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布依族)
走馬“觀花”
◎南疆(布依族)
站在青石塔前,父親平靜肅穆的臉龐似有幾分莊重,在晚霞的照映下又隱約浮出幾分暈紅的愧疚。他一邊緩緩彎腰點燃紅燭,一邊自言自語道:“馬我都賣了,你們在那邊別怨我,我也是沒辦法。”話音剛落,一陣風吹來,紅燭忽閃忽閃的,仿佛是先輩們在冥冥之中顯靈抗議。父親不為所動,反而說道:“看來你們都吃飽喝足了!那就上路吧!”父親又弓下身子,一只手提著铓鑼的吊繩,另一只手握著鑼槌把兒, 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咚…咚…咚,敲了三聲。
自爺爺過世后,每年清明節,父親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背著铓鑼,帶上祭品,登上白巖關,來到青石塔前祭祀一番。
青石塔內安葬有三個趕馬人,其中有一個就是我爺爺。
爺爺的頭頂生來就有兩眼漩渦,掌管我們布依族陰陽的布摩說,這叫兩眼通天,并據此斷定爺爺將來會是一頭倔牛。曾祖父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他期待的是俯首帖耳的小馬駒,而不是一頭不聽使喚的倔牛。因此他聽從摩公,想方設法扼殺爺爺先天潛在的叛逆,先是在滿月酒上下功夫,后感覺不穩妥,又在取名上動起了心思,爺爺因此有了勒聶這個名字。
在布依語里,“勒”是兒子的意思,“聶” 是聽話的意思,勒聶就是聽話的孩子。曾祖父渴望爺爺名如其人,沒承想,事與愿違。爺爺八歲就開始上房揭瓦,下河撈魚,只要離開曾祖父的視線,準會惹事。因為沒災沒病, 胳臂腿兒齊全,且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曾祖父也就由著爺爺的性兒。
爺爺把曾祖父的隨性看作是一種縱容, 越發的肆無忌憚,膽大妄為。曾祖父忍無可忍,先是蕁蔴辣手,后是棍棒招呼,最后發現都是抓石頭打天,沒用。爺爺這頭倔牛的皮是越來越耐打。當然,打到受不了時,也會離家出走。可每次都是早上氣呼呼出去, 晚上又乖嚕嚕兜回來,還象征性地殷勤幾天, 給曾祖父添飯,倒茶,端洗腳水,用這種委婉的方式祈求曾祖父的原諒。
突然變乖的爺爺攪得曾祖父措手不及, 打又不舍,罵又不是,漚在心中的火像卡在脖子上的魚刺,既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曾祖父只好去質問布摩,布摩倒打一耙說是曾祖父的錯,爺爺長大了,按規矩,不能再叫勒了,要叫布,布與漢語的“不”同音, 都怪曾祖父,弄巧成拙。盡管牽強附會,但又能奈何,布摩代表神,怪罪布摩等于怪罪神,怪罪神是會遭雷劈的。
曾祖父凝語哽咽,只能對著神龕上的列祖列宗懺悔說:“造孽啊!”
布依族諺語說,每一頭牛都有馴服的犁, 每一匹馬都有配套的鞍。布摩讓曾祖父放心, 說爺爺早晚有一天會找到合適的犁的。可曾祖父發現爺爺越大,闖下的禍也越大。仗著跟布龍學過幾招三腳貓棍術,天不懼,地不怕的,到處替人出頭。有一次竟一棍打掉了布蘇(布依語,財主之意)兒子的兩顆門牙。爺爺知道這回真把天給戳了個窟窿眼,不敢回家,畏罪潛逃了。布蘇領著兒子找曾祖父要人,曾祖父交不出,布蘇拉走家里的公牛。曾祖父怒不可遏,可眼下,爺爺的失蹤令他更憂心,畢竟爺爺再不對,也是家里的獨苗, 傳宗接代和養老送終還得仰仗他老人家。
