老婆永青瞪著疑惑的大眼問道。

“啊——沒有。昨晚夢里出現過一個模糊的形象,但我不敢確定是他。”

“肯定是他。”

“你知道的,他的右肩比左肩低。”

“我不能確定!”我有些慌亂,心跳一下加速了。

“不需要確定就是他。今晚他會來找你的。”

獸醫羅布瘦弱的背影,再次出現在我的頭腦里,但過這么多年后不再那么清晰了。

“你們現在住哪里?”我不想為一個死人糾纏不清,有意把話題岔開。

“地區駐拉薩辦事處的賓館。”

我們坐在一家四川餐館里,桌上擺了八個菜,還有白酒。旁邊的桌子已坐滿客人, 聲音吵吵的。

服務員不斷地被人叫喚、指使,各個表情僵硬地忙碌著。

窗外,汽車把人行道給占滿,燈光下的馬路邊有很多來旅游的人,他們脖子上掛著相機,滿臉好奇地四處張望。出租車飛快地從他們身邊疾駛過去。

“你們在拉薩呆多久?”我問。

“直到他不再夢里出現!”

“我們還想到山南桑耶寺去,那可是很有加持的一座寺廟,希望羅布在另一個世界里能安心、平靜。”

這頓飯吃得很慢,在吵鬧聲中她們提著嗓門嘮嘮叨叨地跟我談論一個死人,一個名字跟我相同,但已經死去 16 年的人。

從兩個女人的眼神里,我分明能感受到獸醫羅布從來沒有離開過她們,一直生活在她們的周圍。

我跟她們不停地碰杯,想讓熱辣辣的酒燒毀神經,這樣就不用想任何事了。這種事我呆在縣城里時干過很多回,那是很見效的。酒杯里的最后一滴酒,順著喉管嗒地落

到肚子里的那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但我要拒絕讓獸醫羅布闖入我的夢里來。

“明早我來接你們。”我把她們送到賓館門口道別時說。

路燈曖昧的光鋪灑在四周,徐風輕輕地吹。她們說著感謝的話,親密地牽手走向賓館階梯。我轉身向路邊走去,準備打輛出租車回家。

“別忘了,今晚羅布會去找你的。”女人從背后吼道。

夜里聽到這句話,我身子抖了一下,急忙轉身,兩個女人卻不見了。

隔著賓館的玻璃門,我看到里面燈光的映照下,曲尺形的柜臺和墻壁上依次掛著的時鐘,一名女服務員坐在電腦后面盯著屏幕看。

我的心開始忐忑不安,脊背上冷氣直冒,心咕咚咕咚地跳。

兩個女人怎么倏忽間就蒸發掉了呢?

我推開玻璃門,踏進賓館大廳里,向電腦后的服務員問,“剛才有兩個女的進來了嗎?”

服務員警覺地盯著我, 反問道,“ 你是誰?”

“她們來自 ×× 縣,一個叫其米,另一個叫永青。我過去在那里工作過。”

服務員疑慮重重地聽我說完,把眼睛轉到面前的電腦屏幕上,手在鼓搗著鼠標。

“剛才我沒見她們上去啊!她們住 312 房間,你要上去嗎?”她的眼睛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目光再次落在了我的臉上。

“不。”說完,我轉身往外沖去。

今天是怎么了,一切都亂套了。為什么我要請獸醫羅布的兩個女人去吃飯,喝著酒聽她們談論一個死去多年的人。我真是瘋了! 她們還說什么死人晚上會要來拜訪我。太刺激了!誰會相信這些呢?

夜晚的拉薩街道很寂靜,喜歡夜生活的人三三兩兩地在尋找落腳點,燒烤攤上的煤煙味駕駛著風奔跑。歪戴禮帽的一個酒鬼, 趔趄地從我身邊走過去。涂脂抹粉的小姐不時從我身邊像幽靈一樣閃過,丟下一句,“帥哥玩不玩?”

我站在路邊,心頭很慌亂。我得找一家酒吧坐一坐,把這一切理順清楚。

幾瓶啤酒沉甸甸地儲存到肚皮里時,醉意適時地涌了上來。我想:今天的這些怪事, 很快就可以從我的腦海里丟棄掉。

酒吧里柔和的音樂在飛翔,朦朧的燈光拖著長長的尾翼,煙霧醉酒了似的在半空中搖晃。遺忘一切的時刻馬上會到來。

有個人撕裂開霧靄走了過來,停在我的對面。他擺弄椅子,將身體沉沉地放了上去。椅子慘烈地吱嘎了一聲。

那人伸過手來,端起酒杯,張開了嘴。我又看到了那排被煙熏而發黃的牙齒。

“是你嗎?獸醫羅布!”我不禁叫喊了起來。

“輕點聲,別把隔壁桌子上的人給吵了。” 獸醫羅布趕忙制止了我。

我環顧四周,沒人理會我剛才的驚叫聲, 酒吧里的人各自忙著掃蕩自己桌上的酒。我順從地選擇了沉默。

真是見鬼了!

“那年的雪下得可真厚,前方除了白什么都看不到。世界一旦變成了白色,那一點情趣都沒有了。雪,只能使眼睛疼痛,一切死寂。”獸醫羅布壓低聲音,隔著桌子對我說。他在椅子里扭動干瘦的身體,選了個最舒服的坐姿。他點上一根煙,繼續說,“我們坐的那輛豐田車緩緩地向前駛去,輪胎上的防滑鏈與地面的摩擦聲從車底傳到耳朵里。偶爾,車子打滑,車尾扭來甩去的。

天空愁容滿面,白色的雪花漫天飛揚。汽車到久迪鄉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鄉長穿件羊皮袍子,羊毛織的帽子被拉

下來,將整個腦袋和脖子都裹在了里面,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站在沒膝深的雪地里,用手指著前方,說,汽車再往前開的話很危險,現在路都找不見了。

一輛豐田越野車和兩輛裝滿糧食和草料的東風貨車只能停在久迪鄉。這里離失去聯系的最近牧民點也有半天的車程。

在鄉長的喋喋不休聲中,我們進入到鄉政府辦公室,喝到了熱熱的茶,身子開始暖和起來。接著,我們討論徒步過去還是開車進去的問題,形成了兩種意見,各有各的道理。

最后我說,開車進去吧,這樣能搶時間。道路由我來指。

懷疑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必須得說點什么,才能打消人們的這種疑慮。接著, 我又解釋道,我作為獸醫,在這條路上騎馬、徒步走了十多年,對這里的地形很熟悉,希望你們能相信我。”

“當時,聽完你的這句話,我的心里也在打鼓。怕在這種白茫茫中萬一有個閃失, 那就命都沒了。”

“我想當時所有人都是害怕的。可是, 次仁羅布,我跟你說,這十多年里,我不停地穿梭在這些牧場和農區,給牲畜打針、發藥, 教群眾怎樣預防牲畜疾病,這里的溝溝坎坎, 我心里標得清清楚楚。”

“這些都是你死后,我才知道的。”說這話時我的舌頭有些發僵,對面的獸醫羅布也有些朦朧了。

咣。我們舉起杯子,觸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干。

“要是車子出了事的話,你能承擔責任嗎?帶隊的副縣長問我。

能!我來承擔責任。說完這話,我的心里一下沒了底。既然話說出去了,就得憑著以往的記憶,把車隊帶到鄂巴鄉去。

第二天,半天的車程,我們艱難地走了一天,總算平平安安地到達了目的地。對于我來講,好像把一生的勞累全部積蓄在了那兩天里。我太累了,到鄂巴鄉的鄉政府辦公室時,腳沉得邁不動步子,靠墻倒下去就睡著了。”

“獸醫羅布啊,你肯定很累呀。一路上, 你在沒膝深的雪地里去探路,有時爬到山坡上去確定方位,有時拿著鐵鍬在前面帶頭鏟雪。那天,你只打過幾次短暫的盹。后來, 是我們把你從墻角邊抬進屋子里,讓你張開雙臂舒服地睡覺。”

“我們還喝嗎?”

“你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過來的,今天醉個夠吧。”

“好的。你到我那兒的話,我來招待。”

“還早著呢!”

桌子上的空瓶子,被服務員嘀鈴鐺啷地撤了下去,桌面一下開闊了。

“那一次的雪災,是百年不遇的啊!”

獸醫羅布說完好像在搖晃酒杯,啤酒從杯口灑落了下來,被桌布一下吸掉,沒留一點痕跡。

“你被雪吸了!”

“什么?”

酒吧里一個外國男人低沉地哼起了歌, 就是找不見人,霧靄迷蒙。鼓聲、小號聲、吉他聲、男聲在我耳朵里極速飛駛。我在想, 唱歌的是黑人呢還是白人?