爺爺一路奔逃到烏沙鎮。事情的嚴重性令爺爺知道短時間內是不能回家了,于是他到處找人收留,可人家除了可憐他,施舍他一些干糧充饑以外,都不愿收留落難的爺爺。爺爺也不信一個大活人能叫尿憋死。他決定去白層渡口扛包糊口,待風平浪靜后再回去。白層渡口以南可直下廣西,以北便是崇山峻嶺的云貴高原,是連接黔桂兩省的交通要道,有“黔桂鎖鑰”之稱。北盤江落差太大, 水流湍急,不宜行船,從粵桂來的洋貨只能在此交由馬幫轉運,經茶馬古道,過曲靖, 最后到達普洱。云南來的茶葉,貴州的桐油、蔗糖也要經此道才能遠銷到沿海。
爺爺砍了幾棵楠竹,搭了木筏,順著北盤江向白層漂流。湍急的江水沖散了他的木筏,整個人被滔滔的江水吞沒。可命不該絕,偏偏被掉進江里的樹干掛住。他直呼救命, 過路的一隊馬幫聞聲救下了他,從此與馬幫結下了不解之緣。
馬幫規模不大,十多人,二十來匹馬。領頭的是個姓林的干瘦老頭,溝壑縱橫的臉滿是風吹雨打的痕跡,但精神矍鑠,動作干脆有勁,健步如飛。漢人叫馬幫頭子馬鍋頭, 我們布依族更習慣叫交馬,“交”是頭的意思,交馬就是馬頭,我們用馬頭代指馬幫頭子, 因為馬幫時常進出我們布依寨交易,所以漢人也隨我們,把馬幫頭子稱為交馬。
林交馬是個不茍言笑的熱心腸老頭兒。他扔給爺爺一袋干糧,叫爺爺回家。爺爺說他想跟著林交馬趕馬走貨。林交馬沒有回答, 轉身一聲鞭響,馬幫繼續趕路。殿后的大叔, 我爺爺稱他根叔,按輩分我得叫他根太爺, 根太爺摸著爺爺的頭說:“伢子,趕馬走貨三分命,回去吧!就你這嫩娃,還走馬?小心讓狼崽子給吹了,乖乖回去舔牛屁股吧。” 回去?不死也得脫層皮,爺爺才沒那么傻, 繼續死皮賴臉跟著馬幫,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爺爺一路上尾隨馬幫走走停停,馬幫開亮(行話,野外宿營)他也開亮,馬幫開梢(行話,吃午飯)他也開梢。當然,爺爺也不白吃白喝,搭灶生火時他幫忙拾欠子(柴), 馬幫上貨時他也去搭把手,凡是能插上手的他都插手,像個殷勤的小跟班。林交馬沒強行趕走他,但也沒說要接納他。
到達白層渡口交貨后,林交馬向他走來, 扔給他兩個光洋,說這是他應得的彩利(工錢),還叫他不要再跟著馬幫了。根太爺也說走馬的人都是活膩的,要錢不要命的主兒, 還說遇到放黑槍的土匪事小,要是遇上高鷹
(老虎)山兵(狼),啃得你骨頭渣子都不剩。說得挺嚇人的,可就是嚇不著爺爺。好不容易拽住一根救命稻草,爺爺當然不愿就此善罷甘休,又悄悄尾隨馬幫折返回來。
如果說之前爺爺跟隨馬幫,純粹是為了活命,那他現在放著白層渡口好好的貨物不扛則說明他已經下定決心趕馬走貨,之所以這樣選擇,可能是因為趕馬走貨的兇險和刺激迎合了爺爺桀驁不馴的性格吧!
第二天清晨,馬幫隊伍穿行在一片茂密的叢林。林交馬在前面探路,一個不留心, 差點掉進了獵人挖的深坑。幸好爺爺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林交馬,救了他一命。為答謝爺爺的救命之恩,林交馬松口,特許爺爺加入馬幫。我總覺得,那個挖坑的獵人就是爺爺, 可是直到爺爺去世,我也沒能問出究竟。
回到鎮上后,林交馬提出一個條件,要爺爺兩天之內找到一匹馬,否則不讓爺爺加入他的馬幫。爺爺沒轍,只好趁天黑偷偷溜回家拉走了家里的黑驢。
次日,天剛麻麻亮,爺爺牽驢到林交馬門前,吆喝林交馬。林交馬和眾人都出來瞧, 看到爺爺牽來的是驢而不是馬,都笑得合不攏嘴。
“伢子,你牽來的是驢不是馬。”根太爺笑著說。
“我知道!”爺爺理直氣壯。
“驢馱點東西還將就,走貨,玄!”根太爺搖頭。
“你們漢人不是說是驢是馬拉出來溜溜嗎?”爺爺鄭重其事反駁道。
他這宣言,倒讓眾人無言以對。不知是不是被爺爺的宣言折服,盡管是驢,林交馬還是爽朗兌現了他的承諾,讓爺爺正式加入馬幫。
清一色的馬隊后面跟著一頭又黑又矮的驢,起初,大家并沒有覺得有什么,時間一長,大家都感覺怪怪的,不和諧。特別是馬隊穿梭深山峽谷的時候,斷氣般的驢笑回蕩悠長,讓人生厭,大家都說比回娘家奔喪的姑娘的哭聲還難聽;走到茶馬古道的石板上, 鏗鏘而富有節奏的馬蹄聲總會夾雜著驢咯咯的急促小碎步。可趕驢的爺爺依舊樂此不疲, 怡然自得。
幾趟下來,終于有人忍受不住,向林交馬抱怨,說驢叫晦氣,還不如螞蟻爬得快, 拖累大伙兒。林交馬要求爺爺換匹馬。爺爺七拼八湊,借了林交馬兩塊銀元,終于買了一匹瘦馬。爺爺沒有賣掉驢,而是連夜將驢牽回家。
失而復得的驢寬了曾祖父的心,至少說明爺爺這個讓他愛不及恨不起的孽障安然無恙。年底,爺爺騎著高頭大馬雄糾糾氣昂昂地回寨,那樣子真不可一世。他沒有立即回家, 而是騎馬到布蘇家,花大價錢將牛贖回來, 牽著牛在村里轉了一圈才回家。
回到吊腳樓的爺爺明顯懂事了許多,他將洋棉襖披在曾祖母身上的時候,曾祖母哭了,他給曾祖父也準備了一套,還外加一條洋人紙煙。爺爺抽出一根,賣乖地給曾祖父點上,曾祖父嘗了一口,說洋人的紙煙入口柔, 但沒自家種的煙葉夠味。爺爺呵呵暗喜,曾祖父的話意味深長,其中所蘊藏的密碼便是: 小子,老子原諒你了。
過完年,曾祖母苦留爺爺,爺爺卻堅持要走,爺爺要做的事,曾祖父都攔不下,更何況是曾祖母呢?曾祖父嘴上不說,心里卻也不希望爺爺再回烏沙鎮,畢竟世道變了, 今時不同以往了。到處在打仗搶地盤。布豪(布依語,國民黨)打布丁(紅軍),布豪互掐, 今天廣西李宗仁打貴州的王家烈,貴州的王家烈明天又去打湖南的何健,沒完沒了。
布豪互掐甚酣,樂壞了土匪。光天化日之下,他們公然下山進村強搶。保境安民的官兵也打土匪,他們常常會蟄伏在村外,等土匪滿載而歸的時候,在半路上伏擊土匪。百姓的東西,經土匪手一搗騰,都成了官兵的盤中餐,好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不過,土匪們也不是傻子,他們干脆找個易守難攻的隘口,一邊防官軍,一邊大收買路財。依靠買路財,他們活得賽神仙。本來世道就不太平,再加上匪患,對馬幫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資深的林交馬吃了一次虧后,也說是岔路鬼搗的鬼。
聽說從前,有一隊馬幫夜間趕路,路過叢林時,前面突然多出三條岔路,無論馬幫選擇走那一條,最終都只能回到原地。馬幫就這樣在樹林里轉了一宿也沒走出來。交馬無奈,只能叫大家就地開亮。清晨醒來時, 大家發現,他們睡的地方不是叢林,而是一片亂墳崗,嚇得大家魂飛魄散。回貨棧后, 交馬請來婭押問個明白。婭押說馬幫遇到岔路鬼了。還說往后趕馬走貨之前要先作法供奉山神水怪,山神水怪吃飽喝足以后,才能一路保護馬幫不被岔路鬼帶走。
林交馬說劫道的土匪就是岔路鬼,因此, 他也請來婭押作法。
婭押是我們布依族的女巫,能掐會算, 據說,走哪條路安全,什么時辰走最穩當, 婭押是可以算出來的。
出發的前一天,婭押登臺念咒,一段咒語后,林交馬虔誠地拜了拜,問道:“山神, 水神,土地神,今日開壇把您請,山路七七條, 水路九九灣,該繞多少條,該跨多少灣?”
婭押閉目凝神,一派神人附體的模樣, 答:“山路猛獸多,野壑莫停留,水路多水怪,莫近流水旁!”
交馬又問:“出門幾時吉?回家幾時安?”