“到了鄂巴鄉,我們離最近的放牧點, 只有三個小時的路程。我醒來,看到車上的糧食和草料全部已經卸載完畢,兩輛東風貨車準備返回去,繼續拉救災物資。

在鄂巴鄉我們征用了很多的馬、騾子和牦牛,馱上糧食和草料向放牧點進發,去放牧點的路可真難走啊。

我們左手拄著木棍,右手攥著牲畜的韁繩,在淹沒膝蓋的雪地里艱難地挪步。

刺骨的冷風,撒落的雪片,鐵灰色的天, 都在考驗著我們的耐力。

我們在茫茫雪原上走啊走啊,就是走不到前方的山嘴下。

腳麻木了,身子軟綿無力,可是不能停下來,要是天黑之前趕不到放牧點,我們就會被凍死在雪地里。

我和鄉里派的向導在前面引路,偶爾回頭看,其他救災人員戴著墨鏡,嘴唇發紫, 呼著熱氣,搖搖晃晃。

那時我真擔心有人撐不住會倒下去。那些馱著物資的牲畜,眼角躺著淚水,鼻孔里呼著熱氣,疲憊地跟在旁邊。它們脖子上的鈴鐺丁零當啷地敲響,這聲音太珍貴了,給這個白色的世界增添了一絲生機。

我聽到有人在咒罵這場雪,罵這陰霾的天氣,可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軟弱無力啊, 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黃昏時牧民蓋得土灰色房子,白皚皚地翹立在雪原上,屋頂冉冉飄升充滿希望的煙子。看到煙子,我們無緣由地簌簌掉淚,把體內最后那點力量積聚起來,興奮地向牧民的房子走去。

藏獒的狂吠聲,讓牧民從房子里跑出來, 向狗吠的地方張望,看到有人蠕蠕地向他們走來。牧民一下激動了起來,揮袖大聲吼叫, 往雪原里沒命地沖過來。

我們在雪地里相互擁抱,彼此聽到了喜悅的泣聲。

那燃燒牛糞的鐵爐子,把屋里烤得暖呼呼的,我們的臉上開始有了紅潤。牧民邊給我們倒茶邊悄悄地落淚。他們都是些很容易感動的人啊!”

有股霧靄蕩漾到了桌子上空,飄渺的我都看不清對面獸醫羅布的臉了。霧靄后面那個聲音還在繼續講。

“下來救災的人當中,除了我誰都沒有到過這個放牧點,更別說下一個放牧點了。救災人員各個累得筋疲力盡,只想倒在地上, 舒服地睡個覺。

我們裹著大衣,圍著牛糞爐子入睡。馬上有人發出均勻的鼾聲,沉潛到夢中。

外面,風像小孩一樣任性地哭泣,掠過時還不忘擦著門窗弄出一點響聲來,以便讓我們時刻記著它。

就是這討厭的聲音,使我想起了另外那個放牧點上的牧民和他們的牲畜來,雪災也許會讓他們一下變得一貧如洗。這樣一想,我的心里很難受,那里的牧民都跟我很熟啊!

狗吠聲剛響,馬上就被風卷走,只留下風的嗚嗚哭泣聲。

天亮時,雪花減少了,但冷風刮得更加迅猛,呼呼地從原野上咆哮而來。

我看到這頭放牧點上的畜群,快把儲備的草料吃完了,下一個放牧點的情況可能要更糟,要是不及時轉移,牲畜會因沒有食草而死去,那樣,那些牧民將來的日子不好過啊。

我發現救災人員走不動了,就雇傭兩個牧民牽著六頭牛,穿過那片雪原,進入積雪覆蓋的山坳里。

要是以往,進入到這山坳里,頭頂上有雄鷹振翅飛翔,山谷里清麗的牧歌悠揚,綠色的山坡上牛羊時隱時現。哎,眼前的這種白, 不知從大地上奪去了多少條生命啊。

雪下得太厚了,深的地方快沒到大腿上。我們往前走幾步都得付出極大的氣力來,走走停停,行進速度極其緩慢。

到了半夜,我們才走到了最深處的那個放牧點。

在手電的光照下,我看到牧民家體弱的牦牛和羊兒都已死掉,饑餓了幾天的牦牛和羊,表情麻木地啃吃同伴的肉來維持生命。

我望著這幕悲慘景象,眼淚落個不止。

牧民們仰頭凝望陰暗的天空默默無語。

我們不能再等待了,牲畜隨時都會因饑餓而倒下去。我要帶領牧民離開這個偏遠的放牧點,向鄂巴鄉轉移,這樣能給他們補給更多的草料,盡量保住牲畜的生命。

牧民誰都沒吭一聲,黯淡的眼神猶猶豫豫。

次日,我們帶著十多個牧民和六十多頭牦牛、幾百頭羊,向鄂巴鄉轉移。

這一路上,牧民不說話,踩著厚厚的積雪, 輕誦祈禱的經文。有一些體弱的羊,經不住艱辛的行走,倒在途中死去。

我們走出那狹長的山坳,來到開闊的雪原上。這里離鄂巴鄉不遠了。

沖在最前面的我,想到自己已把這些牧民轉移了出來,揪緊的心一下松弛了下來。我一腳踩進深雪里,身體的重量就被雪吸引過去,一頭栽倒在雪地里。

在牧民的推搡和叫喊聲中,我的身體開始僵硬起來,意識漸趨模糊。一切逐漸變得黑沉沉的,四周沒有一點聲響。

我藏匿在這黑暗里,一下輕盈如煙,再也沒有疲憊和負重感了……”

我很想說,“你救出的那些牧民和牲畜, 后頭都好好的。”可是這可惡的舌頭硬得像塊冰,眼簾沉重的似卷簾門,不能嘩啦啦地卷上去,把面前的東西看個清楚。

一切都是白色。傍晚時刻,你被牧民用牦牛馱回到了鄂巴鄉。那晚我們把你放在了鄉政府辦的一個墻角邊,牧民自發地為你點了酥油燈。他們不顧勞累,盤腿圍坐在你的四周,誦經祈禱了一夜。那聲音有時像奔騰的江水,有時又像溪流般婉轉纏綿……

我站在遼遠的草原上,黑色的牦牛帳篷里升騰炊煙,一個女人在木桶里用攪棒柄嘩啦嘩啦地抽動牛奶,旁邊一個穿著紅襯衫的小男孩在玩耍。獸醫羅布盤腿坐在草地上, 旁邊擱置醫藥箱,滿臉喜悅地凝望著。

遠遠的山綠得蹭眼,山峰戴著白皚皚的雪帽,幾朵耀眼的白云像玉帶一樣在半山腰輕柔地飄蕩……

縣城會議室里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到處都是紅,紅色的旗幟、紅色的橫幅、紅色的鮮花、紅色的歌曲,一派喜洋洋。

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歌頌祖國》: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嘹亮,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歌聲中,胸戴鮮紅紙花的許多人走來走去,各個臉上掛著甜蜜的笑……

我走在路上,外面漆黑一片,沒有一絲的光,這讓我突然感到恐懼。

我老婆在喊,你尿床了——你尿床了—— 她還用力推我……

我睜開眼睛,幽暗的燈光下,有個年輕而陌生的女孩在推搡我,同時在喊,“大哥, 你醒一醒,我們要關門了。”

我睡眼惺忪地瞅著她,才慢慢想起我是在酒吧里,剛才還跟獸醫羅布在對飲呢。

“大哥,你都睡了三個小時。酒吧里的客人都早回去了。”她看到我還在迷糊狀態中, 有些不高興,急著要把我趕出酒吧門外。

我對面的獸醫羅布不見了,看到桌子上還有三瓶已開啟的啤酒,環顧四周沒有一個客人。我摸著昏沉沉的腦袋,問,“跟我喝酒的那個人呢?”

“沒人陪你喝酒,一個人喝的。后來你睡著了,還一個勁地說夢話呢。”

“剛才和我喝酒的還有一個人,他叫獸醫羅布。”我辯解著,站了起來。

我的身子有些搖晃,突然發現尿很脹, 得先去趟衛生間。

我出了酒吧,搖搖晃晃地走在大街上, 街道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行人。

被拉薩夜晚的冷風一吹,我哆嗦了一下, 酒也醒了一半。我環顧四周,看看能不能尋到獸醫羅布,街道上唯有我一個人。我輕聲念誦嗡嘛呢唄咪哄!向家的方向走去。

獸醫羅布進入我夢境里的事,我絕不能告訴他的兩個老婆,要不她們會沒完沒了地跟我問個不停,會弄得人很煩心。躺在床上, 我想昨天發生的那些個事情來,一切是那么地栩栩如生,覺得不可思議。酒精還在我的體內,頭隱隱地痛,口渴難忍。

我一看表,時針已經指向七點半。我得起床了,昨天說好今早八點鐘一起去甘丹寺朝佛。

汽車在平整的柏油路上絲絲地滑翔,道路兩邊的柳樹向后急速滑行。

兩個女人上車后簡短地寒暄幾句外,嘴巴就閉得嚴嚴實實。我從汽車內部后視鏡里窺視她們,兩個女人陰沉著臉,各自從兩邊的車窗向外眺望,陷入到一片迷茫中。

道路前方的村子里有牛羊要橫穿馬路, 我開始讓汽車降速,摁了幾聲喇叭。牛羊一點都不懼,甩著尾巴慢騰騰地穿過去,放牧人手握鞭子,沖車窗做鬼臉,然后伸出有些發紫的舌頭,嘻嘻地笑著揚長而去。

汽車再次加速時,其米說,“拉薩這地方真怪,一到這里他就沒再夢里出現。”

“我也等了一夜!”永青傷心地附和道。“昨晚他來找你了嗎?”她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我。