婭押答:“遇七莫出門,遇八莫還家。”
卦象清楚顯示明天農歷十七有七,是不宜動身的,林交馬夜觀天象后將出發的時間定在后天清晨。
出發那天,貨棧一大早就已經忙開了。準備停當后,林交馬在祭臺上敬上三根香, 然后轉身咚…咚…咚地敲了三聲铓鑼,馬隊便排成一字長蛇浩浩蕩蕩走向遠方。
空靈的馬鈴鐺打破了黎明的沉寂。爺爺很好奇為什么每匹馬都要戴上鈴鐺,林交馬說馬鈴鐺作用大著哩,一來可以驅趕猛獸, 山兵只要聽到馬鈴鐺就不敢過來,在路上曬太陽的毒蛇只要聽到鈴鐺響就會自動讓路; 二來嘛,林交馬一聲鞭響,大家便齊聲高唱:
頭騾選上棗騮馬,二騾選上菊青花;
傍山險道走馬幫,天當鋪蓋地當床,
身著大地頭頂天,月亮星星伴我眠。
辛苦趕馬走四方,為吃為穿為婆娘。
帶著這樣的問題,我梳理了自己30年的語文教學,研究了于漪、錢夢龍等一大批語文教學名家的教育實踐,尤其是他們的課堂教學,驚喜地發現:新課改從理念到實踐,不是憑空而來的,也不像有些人所理解的是從西方引進的(其他學科或許可以引進,但母語教學是不能引進的),而是在繼承中發展的。新課程的很多理念在這一批教育名家的課堂上早就有了充分的體現。
……
那雄渾厚重的歌聲與大自然渾然天成, 那是一首敬畏自然和張揚生命的贊歌。
因為耽擱了一天,林交馬決定晚上不開亮,借著皎潔的月光繼續趕路,把時間補回來。當月亮在天空中劃出四分之一個弧圓,頂在頭頂的時候,馬幫終于趕到磨子石。
只要過了磨子石,再走到天擦黑,就可以到白層渡口。可問題是現在的磨子石不是想過就能過的。
要到白層,磨子石是個非過不可的隘口。以前有官兵把守,往來客商交點孝敬錢就能放行。可最近,聽說布丁要打來了,蔣介石命令王家烈不惜一切代價堵截圍剿。王家烈不得不集中兵力,聽候調遣。守隘口的士兵前腳剛走,后腳就來了一伙強人,盤桓在磨子石周圍不去。他們專搶往來馬幫,而且一般都在午夜子時下手,因此,馬幫流傳的通關諺語說:“磨子石,沒子時,子時勿過磨子石。”
林交馬說他已經祭過山神水怪,況且此前他不是子時過也照樣被搶,這次索性反其道而行之。他令所有人摘下馬鈴鐺,并用麻布套上馬腳,打算趁天黑悄悄摸過隘口。
剛走到一半,山上亮起了無數的火把, 馬幫頓時被緊緊圍在中間。此前,林交馬有過交代,只要發現不對,能逃盡量逃。爺爺年輕,身手敏捷,趁土匪一個不留神,溜了, 土匪朝爺爺逃走的方向開了數槍,沒有聽到慘叫聲。
爺爺一路逃亡,到了白層,他去報官, 卻被活生生攆出來。當兵的是指望不上了, 以前兵強馬壯尚且剿不滅這些土匪,更何況現在前方戰事吃緊呢?
爺爺沒法子,只好一人提著棍子重返磨子石。
我曾經好奇地問爺爺,是什么力量讓他甘愿自投羅網的,明知道此去兇多吉少,爺爺說他啥都沒想,腦袋一陣嗡嗡響,腳桿和手桿還在不停打擺哩!
爺爺豎著棍子立在寨門前,舉著一袋東西說要贖人。寨門的嘍啰引他入廳堂見土匪頭。爺爺讓土匪頭放人,可土匪頭執意要先驗貨。爺爺提著袋子上前,土匪頭正欲接手, 突然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旋轉,轉到土匪頭身后,一只手抱住土匪頭,一只手牢牢鎖住土匪頭的喉嚨。嘍啰們大驚,舉槍對準爺爺, 爺爺大喝一聲,又乖乖放下了。爺爺叫道:“不許動,再動就擰斷他脖子!”
洪亮的咆哮嚇得嘍啰們直哆嗦,可爺爺手里的土匪頭卻很鎮靜,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那袋石子說道:“兔崽子,有種!”
爺爺沖著土匪頭咬牙切齒說:“要么放了馬幫,要么擰斷你脖子。”
土匪頭冷笑一聲,說:“好小子,有種跟爺爺過把式,贏了,你走,輸了,把手留下。”
爺爺想都沒想,應下了!他可能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
爺爺一把推開土匪頭,攥緊木棒嚴陣以待。土匪頭操鬼頭刀撲了過來,爺爺也迎沖上去,土匪頭未反應過來,爺爺順勢棍棒一掃, 一劈,一捅,三招就把土匪頭打趴在地。
土匪頭爬將起來,豎起大拇指笑道:“真爺們,有些斤兩!走吧!”
爺爺三棍掀翻土匪頭,很快,他的名聲像北盤江峽谷的風,涌出了北盤江兩岸的深山峽谷,吹遍了整個北盤江畔。人們還給他起了三棍王的綽號,還傳唱著一首童謠:“北盤江長又長,土匪怕遇三棍王,三棍王,強又強,一招半式鬼叫娘。”
爺爺聲名大振之后,各大馬隊都拋出橄欖枝,千方百計想挖走爺爺,為他們馬幫保駕護航。他們設宴款待,爺爺來者不拒,但飯局上,爺爺除了埋頭猛吃以外,一句話也沒有,吃完抹嘴就走,從不逗留。交馬們莫測高深,都不知道爺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有飯不吃是傻子,但一頓飯就想收買我,那是癡心妄想,爺爺說。
林交馬的馬幫雖小,但走的是實打實的正經貨,不像其他馬幫,貨中有貨,私底下販運煙土。煙土是個害人的東西,偌大中國就是被這黑乎乎的東西給毀了。爺爺最見不得掛羊頭賣狗肉的骯臟勾當,換做以前,肯定出手制止了,但他再也不是當年愣頭青。現實教會了爺爺,在人鬼不辨的社會伸張正義只會惹一身騷,不為虎作倀就行了。
爺爺每次去赴宴,醉醺醺回來時,林交馬總會坐在門外石墩上抽煙,像是在等他。林交馬說:“我這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神, 你走吧!”爺爺一句話沒說,踉踉蹌蹌回屋呼呼大睡。腿長在爺爺身上,他要走,誰能攔, 他不走,誰又敢趕。
時間一長,所有人都認為爺爺是留不住的,最舍不得爺爺走的是根太爺,他試著去探問爺爺的態度,爺爺卻搪塞不語。其實, 最急的是林交馬,他打心眼里舍不得爺爺離開,但他拉不下臉來。最后,是貨棧掌柜出面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爺爺認林交馬做保爺,換句話說就是林交馬有意認爺爺做干兒。
自從被劫以后,林交馬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背也彎了,彷佛壓了一座山。馬幫被劫, 救下馬幫的不是交馬,而是個二十不到的嫩娃,面皮多少有些掛不住。只要爺爺認下林交馬,情況就不一樣,兒子救老子,天經地義。
當然,爺爺也有自己的打算,認下保爺, 他自然而然就是這支馬幫的少交馬,林交馬又沒子嗣,將來這支馬幫能逃出手掌心?爺爺此前不急于表態是去是留,其實是在等機會,總不能豁出命救出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吧。想到這,我甚至認為爺爺頻繁赴宴其實是故意做給林交馬看的。
林交馬十六歲跟著馬幫走南闖北,三十歲那年,老交馬病重,把他喚到跟前,將馬鞭交給他后就撒手人寰了。歲月不饒人,轉眼瞬間,四十個年頭過去了。北盤江的每一個寨子,每一個山頭,每一條路幾乎都留下過他老人家的足跡。從土匪窩死里逃生以后, 林交馬似乎覺察到了自己的老,開始咳嗽, 咳得面紅耳赤,顯出了老態,經常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去馬槽里飲馬,跟馬竊竊私語。
望著林交馬逐漸佝僂的身影,爺爺說他心里酸酸的。
馬幫在白層渡口足足等了三天,廣西那邊來的馬幫才到。他們說布丁打到黔南了, 李宗仁怕布丁進入廣西,在路上設了好多關卡,所以耽擱了。
他們沒顧得上休息,匆忙卸下他們的貨, 裝上我們的貨,便原路返回了。爺爺也叫人裝上他們的貨,還悄悄故意騰出一匹馬,想讓林交馬騎馬,可被大叔制止了,大叔說, 馬幫的馬是用來馱貨的,騎馬是趕馬人的恥辱。爺爺只好作罷。
回烏沙的官道上,時不時跑過一隊隊荷槍實彈的官兵,當官的騎馬在前,后邊的士兵列隊緊隨,步伐鏗鏘急促,揚起滾滾塵埃, 看架勢,一場大戰在所難免。先前廢棄的關隘也突然重兵把守,過往的馬幫都要接受最嚴格的盤查,領頭的還把交馬叫去訓話,說馬幫不許幫助收留赤匪,夜間不許趕路,否則,軍官摸了摸腰里小槍。林交馬唯唯諾諾, 他們這才放行。
過了三個關隘,馬上的貨已經被順走不少,大家都面露沮喪,本來掙得就不多,再這么一折騰,肯定得賠本。好在前面的白臘、桑郎、白巖關三個關口是土匪的天下,爺爺三棍王的威名就是通關文牒。
爺爺換下林交馬,提著棍子在前帶路。
走到白臘村口,爺爺留意到路旁的甘蔗地被人砍了許多,湊近一看發現每棵被砍的甘蔗上都放著一枚銅錢。沒等爺爺醒悟,馬幫便在路邊的大榕樹下遇到了一支二三十人的軍隊,他們身穿破舊灰衣,頭戴八角紅星帽, 有的士兵腳上還穿著草鞋,躺在擔架上的傷員纏著厚厚的繃帶,戰士們個個灰頭土臉, 正在嚼甘蔗補充體力,看樣子剛經歷過一場惡戰。
見馬幫經過,都目光灼灼地盯著馬幫。林交馬一言不發,揮舞馬鞭繼續趕馬。突然,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瘦高個從人群中走出,客客氣氣叫道:“等一哈,老表!”
林交馬聞聲停下,爺爺湊上前,唯恐瘦高個對林交馬不利。
瘦高個伸出手,想跟林交馬握手,但林交馬根本不知道握手的禮節,左手牽著韁繩, 右手拿著馬鞭,站著一動不動,半天才擠出一句話:“長官有啥子吩咐?”