“沒有!昨晚送你們回到賓館后,我跟朋友去酒吧喝酒了。”我的聲音很蒼白,還帶點顫抖,臉頰開始發燙。

她們失望地別過頭去接著選擇了沉默。我急忙把睨視的眼睛收回來,看到前方有輛白色的豐田車急速駛過來。駕駛室里靜得難受。

汽車從掛滿五顏六色經幡的達孜鐵橋旁駛過去。

太陽的光把眼前的山水、植被照得生機勃勃起來。波浪般的黑色路面上,汽車快速蕩漾過去,我的心卻沉重了起來。

小干事張和我花一個多月的時間,為獸醫羅布寫的先進事跡材料送到縣上就被擱淺了,其他人的事跡材料卻揚帆起航向上級組織駛去,后來他們成為了全區抗雪救災英模。

這件事對小干事張和我打擊很大,我們心里一點都不服氣。

永青念起了經,她的聲音有點沙啞而粗獷,可是誦經的旋律非常悠揚:嗡嗒日嘟嗒日嘟日薩哇哈哇——

這旋律把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將心頭升起的怒怨給滌蕩干凈。

我把汽車拐上山腳的一個小道上,然后緩慢地爬上盤根錯節的山路。

甘丹寺巍峨地聳立在山頭,它的金碧頂上陽光熠熠生輝。

獸醫羅布的兩個女人仰望甘丹寺,雙手合掌祈禱。我聽到她們兩人都在輕聲呼喚羅布的名字。車內的后視鏡里,兩個女人已是淚漣漣。

汽車駛到了甘丹寺大門口,我把車子停在簡便的停車場里。

從甘丹寺的大巴車上有朝圣者陸續下來, 他們背著干松柏,手里攥著銅制供燈或黃色袋裝酥油,三三兩兩地向廟宇走去。

金黃的陽光把兩個女人斑白的兩鬢和頸項上的松肉,清晰地暴露在我的眼前。歲月的刻刀永遠都是這樣的鐵石心腸,不經意間把人雕琢得面目全非!

“你們跟著朝圣的人去,我在車里睡一會兒。”我對獸醫羅布的兩個女人說。

“你休息吧。我們去朝佛了!”

她倆各背了一個大包,尾隨前面的朝圣者,包里鼓鼓囊囊的,看來裝了很多供奉的東西。

獸醫羅布的兩個女人肩并肩地走著, 要是不知底細的人,還真以為她倆是一對姐妹呢!

我望著她們的背影,又想起了第一次見永青的情景。

副縣長命令我和頓珠跟車,把獸醫羅布的尸體運回縣城去。

那天早晨,牧民們圍著獸醫羅布的尸體, 把一條條潔白的哈達獻上去,然后他們簇擁著把他抬到東風車的貨箱上。

車子駛離鄂巴鄉走了兩天,我們才回到縣城里。

獸醫羅布的女人其米,見到丈夫尸體時沒有哭喊,她默默地流著淚,在幾個女人的攙扶下,把獸醫羅布的尸體迎進了屋子里。屋子里她們已經騰出了停放尸體的地方,藏柜上有一盞碩大的銀質供燈,火舌正從燈芯上噗噗地跳躍,旁邊有三個僧人打坐念誦經文。

我們安放好獸醫羅布的尸體,就待在這里幫忙料理后事。

第二天中午,雪不再飄落,屋子里僧人依舊念經,敲打法器的聲音嘀呤當啷地響。我和頓珠的任務就是守候一百盞供燈,這是照亮獸醫羅布亡魂的明燈。酥油燈把屋子里的溫度升得老高,我感到有些困倦,就走出屋子到外面去吸煙。眨眼的功夫,頓珠也跑了出來,我們站在雪地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不相干的事,接二連三地抽了好幾根煙。

不好了!頓珠突然叫喊。

我順著他的目光把頭扭過去,只見一個牧民裝束的女人正向這頭走來,從她的身后閃出一個四五歲的男孩來。我立刻明白這個女人就是獸醫羅布的牧區老婆,這下可能會鬧出事來的。

女人踩著積雪,背上背個麻袋,徑直走過來。

頓珠轉身往屋里跑,我卻沒有動,傻傻地看著女人走近我。

女人還沒有走到我跟前,屋子里的人已經從房門里涌出來,他們把其米頂在了最前面。

永青停住步,首先開口了,我是來送酥油的,求你們給羅布點供燈。

你的臉皮也真厚,怎么能到這兒來?其中來幫忙的一個女人首先發難了。

永青把胸前的繩子扣解開,斜著身子, 讓麻袋從背上掉落到雪地里,再蹲下身將粘著雪的麻袋抱在懷里。男孩抓住永青袍子后面的下擺,臉上怯怯的。

別來生事,趕緊回你的牧區去。又有人沖她喊。

永青沒有理會,抱著麻袋眼睛越過人墻, 望著后面洞開的房門。里面傳來僧人的誦經聲。男孩從我們臉上的表情,感覺到了對他們的敵意,一把抱住永青的腿,臉埋進袍子里。

那時,永青看上去約莫二十五六歲,那張圓臉很耐看,身板也極結實。只是這冰天雪地里走得太久,臉頰和鼻頭被凍得紅彤彤的,幾縷頭發粘在額頭上。

我的目光從永青的身上移開,落到其米的臉上。其米的臉蒼白而痛苦,眼睛卻咬住面前的這個女人,嘴巴抿得緊緊。

我的目光在永青和其米的身上來回轉移, 心里擔心接下來兩個女人會撕扯在一塊。

永青大概太累了,她蹲下身把麻袋放在雪地上,兩手搭到小男孩的肩頭上。

人們立在前方像一堵墻,要將她擋在獸醫羅布的房門外。

永青的臉上出現了無奈和痛苦的神情。

這樣僵持一陣后,永青雙膝跪在雪地里,掩面嚶嚶地哭泣。男孩圍著永青轉了一圈, 看不到永青的臉,伸出兩只小手使勁推她的腦袋。永青沒有理睬男孩,他干脆張大嘴哇哇地哭了起來。

永青把掩面的手放下,起身牽住男孩的手,匆匆向來的方向走去。

等等,你還是跟羅布見最后一面吧。請進屋。其米平靜地沖永青喊。

我們聽到這句話時被驚呆住,弄得不知所措了。

其米淚漣漣地走過來,拽住了男孩的小手,領著他向房門口走去。男孩顯得有些驚慌, 不時扭頭望望永青,腿卻向前邁去。

永青蹲下身,重新抱住麻袋,走過人們讓出的一條路,進入到屋子里。

這是我初次見永青。現在永青和其米都變老了,可她們對獸醫羅布的那份愛,依然是那樣地執著而堅定,以致 16 年過去后兩人還在獨身,這可是我沒有預料到的。我懷著復雜的心情,點燃一根煙,向停車場邊的甜茶館走去。

“喂,我給你算個卦。”

聽到這聲叫喊,我停了下來,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僧盤腿坐在地上,面前的包裝紙盒上攤開一摞經文,頭頂掛著一塊用來遮擋陽光與雨水的方形布片。他把絳紅色的袈裟披肩往肩頭上提了提,一臉笑意地望著我。

“我從不算卦,謝謝您!”說完我繼續往前走去。

“等一等,昨晚你一直跟一個鬼魂呆著。” 老僧從我背后又擲過來這句話,它敲打得我心噼里啪啦地碎裂。我趕緊轉身,向老僧走過去。

“您是怎么知道的?”我急迫地問他。

“從你的身上能聞到鬼魂的氣味。”老僧說完翻開了一頁經文,那張翻經文的手背褶皺不堪,褐色的皮膚上還有塊塊斑點。

“我怎么樣才能擺脫這鬼魂的纏繞?” 我擔心我的生命會因獸醫羅布的亡魂而遭受障難。

“他是個可憐的鬼魂,對你不會造成任何的傷害。”老僧說。

“你能確保?”我問。

“我向三寶起誓!”老僧堅定地回答。我的心踏實了許多,剛剛生起的怨恨和責怪、恐懼一下消失了。

“您幫我算個卦吧!”我求老僧道。

“不給你算。你的一生不會大起大落, 會在平實中度過的。”老僧這樣說。

我對這個回答,只能無奈地報以微笑。

“我們一同來要勸阻這個鬼魂,不要繼續在人世間游蕩,讓他盡早到中陰界去投胎。” 老僧對我說。

“我是個凡人,沒有這種能力。”我回答他,心里不敢確定獸醫羅布的亡魂還真的在人間游蕩。

老僧渾濁的小眼睛盯著我,看透了我的心思,但沒有一句責怪的話。老僧的右手從腰間取下個一銅鏡,示意我坐在他的身旁。他用黃色的布將銅鏡鏡面擦拭干凈,放在面前攤著的經文上,邊念經邊往上面撒青稞, 之后用梵語誦起咒語來。銅鏡輕微抖動,接著加劇了動彈,把上面的青稞一粒粒地震落下去。

老僧拾起銅鏡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我在鏡面里看到了獸醫羅布,他正跟著他的兩個女人來到了寺廟大殿,兩個女人卻渾然不知。