瘦高個讓大家不要怕,說他們是紅軍, 是老百姓自己的隊伍!他說我看你們馬上的貨并不多,能不能幫他們順帶馱點東西。
林交馬不做聲,他可能想到關隘軍官腰里的手槍。
瘦高個以為林交馬不愿,從包里掏出了一摞銀元,放在林交馬手心,說不讓你們白馱。林交馬瞄了爺爺一眼,征求爺爺的意見, 爺爺點頭,林交馬就答應了。
后來,我問過爺爺他為什么會點那個頭, 爺爺說就憑他們砍甘蔗放銅錢。
一路上,瘦高個問了爺爺很多問題,爺爺問他們為什么會在這里,瘦高個說日本人打來了,他們要北上抗日,還說他們昨天不熟悉情況,貿然闖進磨子石,結果遭到土匪的襲擊,不得不退到白臘再做打算。
到磨子石已經是黃昏時分,爺爺讓馬幫停在谷口,只身一人走進谷里,瘦高個拉住他,爺爺卻輕輕拍了拍瘦高個的手,示意讓他放心。
爺爺剛進谷里,就被小嘍啰認了出來, 二話不說,立馬帶他去見土匪頭。
土匪頭見是爺爺,問他有什么事,爺爺說他想帶那幫紅軍過關。土匪頭撓頭作難, 說自己已經接受了國民政府的改編,不方便通融。爺爺說紅軍后面還有大部隊,就你這二三十人,怎么擋得住?其實土匪頭比爺爺清楚,有人有槍時,官兵拉攏你賣命,等拼光后,你就什么都不是了。爺爺登門從某種意義上是幫了土匪大忙,至少他不用繳械投降或者拼個你死我活才能全身而退。他思來想去,索性趁機賣爺爺個順水人情。
為了讓土匪頭對上有個交代,馬幫走到谷中時,爺爺請求瘦高個放幾槍裝裝樣子。
瘦高個端起機槍,向天婁了一梭子。
過了磨子石,暮色開始四合,一團烏云從太陽落山的方向直壓過來。交馬說得抓緊, 要不然下雨就過不了白巖關了。
白巖關嚴格來說不是關,而是刀削面的絕壁懸崖,因為裸露出來的懸崖面是白色的, 所以叫白巖關。一條人走馬踏的狹窄小道像蛇盤樹一樣曲折向上。
馬幫爬上半山腰時,天空傳來嗚嗚的聲音,像雷聲一樣慢慢逼近。瘦高個說,那是國民黨的轟炸機,叫爺爺快馬加鞭,快速過關。爺爺不知道什么是轟炸機,他順著聲音向天仰望,發現老鷹一樣的轟炸機在空中飛舞盤旋,只聽幾聲尖利的聲音從天空直瀉下來, 瘦高個高喊:“臥倒,快臥倒!”爺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瘦高個給撲倒了。
炸彈沒落到山腰,都落進谷中炸響了, 只覺一股氣浪往上冒,接著是排山倒海的轟鳴聲。林交馬的馬受了驚嚇,焦躁起來,爺爺叫林交馬放開馬韁繩,但林交馬緊拽不放, 爺爺想沖上去,可已經來不及了,馬失蹄掉下了懸崖,沒有松開韁繩的林交馬也被拽了下去。瘦高個一邊死死拉住爺爺,一邊命令戰士們加速趕馬。
過關后,雨下了,而且越來越大,爺爺也已經是個淚人。他說他要回去,就是摔死懸崖也要找回林交馬的遺體,根太爺拉住爺爺說林交馬是孤兒,來自大山,就讓他和大山永遠作伴吧!說著也掉淚了。
爺爺用青石在白巖關頂壘了一座塔,因為布摩曾說,人死后,靈魂會飛上天,白巖關頂離天最近,上天一定不會迷路。
瘦高個和全體戰士,站在青石塔前,向天開了一頓槍,槍聲震耳欲聾,飄向四方, 響起陣陣悠長的回音。
瘦高個走向爺爺,將一袋銀元遞給爺爺, 說再多的錢也買不回林交馬的命,還說歷史會記住林交馬的,他又給爺爺六張債券,說革命勝利了,可以兌錢。爺爺沒有收,但他還是硬塞進爺爺的包里,并說趕馬人死在趕馬路上就像一個戰士犧牲在沖鋒的路上,是光榮的。說完對著青石塔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轉身走了。
爺爺目送他們,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布依族認為人是雨帶來的,所以人死后會下一場雨,沖走死者在世上留下的所有足跡。這一場雨是林交馬命中注定的。他沖走了林交馬的足跡,卻全都灌進爺爺的心。
爺爺做夢都想當交馬,但他想不到他這個新交馬的誕生要以老交馬的死為代價。爺爺說,如果林交馬能活過來,他寧愿一輩子不當交馬,可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爺爺畢竟年輕,一下子接手馬幫這副重擔,他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好在有根太爺里外周旋料理,馬幫才沒有散伙。