我驚訝地抬頭看了一眼老僧,他伸過來那張枯瘦的手,把銅鏡從我手里奪了過去。

我深信世間會有很多神奇的事,只是我們的慧眼被蒙蔽著,所以什么都看不到。

老僧用黃布擦拭銅鏡鏡面,再次將它放到了我的手心里。

噶如牧區的雀拉雪山就座落在銅鏡里, 那皚皚的峰頂給了我深刻的記憶。

兩只鷹在藍凈的天空中展翅滑翔,綠色的草原卷著浪濤,撲向天的邊際。

一頂黝黑的牛毛帳篷,搭建在雀拉雪山腳下的那條小溪邊,白色的羊兒和黑色的牦牛散落在綠色上,仿佛是為了遮蔽這讓人心動的翠綠。幾頭威猛的藏獒晃動碩大的腦袋, 在牛羊間穿來梭去。

獸醫羅布從帳篷里走出來,將藥箱和半袋糌粑搭在一匹棕色的馬背上。永青牽著小男孩的手,肩頭扛一只牛皮口袋,走到一匹白馬跟前。

東西搭載完畢,獸醫羅布把小男孩抱到棕色馬背上,然后牽住韁繩往前走去。永青牽上白馬跟了過去。他們一直向前走,把牛毛帳篷拋得遠遠的。

走到一堆五顏六色的經幡跟前時,獸醫羅布把小男孩從馬背上抱下來。

經幡被風撫弄得全身搖曳不停,發出醉心的嘩啦啦聲。

獸醫羅布抱住永青,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再蹲下身去把男孩攬入懷里,臉頰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永青把牛皮口袋綁到棕色馬背上。

獸醫羅布松開小男孩,跨到棕色馬背上一揮鞭,馬兒開始奔跑了起來。

永青和小男孩站在經幡前目送獸醫羅布漸行漸遠。

當獸醫羅布的背影模糊成一個黑點時, 永青一把摟住男孩,肩膀劇烈地抖動……

銅鏡里的雀拉雪山,讓我的記憶飛翔了起來。

唉!那場大雪使毗鄰的三個縣都遭受了嚴重的雪災,但為了救災獻出生命的卻只有獸醫羅布。災后,縣委讓我和小干事張坐著豐田越野車,到農牧區去收集獸醫羅布的先進事跡。我和小干事張坐著車,快速飛駛在一條幽長的山谷里,兩邊的山坡翠綠欲滴, 各種顏色的邦錦花點綴其間。雪山融化后從山上流瀉下來的溪水,猶如一顆顆碎裂的玻璃珠子,明亮又晶瑩,嘩嘩的流水聲平添了一份幽怨的寂靜。走出這迷人的山谷,前方是一片開闊的草原,中央聚集地建有房屋, 屋頂獵獵飄蕩彩色的經幡和五星紅旗。一條土黃色的簡便道路,蜿蜒地伸向房子背后。我們的車尾揚起了漫天的灰塵,將兩邊的牛羊全都被遮蔽了起來。

這里就是壩根鄉,離永青呆的噶如牧區已經很近了。我從前面的車窗看到鄉政府大門,鄉長和其他幾名干部手插在衣袖里,滿臉疲倦地望著我們的車子。

壩根鄉里我們聽到的關于獸醫羅布的事, 把縣城里流傳的那些關于他的負面故事全給否定了。在牧民的眼中羅布可是個作風正派, 敢作敢當,工作認真的一名獸醫。我們去采訪牧民朵兒古時,他說,永青能攤上這么個男人,是她前世積德積出來的。當我們告訴他獸醫羅布在縣城還有個老婆時,牧民朵兒古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續上一根煙,不屑地說,那有什么?在牧區幾個姐妹就一個男人,或幾個兄弟就一個老婆。再說,永青也沒有讓羅布答應娶她呢!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方式,你不能以你們的標準來說這個對那個錯,幾百年來我們的祖先選擇了最適合的生存方式。朵兒古說的也在理,自然環境、生存條件決定了婚姻的形式,我們只有包容和理解。我們走訪了十多家牧民,沒有一個說獸醫羅布有作風問題,臨走這些牧民都會惋惜地說,羅布是個好人,不該這么早早地走啊!

回到壩根鄉簡陋的接待所里,我們把三角鐵爐里的牛糞點燃,在煙霧的繚繞中把各自采訪到的獸醫羅布的故事匯總,交流。不知是故事本身感動了我們,還是煙霧刺激了眼睛,我們各個臉上淚水漣漣。小干事張決意要去噶如牧區點,了解永青和獸醫羅布之間的事。司機聽后從一旁鼓動,甚至要求吃完午飯就出發。我盤算著這次過去的話,一定能聽到一個美麗浪漫的愛情故事,內心里充滿期待。

我們離開壩根鄉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鄉長在大門口攔下車子,由他來給我們當向導。汽車駛向寬闊無邊的草原上,土黃色的路面逐漸消失,車輪在草地上新軋出了兩道印痕。在鄉長的指引下,汽車向雀拉雪山快速飛奔。

看前面有頂帳篷。小干事張喊了起來。

我們看到一頂黑色的牛毛帳篷,立在空曠的草原上。旁邊是黑壓壓的牛群和白花花的羊兒,帳篷邊還有幾頭馬兒悠閑地啃草。

還要往前走,這里是龍佩的草場。鄉長用手指著前方說。

我們看到帳篷里有人走了出來,站在門口向汽車使勁揮手。幾個小孩試圖追逐汽車, 無奈車速太快,瞬間從帳篷的一側飛駛而去, 小孩蹦跳著向我們揮手道別。

經過幾頂帳篷后,我們遠遠地看到了雀拉雪山下孤獨坐落的那頂黑帳篷。它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是獸醫羅布的牧區家。

我們到達永青的帳篷前時,太陽已經滑行到了西山頭,形狀各異的云朵全燃燒成了彩霞。

永青對于我們的到來,顯得很驚訝,有些手足無措。

鄉長告訴她我們是來寫獸醫羅布的先進事跡時,她別過頭去嗚嗚地哭了起來。男孩抓著帳篷的牽繩,另一只手搭在胸口傻傻地望著我們。

小干事張用拗口的藏語勸導永青,她的哭泣聲才逐步微弱了下去。

云朵被落日燒毀之后,顏色變成了暗灰色。風輕輕飄過來,我們感到了一絲冷意。

永青從帳篷里拿來了墊子,我們盤腿坐在上面,聽潺潺的小溪聲,吃煮熟的牦牛肉, 喝起了熱辣辣的沱牌酒。

你是怎么認識獸醫羅布的?小干事張問永青。

永青扭捏了一下,把手中的切肉刀放在盛肉的盆子里,眼睛瞟向了雀拉雪山頂。雪山的峰頂白茫茫,雪線以下長起了茂盛的紅柳,火紅色一直蔓延到山腳,與碧綠緊密地交融。成群的牛羊被拴在木圍欄里,幾條藏獒在附近轉悠。

大伙都知道你倆的事,不妨說出來。鄉長對著酒瓶喝了一大口。

老早就認識他,那時候我有丈夫。他每年都要下來檢查牲畜有沒有疾病,登記新出欄的數字,也教我們一些簡單醫治牲畜的辦法,留些必需的藥給我們。永青的臉頰上出現了紅暈,玲瓏秀氣的五官多么地勻稱,她的眼神變得溫柔了起來。

后來,我的男人帶上 60 張羊皮,說是要到拉薩去做生意,離開了這個地方。隨后的日子里,家里的一切活都要由我來承擔。每天夜晚我都要望著拉薩的方向,等待男人歸家過團聚的生活。幾年里,我們一直都在等待他回來,可這種期待一次次地落空,最后我的心死去了,再不抱任何希望。女兒一天天地長大,同時我也忘記了這世間自己曾經有過一個男人。永青說完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幾根烏黑的頭發垂落在她的眼睛邊。

一輪皎潔的圓月從半空中瞅著我們,天色不一會兒就要黯淡下去。溪流潺潺地發出聲響,告訴我們這里是僻靜的地方。

我們輪流給永青敬酒。幾碗酒落到肚子里,永青不再那么拘謹了。

里里外外都得靠我一個人來支撐,那壓力你們是想象不到的。白天我要去放牧,回來擠奶,打酥油,弄牛糞,護理小牛犢,直到深更半夜才能把頭落到枕頭上。特別是在轉場時,我一個人忙不過來,這時我對出走的男人充滿了怨恨。女兒宗吉八歲多時就幫著我擠牛奶,趕牛羊到草場上去。這樣的辛苦我都能承受,只是這男人應該給我們捎個信來,告訴一聲他的好歹呀。他一去從此沒有任何的消息,是死是活我們全然不知。為這事,我有時會莫名地生氣,不免要把這種情緒發泄到女兒身上,過后又悔恨的痛哭流涕。

男人出走的第三年,一些不安分的男人半夜跑到帳篷外邊,在狗吠聲中給我唱撩撥人心的情歌:金雀般的姐姐呀,去年想著與你相聚,無奈路途遙遙呀,今晚有緣見上一面。銀雀似的姐姐呀,去年是要相親相愛,只怪河流無數條,今夜我們再續前緣……

我躺在被窩里,眼淚一個勁地掉,這些歌入耳入心,使我更加地憎恨那出走的男人。每天晚上有歌聲飄蕩在我的帳篷頂上,這些歌聲讓我夜夜泣不成聲。

為了生存我不得不接受別的男人了,這樣我在轉場或到冬季屠宰牲畜的時候,男人就會無償地跑來給我幫忙。男人嘗不到一點甜頭,誰會來幫助我們孤兒寡母!他們在我的身體上爬上爬下,可沒有一個人是真心愛我的,這我非常地清楚。

永青的眼淚簌簌地掉落下來。她用手背擦著淚水,另一只手將碗里的酒灌到嘴里去。

除了藏獒的幾聲叫喚外,只有溪水汩汩流淌的聲音。我們的心情沉重了起來,將杯子里的酒喝到肚子里。獸醫羅布的兒子安靜地躺在我們的身邊,用那雙無邪的眼睛打量著我們。

之后,我也厭倦了這種沒有感情的男女關系,想著法子或以各種借口躲避他們。有些男人再也不來幫我了,這片廣袤的草原上, 我又能怎樣,只能獨自一個人承受這一切。

關于你男人,后來也沒有消息了嗎?小干事張問。

先是聽到了他在拉薩的消息,后來聽說他跟一個女的在一起生活。

永青說這話時,平靜的令人驚訝,仿佛那個男人跟她沒有一點關聯一樣。

難道你不想去找他?我問。

一個人決意不要你的時候,你再怎么去賴,只能使別人更加地反感你。他放棄我們肯定有他的原因,就讓他無牽掛地在別處生活吧。永青又把一碗酒干了下去。

男人離家五年多后的一個夏季,羅布騎著馬又來到了這里,看上去他比以往更消瘦了。他騎在馬背上,身子前傾,問道,永青, 你們家的牲畜都沒病沒災吧?我站在牛毛帳篷一邊,手上纏了一圈的羊毛,回答他,托三寶的福,它們都沒病沒災,壯實著呢!羅布從馬背上下來,取下藥箱又要給我分藥了。這時,天色不早了,太陽正從西邊的山頭上墜落下去。于是我問他,獸醫羅布,你是要到哪里去?他說,你這里的牲畜沒有病的話, 要趕到下一個牧民家中去。這怎么可能?下一家的路遠著呢,最快的話下半夜才能趕到。說不準,路上他還會遇到狼啊棕熊什么的, 那羅布的命可就不保了。我說,下一個牧戶住的遠著呢,今晚住在我這里,明早趕去吧。他抬頭看看天,皺了皺眉頭,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晚上,我和他圍著鐵灶爐,聊起了牧場、牲畜、我的女兒,他安靜地聽著,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偶爾,搭訕一句,每句話都讓我心里暖暖的。在我認識的男人里,沒有一個人說出過這種貼人心的話。別的那些男人, 說的都是些露骨的話。我好像找到了傾訴的對象,把一股腦的煩惱全部都倒給了他。他從褡褳里取出一瓶酒來,邀請我跟他喝。我的心情舒暢了許多,看到他那樣專注地聽我講,內心里對羅布充滿了好感。等牛糞火燃盡時,羅布睡在靠門的帳篷邊上,我和女兒睡在里面的墊子上。他的頭剛落到枕頭上, 就發出了鼾聲。我一直睡不著,兩眼望著帳篷頂開裂的口子,從那里投射進來白色的月光,它們落在羅布的藥箱上。那夜羅布給我的印象很深刻,是那種一輩子可以托付的人。我躺在墊子上翻來覆去,一直都睡不著,眼看著月光開始慢慢地移動,酒在我的體內燃燒。我從被窩里鉆出來,走到了羅布睡覺的床鋪前,他的身體在被子下蜷縮著,一只手搭在下巴底,樣子是那樣地安靜、乖順。他的睡姿讓我的心莫名地疼痛,覺得他不該這樣到處奔跑,應該呆在縣城里。外面的狗狺狺地吠叫起來,我怕他被吵醒,趕緊回來鉆進了被窩里。

第二天上午,他喝茶吃糌粑,然后準備去找下一個牧戶去。

永青的眼睛再次投向了黑漆漆的前方。我們知道那里是獸醫羅布曾經要去的地方。

羅布走了后,我的腦子里一直都在想他。牛羊被趕到山坡上后,我就望著他去的方向, 盼望他騎著馬兒從我身邊返回去。我的愿望很快就實現了,羅布是在第三天趕了回來。他下馬走到了我放牧的地方,我的心里一陣喜悅,臉頰紅得像朵晚霞。看看這些牛羊, 你們的日子會過得很富足。羅布說著走近了我。我不敢正視他,眼睛投向了悠閑吃草的那些牲畜。我清楚我對羅布已經有好感了。為了延誤他的行程,我謊說有個牲畜好像病了,讓他跟著我到畜群里去找。他聽說有牲畜病了,立馬精神了許多,挎著藥箱一同往草原深處走去。他還不時地回頭催我快一點。我對他的這種認真勁和容易被人糊弄,覺得他人太單純了。但從我個人來講,能這樣就隨了我的心。我帶著他在牛羊群里穿來穿去,一會給他指一頭黑色的牦牛,又一會指額頭上有塊白毛的牦牛,他都要認真地跑過去仔細觀察。后頭我說,是我記錯了不是它們,那頭生病的牦牛被我拴在了營地里。反正那時天色已晚,他再趕也到不了下一個牧戶家。我們一起趕著牛羊回到了營地。他幫我把牦牛一頭頭地攏進木圍欄里關上門,一頭頭地拴在繩樁上。做完這些活時已是傍晚時刻。他問我那頭生病的牦牛,我說它已經好了,要不它怎么有力氣掙脫的了繩索跑掉。羅布開始著急起來,說丟一頭牦牛,對于一個牧戶來說是個很大的損失。為了穩住羅布, 我在牛群里又找來一頭壯實的牦牛說就是它。羅布盤腿坐在地上,觀察這頭健健康康的牦牛。我為他的這股傻勁感動著,想到這是一個多好的男人。他確信牦牛沒有生病后,向著帳篷走過來。這時,我已經給他熬好了茶, 心里有千萬個憐惜在他身上。

你們會覺得好笑的,但我想愛一個人就要敢愛敢當。

那夜當女兒熟睡后,我赤裸著身子, 鉆進了羅布的被窩里。他被我熱乎的身子給弄醒了,睜眼一下從被窩里跳了出去, 站在月光下驚訝地看我,再看看另一旁熟睡的我女兒。

別吵醒她!我輕聲地說。

他還沒有從驚嚇中醒來,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盯著我。我的心突然疼痛,不知怎么地哭了起來,淚水伴著嚶嚶的泣聲。是我的哭聲和淚水,軟化了羅布的心。他靠近我,按住我的肩頭,并肩坐在了一起。我想到要是這次放開了羅布,今生就不會再擁有他了。

我說,你不要看賤我,這一生我沒有遇到過一個疼愛我的人,我以為你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準備把自己獻給你。我知道你有家庭,也不要你娶我,只是每次路過這里時, 進我帳篷住幾天,給我一些關懷就夠了。

羅布聽完身體顫抖,腦袋用勁搖了幾下。他的目光盯住帳篷的門,輕聲說,這樣我就背叛了家人。你還年輕,會找到一個疼愛你的人。

我感到了絕望,可是不能輕易認輸,這可是個真正的好男人。

我對羅布說,男人離開后,我一個人生活了五年,要是有疼愛我的男人,我早就嫁人了。

羅布不說話了,腦袋勾了下去。

我繼續說,佛祖都可以拿身體伺虎,你就不能滿足我抱著你睡一晚上嗎?

羅布長長地嘆了口氣,兩手抱住了腦袋。月光照著他那枯瘦的身子,讓我不能自禁地愛上了他。我一把抱住他,將他拖進了被窩里。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床給他熬茶,怕他心里有顧慮,天微亮時就趕著牛羊離開了營地。我想等我放牧回來,他早已走人了呢。可是,我回來時從那頂黑色的牛毛帳篷里, 飄升著淡淡的煙子,還看到羅布站在牛糞垛旁邊向我揮手。我高興地落下了眼淚,心里更加確信這是個有情有意的男人。

那夜,我們相擁著坐在火堆旁,我直接告訴羅布我是多么地珍惜這段感情的。他也告訴我,他不能離開家人,那是一個很善良的女人,他不愿讓她受到傷害。我說我不要你的任何承諾,只要下來時到這里住幾天就行。

我靠著他肩膀,聞著身上散發出的煙味,心里就很踏實了。

從那年開始,羅布每次下鄉都會來看我, 小住幾日又去別的地方。我對他從來不要求什么,也沒有指望能得到什么,心里就是喜歡他,只要兩個人能短暫地待上幾天,我就覺得這一生沒有什么遺憾了。

羅布也是個心細的人,他會選擇我要轉場的時節過來看我,然后幫我收拾東西,趕著牲畜到下一個放牧點。我因為跟羅布的關系,牧民們對我也格外地照顧。

“喂,你在發什么呆啊?”老僧邊問邊輕輕推搡我。

銅鏡里什么都沒有了,金黃色的銅面亮晶晶的。

“我想起了往事。”我回答。

“你要是可憐這個亡魂,就替他做些事吧。你跟我到僧舍里去,我們把他的亡魂勸回到中陰界去。”老僧仰著頭,目光里充滿期待。

“為獸醫羅布我愿意做任何事!”我回答。

老僧開始收拾東西,那間披在身上的袈裟經日曬風吹,已經有些褪色。

我望著前方順著山勢而建的寺廟,不禁為獸醫羅布念誦起了祈禱經文。

我尾隨在老僧后面。他由于年事已高, 腿腳不便,走起路來有些搖晃。他領我走了一段高低不平的土路,我很想問他的名字, 可是老僧一直喃喃地念經,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心里一直在嘀咕,到時老僧會用什么樣的法術,召回獸醫羅布的游魂。想到這, 我的心里充滿了遐想,又有些恐懼。這時,我發現醉酒后的頭痛已經消失,身體里的所有機器運轉自如。