人沒了,可馬幫還在,馬還得走。走著走著,爺爺也就成熟了。
爺爺成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娶回奶奶, 這是他蓄謀已久的。
白層渡口有個體面人家,開有一家大貨棧。掌柜知書達理,撥得一手好算盤。馬幫每回去白層,都下榻在這家貨棧。貨棧掌柜跟林交馬交厚。林交馬死后,掌柜沒少幫助爺爺。爺爺也不見外,幾乎把貨棧當成了自己家。
有一天清晨,爺爺突然心血來潮,操起棍子在院子舞將起來。自從接手馬幫后,瑣事繁多,白天要聽根太爺嘮叨走馬的規矩, 晚上還要學觀星象測天氣,基本沒有時間練棍。布龍當初教爺爺練棍說過,棍要常練, 才能熟能生巧。回想上次與土匪的那場決斗, 爺爺熱血沸騰,可那次過后,他再也找不回那種狀態了。他拼命重溫那三招,只要那三招在手,他就還是三棍王。
爺爺先使出橫掃千軍,緊接著高高躍起, 用盡全身氣力猛劈,結果沒注意腳底下的石頭,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沒等他站起身來,閣樓上傳來嬌笑聲。爺爺順著聲音往上看,發現一個少女正趴在窗臺上掩面發笑。爺爺咯噔一下,連滾帶爬逃回屋里,鎖上門。沒錯,那個少女就是我奶奶,那個掌柜后來成了我太姥爺。
怪不得太姥爺封鎖閣樓,不讓任何人靠近,怪不得一到傍晚閣樓上就傳出綿綿琴聲。爺爺洞察了閣樓的秘密。從那以后,只要在白層,爺爺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練棍。只要他練棍,閣樓的窗臺總會趴著奶奶。傍晚,琴聲響起的時候,爺爺就算再忙,也會停下來,坐在河邊的大榕樹下仔細聆聽, 偶爾還會吹上木葉應上一兩曲。所以每到傍晚,閣樓朝河的窗戶總是大開著。
如果說爺爺的棍術讓奶奶見識了男人的力量,那么奶奶一定在木葉聲中尋覓到了三棍王背后的柔情蜜意,而這份柔情蜜意是她與爺爺的共同語言。
砍柴莫砍葡萄藤,生囡莫嫁趕馬人。根太爺勸爺爺趁早死了這份心。可出人意料的是太姥爺居然應下了這門婚事,所以那次走馬回來,所有人的馬上馱的都是滿滿的貨物, 而爺爺的馬上卻是一身紅的奶奶。
奶奶嫁到吊腳樓的第二年,日本人就打來了。
聽從東邊逃難過來的人說,已經打到湖南了,他們見人就殺,見房就燒,見財就搶, 簡直就是強盜。爺爺很同情逃難的人,每次走馬,都會叫人提前多準備些干糧,只要遇到逃難的,都會送他們干糧。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
有一天,烏沙的貨棧來了一個身穿中山裝的中年男子,說是要為爺爺指一條財路。爺爺問他什么財路,他說抗日部隊在長沙與鬼子鏖戰,前線戰事吃緊,后勤補給跟不上, 希望爺爺能帶領馬幫幫他們把物資從云南曲靖運到湖南懷化,說著便拿出一幅地圖指給爺爺看,爺爺根本看不懂地圖,但曲靖到懷化中間是一條長長的線,爺爺讓中山裝男子找出烏沙鎮和白層渡口,他用手比劃了這兩地,又跟曲靖到懷化做了一下對比,好家伙,足足是二十倍。見爺爺猶豫,男子令隨從抬出一個箱子,打開,里面全是大洋,中山裝男子說,一趟就這些。爺爺不為所動,說這事他得跟大伙商量,中山裝男子說他可以等。當晚,爺爺召來大伙,問問大伙的意見,大家見一箱子錢,都說可以干。爺爺又將目光投向根太爺,根太爺資格最老,年紀也最大, 此去路途遙遠,爺爺怕他吃不消。根太爺將煙斗磕了磕門檻,說道:“你們能走,我這把老骨頭也能走。”爺爺連夜就把大家的決定告訴中山裝男子,中山裝男子激動地握著爺爺的手,連聲說好好。
爺爺知道,此去定是兇多吉少,他趁著空檔,回了次家,交代了奶奶些事。聽說爺爺要到前線,奶奶說什么都不讓,可爺爺已決定的事,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奶奶能做的就是躲進吊腳樓的某個角落,暗自垂淚, 用眼淚向爺爺提出最后的抗議。那天傍晚, 爺爺沒有走,而是一個人靜靜坐在吊腳樓旁的石凳上,吧嗒吧嗒地吸著煙筒,那滾滾的沉吟聲,我想就是北盤江在咆哮。