老僧開始下一段陡坡,路面全是石塊鋪砌的,到了盡頭再轉,開始爬段坡。半坡上有座兩層的僧院,因時間久長,從外觀來看顯得破舊、衰敗。

“我們這樣進去,獸醫羅布的兩個女人會找不到的。”我把擔心說給老僧聽。

“她們沒朝佛完,這邊就已經結束了。” 老僧停下腳步,扭頭對我說。

我再沒有多說什么,邁開腳往前走。

來到僧院門口,大門敞開著。穿過雜草叢生的院子,能看到細瘦的廊柱和開裂門板的僧房。我敢斷定這里不會有其他僧人居住。土質霉爛后的腐朽氣息,飄進了我的鼻孔里。老僧跨過大門門檻,飄飄地穿過院子中央。院子里灑了一地的陽光,就是這暖人的陽光,讓我鼓足勇氣,把腳踏進了這座破敗的僧院里。

老僧走在前面,像一團紅色的火球,向前燃燒過去。

我驚訝老僧的步履怎么一下變得如此輕盈,急忙跑過院子中央,不想從腳邊的草叢里撲棱棱地飛出一只紅嘴烏鴉,把我給嚇了一跳。

我定下神來,急步追趕老僧。

老僧從懷兜里掏出一把碩大的藏式鑰匙, 上面的各種口子讓我想起了萬里長城的城垛。他把鑰匙插到那把大鎖里,咔嚓地上下搖動幾下,才使那扇油漆剝落、鐵質生銹的門吱嘎嘎地被打開了。撲面而來的是一陣陰風, 把老僧的袈裟給撩了起來,讓我全身打了個寒顫。風停了下來,袈裟又結結實實地粘在老僧身上。我發現門正好對著房間那扇開啟的窗戶,風是對吹過來的。老僧進入房間里, 把沉重的鎖擱在屋子中央的方桌上,爬到床上把窗戶給關上。

“這院子里就你一個人住?”我問。

“就我一個,圖得是個清凈。”老僧說著從床上下到了地。他把背上的布包取下來, 把經文和銅鏡放到了柜子上的佛龕前。

房子只有兩柱的面積,向西開設的窗戶里能看到停車場。

老僧要我從藏柜里取出陶質供燈,點燃后放到佛龕前。

他脫掉袈裟,找來一個銅盆,開始揉糌粑。他要我把方桌上面的東西全部搬走,鋪上一塊干凈的白布。老僧用糌粑做各種形狀的多爾瑪,他陶醉于自己的工作中。我看到墻壁上掛著三怙主的唐卡,佛龕里供奉的是金剛手。我沒法插手,只能坐到床鋪邊沿看他忙活。

老僧又在一塑料盆里盛滿水,丟進一坨黃澄澄的酥油用手拿捏。他一直忙活著,沒有時間搭理我。這時我的煙癮上來了,我走出房門,靠在回廊的一根柱子上抽煙,思緒也像煙子一樣飄飛。

小干事張和我把獸醫羅布的先進事跡寫完了,很多具體事例讓我們都感動得落淚。縣委宣傳部領導看完,專門把我們叫去詢問事情的真實性。當他得到我們肯定的回答后, 激動的仿佛發現了一座金礦。能為默默無聞、遭人非議的獸醫羅布還以清白,我們感到很欣慰。

我和小干事張又把寫好的材料打印一份, 交給了獸醫羅布的老婆其米。其米接過材料給我們說了一些感謝的話。我對其米說,獸醫羅布的這些事跡,肯定能評為全區抗雪救災的英模!其米聽了我的話,嘴角抽動了一下,說,人都走了,要個虛名干嗎?她的臉上顯不出一點興奮來,倒是充滿了悲傷。他救了那么多牧民和他們的牲畜,應該得到這個殊榮。小干事張回答。其米沒有搭理,眼淚一個勁地落個不止。過后她說,能有那么多生命獲救,死他一個也值啊!那是積德! 我們知道平日里她背負了旁人過多的責難和白眼。

一切出乎我們的意料,在這些抗雪救災英模里,獨獨沒有獸醫羅布。小干事張和我很不服氣,決意去找宣傳部長。宣傳部長的態度倒是很和氣,不停地承認獸醫羅布的這些事跡理應成為英模,只是縣里有很多人在檢舉他作風不正,這樣有污點的人怎么能當全區的英模。我們把事情的原委詳細地告訴了宣傳部長,他聽完鄭重地告訴我們,無論怎樣,他畢竟有兩個女人吧,這是事實,人家反映的也不是沒有根據。我們要注意社會影響啊!

我和小干事張呆在那間陽光燦爛的房間里,心卻涼透了,只想離開這所房子。

我們出了宣傳部長辦公室的門,誰都不愿意開口說話。陽光照射在身上還是冷,是從骨頭里面冷到血液里。

我的腳向縣委大院外邁去,心里在想我要好好喝一通。我走進了縣城里人人都忌諱的飲廳里,操著四川話的小姐熱情地把我迎了進去,把我安排在一間暗黑的卡座里,開上了曖昧的昏暗燈光。擺滿一桌的啤酒,杯子里泡沫咝咝爆裂,我端起杯子連喝了幾杯, 好使神經趕緊麻醉掉。哥,別這么急著喝, 我陪陪你!旁邊坐下來一個瘦高的女人,她把杯子搶了過去。卡座的門簾被掀開,出現的是小干事張,他坐在了對面那張凳子上。小干事張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好人不得好報! 我又干了一杯,才說,我要是當好人的話就是畜生。飲廳里在小姐的陪伴下,我們喝了個爛醉。但是心里的那種痛無法用酒驅散掉, 我們覺得愧對了獸醫羅布,愧對了那些帶著真摯情感敘述獸醫羅布事跡的農牧民。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早上去趟辦公室, 然后溜到外面喝酒。錢花光了,就賣房子里的東西,還到處欠賬,我的聲名從那時起日漸隆起,全縣沒有人不知道。走在縣城里, 人們在我背后指指點點,有人還罵我是酒鬼嫖客。我無所謂了,既然作好人不得好報, 索性破罐子摔到底。

盛大而隆重的抗雪救災表彰會時,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我跌跌撞撞地走進了會場, 胡亂地說著前言不搭后語的話。人們盯著我這個醉鬼,臉上現出不屑和憤怒來。最后, 我被人架出了會場,扔進房間里從外面把門給鎖上了。我看到這種喜洋洋的氣氛,就為獸醫羅布感到不平。

半年之后,單位領導主動找到我,讓我回拉薩去聯系單位。

離開縣城的那一天,獸醫羅布的老婆其米和小干事張來給我送行。我坐在車窗邊, 心里沒有了離開縣城后的喜悅,看到其米后心里更是無比地悲涼。

在回拉薩的車上我發誓說,此生再不踏入這個地方。

到拉薩后,我努力從獸醫羅布事件的陰影里掙脫出來,同酒精進行著抗爭。許多年后, 時間銷蝕了羅布在我記憶上留下的那些印痕。

我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碎,準備再續上一根時,老僧人從背后喊道,“你是來閑呆著的嗎?有很多活要干呢!”

我把夾著的煙裝進煙盒里,跟老僧進了屋。

方桌上擺滿了各種形狀的多爾瑪,上面貼的酥油花栩栩如生。我被老僧的技藝折服, 深信他是一名了不得的僧人。

“要我干什么?”我問老僧。

老僧從矮桌下端出一個不銹鋼盤子,上面立著一尺多高的一個糌粑人。那人的輪廓、神態跟獸醫羅布很像。我驚訝老僧是怎么認識獸醫羅布的?

“是他吧?”老僧問我。

“是他。”我肯定地回答。

“這亡魂太重情重義了,佛教里叫執迷不悟。他該罷手,該清醒了。”老僧感嘆道。

老僧盤腿坐在床鋪上,從面前的桌子上拎起鈴杵搖動,鈴聲把整個房間給填滿了, 也把我的思想給攫住,讓我沉浸在這脆亮的音律里。

老僧隨后口誦一陣咒語,緊接著敲起了密集的鼓。

我坐在墻角邊的草墊上注視著老僧。我確信,獸醫羅布的亡魂此刻被招到了老僧的房子里,過會兒他就會附入糌粑做的人體里, 然后在老僧的引導下去中陰界投胎。

法事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最后老僧面對糌粑人開始擊掌,糌粑人在抖動,不時能聽到老僧吹出的噗——噗——聲。

“你過來。”老僧命令我。

我走了過去。

老僧兩手端著不銹鋼盤子,交到我的手里。他在糌粑人周圍放了幾個尖尖的朵爾瑪, 然后用紅線箍了幾圈。我看到糌粑做的獸醫羅布,痛苦無比,五官都歪斜了。我的心被揪了一下,鼻尖發酸。

“你出院子,把它丟棄在公路邊上,我會引導他到中陰界去。”老僧吩咐道。

我端盤子出了門,穿過院子,下到石板路上。

等我回來時,法事還在繼續,鈴杵聲—— 誦經聲——鼓聲循環不停。

法事結束后,老僧臉上顯出疲態來。

“現在你可以走了!”老僧對我說。

“亡魂不再游蕩了嗎?”我問。

“我想應該是這樣的。”老僧說。

我掏出兩百元錢放到桌子上,老僧堅決地推辭。

出了老僧的房門,我找塊石頭把錢壓在那里。

我走到停車場找不到獸醫羅布的兩個老婆,就向寺院的甜茶館走去。

她倆坐在茶館的一個旮旯里正在喝甜茶。她們看到了四處探頭尋人的我,兩個人同時向我招手。我走了過去,坐在對面的一把木長椅上,一張油漆掉落的長桌亙在中間。永青給我倒了杯茶。

“你們什么時候出來的?”我問。

“出來沒有多久。我們看到汽車里沒有人,想著你肯定在甜茶館里就走了進來。” 其米解釋道。

甜茶館里有很多喝茶的信徒,他們說話的嗓門較高。我把身子前傾小聲問她們,“朝拜的怎么樣?”

“雖然在諸佛前祈禱他去投胎,心里卻希望夜夜能見到他。”其米說完無奈地苦笑。

“昨夜沒能見到他,我的魂好像被抽走了一樣。”永青說。

我匆忙避開了她倆的眼睛,思想著要不要跟她們講我和老僧所干的事情。我的心里很糾結,被愧疚和悔恨團團圍住。為了不讓她們看到我的窘態,我找個借口跑到了外面。

半個鐘頭后汽車駛離了甘丹寺。

汽車行到山腳下,我把一張光碟放進了播放器里。

風兒吹過神湖的時候,你牽住了我的手, 寬闊的草原,我為你停留,從此美麗在我的左右……《我們好好愛》的歌聲飄蕩在車子里。

其米望著車窗外一臉的憔悴,永青誦著經撥弄念珠。

“其米,以前采訪時,你沒有說過你和羅布是怎么認識的。現在能跟我說說嘛。” 我不想一直這么沉默著回拉薩。

永青停下誦經,伸手推了推正在出神的其米。她緩過神來愣愣地看永青,再看看我, 一臉的茫然。我又把剛才的話給她重復了一遍。其米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眼睛給閉上。從后視鏡里我看到她的胸口起伏,眼角淌出一行淚水來。

我為自己提出這么個不合時宜的問題正要責罵自己時,身后傳來了其米的聲音。

“羅布是個孤兒,是政府保送他去內地學習的。學業完成后,他主動要求回到了原地,安排到了縣農業局。我是后來從拉薩藝術學校畢業,被分配到了縣文化局。剛從學校出來時,我憋足了勁心想要干一番事業來,可是縣文化局連個演出隊都沒有,整天呆在辦公室看過期的報紙,聽人們聊家長里短,送送材料來打發時間。這種環境慢慢地銷蝕了我的理想,也使我變得懶惰起來。最令人難受的是,每年夏天上面的領導一茬一茬地過來,說是來視察指導工作,縣委領導每天讓我們陪領導吃飯,席間還要給他們敬酒唱歌, 直到領導盡興地回去。后來,陪領導吃飯喝酒, 好像成了我分內的工作似的,整個夏天喝得是醉醺醺的。縣城里的人在背后議論我說是個賣唱的,甚至有人無端地指責我說在賣身。這些話傳到我的耳朵里,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也使我對所處的環境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在我迷惘之時,一位縣文化局的老領導讓我到基層去,說在那里能尋到民間文化資源。這句話又燃起了我的希望,我渴望到鄉間去,收集音樂和舞蹈素材。現實卻是文化局里沒有一個人愿意下鄉,單位沒有可派的車子,這可把我給難住了。”其米說到這里停頓住,眼睛眨巴了幾下。永青不再誦經祈禱,手里的念珠也停止了撥動。

“正當我無計可施的時候,那位老領導給我出主意說,你就跟著畜牧局的羅布下去, 全縣的情況他最熟悉。我聽后非常的高興, 就跑下樓到縣農牧局去找羅布。那時他還年輕,有一頭烏黑的卷發,身板結實挺拔,臉上充滿朝氣。我請求羅布帶我下基層時,他一口應承下來,還給我介紹哪個鄉有什么什么藝人,哪個山溝里唱什么樣旋律的魯,牧區和農區跳的舞蹈有些什么區別,當時說的我心情激動不已。我想跟著羅布走,肯定會有大收獲。

“出發的那天我睡著了,一陣敲門聲把我從睡夢里吵醒。我才知道不好了,時間被我給耽擱了。坐到車上,我發現農牧局局長拉長著臉,一肚子的不高興。出了縣城她開始拿我撒氣,說的我眼淚滴了出來。羅布急忙替我承擔責任,說給我通知的時間報晚了。那局長從副駕駛座扭過頭來,憤憤地剜了他一眼。羅布沒有理會她,掏出一條干凈的手帕遞給了我。那局長不再嘮叨,直視著道路前方。羅布怕我難受,開始給我講這次要經過哪些地方,能看到什么樣的景色。他的這種熱情讓我感動,我當時把他當成了一個最要好的朋友。農牧局的汽車只到桑嘎鄉,接下來我和羅布要雇上騾馬,馱著藥物和糧食經過九個村子。那時候偏遠的很多村子都不通公路,只有簡便的山道。每到一個村子, 羅布先把我安頓好,然后一家一戶地去登記牲畜死亡、出欄、變更等情況,完成份內的事后,帶我去村民家訪問和錄音。正是由于羅布,村民們才毫無保留地給我進行演唱和表演,并把家傳的珍貴服飾拿來給我看。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寫滿了兩個厚厚的筆記本,錄了十幾個小時的音帶。回到縣里,看著這斐然的成績,心里充滿激動。接著我又跟羅布跑了其它幾個鄉,這段親密接觸的時間里,發現羅布是一名很負責任的人,同時又是一名肯吃苦,樂于幫助人的人。他身上體現出的這些個優點,慢慢地把我的心給俘獲,等我倆把全縣轉完一圈時,我們不僅收獲了愛情,同時也收獲了事業。我寫的一本《藏南酒曲與山歌》得到了很多專家的認可, 地區文化局甚至派人來跟我商談調動的事情。因為羅布熱愛他的故鄉,我放棄了這個機會。女人一旦結了婚,就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家庭瑣事上了……”

夕陽照射在汽車擋風玻璃上,刺得眼睛看不清前方的道路。我趕緊把墨鏡給戴上, 這樣前方的道路可以看得清晰一些。道路兩邊的樹和農田呼呼地從汽車兩旁往后躥去, 村莊倏忽間拋在了腦后。

“次仁羅布,我感謝你曾經為羅布所做的那些努力。”其米把腦袋從前排兩個座位的空隙里探了過來。我看到她眼角邊刀砍斧削般的深深皺紋,心里漫溢開一股揮之不去的淡淡憂傷。

“羅布的事跡讓我和小干事張感動,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你就不要說這些客氣的話了。”我說。

“羅布這一生從不去求人。也許這種特立獨行的性格,使得他在單位不被領導所看重,他后面來的人一茬一茬地升了官,一波一波地被調往地區和拉薩,可他一直都在原地踏步。他一年里總要擠出七八個月來,到農牧區轉悠,為老百姓做點實實在在的服務。他為什么這樣做?直到他死去以后,我才一點一點地明白了過來。羅布診斷治療牲畜疾病方面很在行,呆在縣城里他感覺自己一無是處,于是不停地往鄉下跑,這樣他才感到自己活著的意義。可是縣城里的人,沒法了解他的這種想法,于是想著他為什么要扔下妻子和女兒,不停地往條件艱苦的鄉下去。于是想象出了那些‘鉆被窩’之類的難聽話。回到縣城別人跟他問起這檔子事情時,羅布雖有一千個憤怒他都能壓得住,只是對問這個問題的人反問一句,‘人要比動物高級吧?’說完從此他不會再搭理這個人的。這種巨大的輿論壓迫,讓他飽受精神折磨,也從那時刻起他開始喝起了白酒。有天晚上半夜時, 我一下驚醒了過來,旁邊躺著的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直沒有睡覺。不一會兒,我淺淺地進入到夢鄉里。這時他坐了起來,我睜開眼睛看到他下了床,蹲下身從床底摸索出一瓶白酒來,汩汩地喝上幾口,才爬回到床鋪上入睡。他的身心承受著太多的煎熬,但他的行動卻沒有任何的收斂,依然我行我素地到農牧民群眾當中去。現在想想這樣也很好, 在那里他可以任性地穿越空曠的山谷,可以無拘無束地馳騁在草原上,那時刻他的心是自由自在的。你也許會問,他為什么不改變? 因為他太犟了,不愿向別人低三下四。你相信‘心善道路自然寬’這句話嗎?羅布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句話的正確。以前我還不太相信,可是他死后我信了。羅布已經離開我們 16 年了,那些曾得到過他幫助的人,一直都沒有忘記他。每次來縣城都會帶些東西來看望我們,有人甚至愿意出錢幫助我們。他們坐在家里跟我們談論羅布,就像在談論一個依然健在的老朋友一樣。”

一陣沉默。我聽到了其米因激動而加速的呼吸聲。

前方能看到被經幡包裹的達孜鐵橋,離拉薩越來越近了。

“因為我是羅布的妻子,為了讓他在縣城里感受不到壓抑,不讓他長吁短嘆,我鼓勵他到基層去,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家里的一切由我一個人挑著,從沒有向他怨言過一句。羅布幫助牧民能救活一頭牲畜, 那也就體現出了他的價值。”

汽車順著蜿蜒的拉薩河水向西奔馳,太陽已經從西山頭落下,我把墨鏡給摘了下來。我的手機鈴聲響了,趕緊接電話。電話那頭老婆劈頭就問,“你什么時候能回到家?”

我回答,“天擦黑時能趕到。”

她說,“小孩已送到她奶奶家了,晚上我要跟朋友去 KTV。”

我說,“我知道了。”

電話咔噠一聲給掛斷,我瞄了一眼手機, 仿佛看到了一場危機正在醞釀之中。

“又耽誤你時間了。”其米說。

“這是我必須要做的。”

“今晚羅布會出現嗎?”永青沒頭沒腦地說。

我們都沒有再吱聲,大伙都靜靜地望著車外黃昏景色。

我想起了以前我去采寫獸醫羅布先進事跡的片段文章內容。

那一次,獸醫羅布風塵仆仆地回到了縣城里。

已經三個月未見的女兒,看到爸爸背著包、全身灰蒙蒙地從院子中央走來時,她扔下一同玩耍的伙伴,張開雙臂向爸爸沖了過去,一頭扎入到他的懷抱里。獸醫羅布從女兒身上聞到了一股特有的香味,這香味讓他感到溫暖的同時,也產生了深深的愧疚。這年他的女兒整好是十歲,這十年時間里,他給家人的愛太少太少了,其他小孩被雙親挽著手上街時,獸醫羅布的女兒卻望穿秋水地等待父親從基層回家來,一家人過團聚的日子……

《獸醫羅布先進事跡》

別問這個問題可以嗎?

不回答也行!

你們想把它寫進去嗎?

不寫。只是想全面地了解。

我有預感,那天右眼跳得很厲害。晚上羅布從鄉里回來了,他有意躲著我,而且顯得心緒不寧。這是我們結婚十多年來第一次出現了這種反常舉動。我想他一定是遇到什么難事了。晚上等女兒睡著后,我把他叫出房門,要他陪我在大院里轉一圈。他更加慌亂了,說已經太晚,加上很累,想早點睡覺。我說,你這么久在外面跑,就舍不得陪我轉悠這么一圈嗎?燈光下他面露怯色,極不情愿地出來了。我們誰都沒有開口,靜靜地走在院子里。羅布幾次看我,又把眼光匆忙躲開。我知道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但隱忍著不發問。羅布停住了腳步,吞吞吐吐地說,我在牧區犯錯誤了。我的身體被凍住了,腦子里嗡嗡地響,許久才問,是什么樣的錯誤?他說, 我跟一個牧女發生了關系。我掄起手一掌擊在他的臉上,還吐了一口唾沫。他捂住臉什么也沒說。黑夜壓得我腳都挪不動,心冷得硬成了一塊。回到房子里,我抱張被子單獨去睡,怎么都睡不著。眼淚和嘆息聲伴了我一夜,那夜比平時都長了好幾倍。羅布在床頭枯坐了一晚上。

天亮后送女兒上學去,回來的路上想著我對羅布這么遷就,到頭來他卻背叛了我, 我不能這樣受屈辱,應該要跟他離婚。

這樣僵持了幾天,當我寫好離婚申請書叫羅布簽字時,他那塌陷的肩膀更加地低垂, 幾縷卷發懸在眉骨上,那張臉因痛苦而扭曲著。這樣一個形象,輕輕撥了一下我心頭的悲憫之弦,讓我猶豫不決起來。發現我對他還有感情,他的悲傷、痛苦能催生我更大的悲傷和痛苦。我的心軟了下來,我不忍再讓他難受了。

一年多后,我的想法開始改變了,想到要是在牧區也有個人照顧羅布的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呢!那樣羅布即使離家很遠,我都不用擔心他,知道在那里他不會挨餓雨淋。我給他帶的物品里,塞進一些女人的衣服。他也不說什么,一臉的歉疚。那時我在想, 只要他不把人帶到縣城就行。從那刻起我就默認了永青的存在。

現在回頭看,我為我愛的人獻出了一切, 即使羅布走了,我也沒有一絲遺憾。

《采訪筆錄》

“其米,你是個偉大的女人。容下了這么多常人不能容的東西!”我由衷地贊揚其米。

“都是愛在作祟。”其米解釋道。

“這超越了愛情,是博愛!”

“我們現在是姐妹了,是一家人。”永青插話進來。

“你們希望獸醫羅布一直陪伴著嗎?” 我問。

“直到我們死的那一天!”

“既然這樣,那么你們來拉薩祈禱他的亡魂早點投胎干嗎?”

她們沒有回答我。兩人都別過頭去,看窗外朦朧的景色。

拉薩城里的燈光亮了起來,汽車開始行駛在拉薩大橋上。

獸醫羅布的兩個女人謝絕了我請她們吃晚飯的邀請,這樣也挺好的,至少再不用提獸醫羅布這個名字了。我把車開到賓館門口, 等她們下車后就離去了。

現在回家也沒有人,我還是到酒吧去喝它幾瓶,再把重要的事給干了。

我把車子停在了地下停車場,出來后往丹杰林走去。窄小的巷道里行人如織,吵鬧聲不止。

我走進一家昏暗的酒吧里要了十瓶啤酒。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夜無眠》正在演奏。幾杯酒落到肚子里,我開始激動了起來, 身體微微發抖。

我從里面的衣兜里掏出了老僧用糌粑捏的獸醫羅布,小心地把上面纏繞的紅線給拆開,把他放在對面那把椅子上。

等我做完這些事,坐回到凳子上時,激動還沒有消退掉,這兩條腿的哆嗦就是個證明。我用一杯酒讓自己鎮定下來,兩手絞在胸口長長地舒口氣。

“服務員,再來一個杯子。”我往吧臺喊。

服務員立馬送來了酒杯。

我把酒杯放在對面椅子前的桌子上斟滿了啤酒。

我用手托著下巴,借昏暗的燈光端詳糌粑捏的獸醫羅布。他的五官已經恢復正常了, 臉上的表情也安詳。我的心情愉快了起來。

“我敬你一杯酒。”我端著杯子說。

糌粑捏的獸醫羅布好像在笑,身子卻一動不動,我只好自己把酒喝干。

理查德·克萊曼的鋼琴曲還在演奏,我掏出香煙點燃,吐出第一縷煙霧時,對面的凳子上坐下一個人來。

煙霧消散后我看到的是那個老僧,我驚得煙從嘴里掉到了地上。

老僧豎起一根指頭,放在嘴唇上, “噓——”了一聲。

我僵在凳子上,全身不能動彈。

老僧從懷兜里掏出兩張百元紙幣,擱到桌子上,用右手推了過來。毛主席的腦袋上照著一圈燈光,那下巴上的痣非常地清晰。

“你把附了魂的糌粑人給偷走了,我無法再引導他去中陰界,這點費用如數奉還。” 老僧說完起身滑溜了出去,紅色像一道閃電, 只留下酒吧門上的掛鈴嘀呤當啷的敲響。

我再看凳子上,糌粑捏的獸醫羅布已經找不見了,肯定是被老僧偷走了。

我氣憤不過追了出去。街道上燈光璀璨, 還有那么多人在閑逛。在這些人里找不見一個絳紅色的背影。我轉頭進了酒吧。

我拿起瓶子往嘴里灌酒,醉意從某個神經點向四處擴散開去。

我對面的那張椅子始終空著,直到我離開這家酒吧。

幽暗的燈光照射在幽深的小巷里,我孑然向前走去,嘴里不住地罵著沒有憐憫心的老僧。

“喂——,請給我借個火。”從墻角邊有個男人鉆了出來。

“你像個鬼,把我給嚇了一跳!”我埋怨著掏出火機點燃。

他的嘴湊向了微黃的火苗上,煙頭觸到了火身。

煙頭幽暗的紅熾烈了一下。

那人張開嘴,對我說了聲,“謝謝!”

我再次看到了那排發黃的牙齒和塌陷的右肩紫黑的嘴唇!我一下跌坐在地上,呼吸不暢起來。

那人吸著煙只顧往前走去,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獸醫羅布!”我的聲音在夜色里蒼白無力。

次仁羅布 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入選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 人才,出版有兒童讀物《雪域童年》(四本),中短篇小說集《放生羊》, 小說集《界》。小說《放生羊》2010 年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被收錄進《中國一百年經典作品集》。長篇小說《祭語風中》被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列入“中國77 部文藝原創精品作品”,獲第六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小說學會“2015 年度中國長篇小說排行榜”第三名,第二屆路遙文學獎第二名(并列),兩次獲漢語文學女評委獎大獎。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德文、法文、西班牙文、日文、印地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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