第二天下起了瓢潑大雨,奶奶對爺爺說, 你看,老天也不讓你去哩。可奶奶不知道, 再大的雨也攔不住早已習慣風雨兼程的趕馬人。爺爺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的那一刻,奶奶知道自己是攔不住爺爺的,只好幫著爺爺收拾行李,送他出門。爺爺遠去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到最后消失在山路的拐彎處,奶奶的淚水才奔涌出來,像雨滴一樣滴答滴答。
爺爺到烏沙鎮,交代完貨棧的事后,就率領二百來匹馬,一百來人的馬幫隨著中山裝男子向曲靖進發。
馬幫穿山越嶺,終于在第三天傍晚趕到曲靖。那晚,中山裝男子叫來爺爺,說他不能再跟著馬幫走了,他還有其他事,說完掏出一紙文書交給爺爺,說這是通關文書,遇到關隘,出示這張文書便可通行。爺爺說:“你不跟著我,就不怕我吞了你的貨?”,中山裝男子笑道:“不,這不是我的貨,這是咱們中國人的良知貨。”
次日清晨,馬幫裝好貨后原路折返,穿越叢林,過二十四道拐,跨過鐵索橋。路雖然艱險,但一路上大家都有說有笑的。
到了貴陽以后,情況開始不妙,日本人的鐵鷹經常在上空盤旋,還會冷不丁下幾枚炸彈,沒兩天,馬幫就挨了三發炮彈,死了三個趕馬人,損失了十匹馬。大家都沒見過這陣勢,都懵了,恐懼的黑云頓時籠罩了整個馬幫。
關于要不要繼續往前走,大家分裂成了兩派,主張走下去的人罵主張放棄的人膽小鬼,懦夫。而放棄的人卻辯解說,趕馬走貨, 誰都是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但這么下去, 沒到懷化就得全被炸死。
大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論不休, 最后都將目光聚集在爺爺身上,等待爺爺最后的決定。
爺爺說,我走了這么多年馬幫,從來沒半途而廢,就是死,我也要把貨送到,但這樣走下去肯定不行,這樣,我們分批走,目標小,鬼子鐵鷹就拿我們沒辦法。
這一招果然奏效,鬼子鐵鷹找不到重點, 不愿浪費炮彈,繞了兩圈就飛走了。
爺爺帶領第一支馬幫接近懷化的時候,日本人的鐵鷹又飛來了,它在空中盤旋幾圈后,一個俯沖,從馬幫上空呼嘯而過。鐵鷹飛走了,可炮彈卻落下,就落在爺爺身旁不遠處,在炮彈要炸響的那一刻,爺爺被身后的根太爺撲倒,等到他爬將起來, 才發現壓在自己身上的根太爺已經奄奄一息,一動不動。
根太爺當天傍晚吐了最后一口血就走了。爺爺沒有哭,他知道這一刻不能哭。他將所有的悲痛都化為了前進的動力,帶領馬幫繼續向懷化前進。
到了懷化,一個連長帶著爺爺登上了制高點,指著前方說,前方就是戰場了,爺爺甚至隱約聽見了槍聲和炮聲。他還從連長的望遠鏡看到,前方的天灰蒙蒙的一片,連長說那是戰火的硝煙。連長還說之前有三隊馬幫為他們運送過物資,但走完這一趟后,說什么都不愿再走。他問爺爺有沒有膽量再走。爺爺說,就是連長不請,他也會繼續走,他得為根太爺報仇。
爺爺那次回來以后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將根太爺的骨灰安葬在青石塔內,根太爺和林交馬一樣都是孤兒,兩個趕馬人在一起,就是到了天堂也能在一起走馬趕貨;第二件是將馬幫分為兩大隊,一大隊全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趕馬人,負責將物資從曲靖運到貴陽,二隊全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負責貴陽到懷化這段路,爺爺自己則參加了二隊。
沒多久,日本人投降,都滾回東洋老家去了。舉國歡慶的時候,爺爺一個人去了白巖關,將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告訴林交馬和根太爺。
戰爭結束后,爺爺才發現原來有家那么幸福。他漸漸醒悟自己常年奔波在外,對這個家關心太少,尤其是奶奶,自過門以來, 和爺爺是聚少離多,整天都在為爺爺提心吊膽。曾祖父也老了,已經下不得地,犁不動田了。爺爺回家的第一晚就被曾祖父叫去, 曾祖父說爺爺他老了,爺爺長大了,這個家以后就由爺爺來當家。
當家后的爺爺更顧家了,幾乎每次趕馬回來都要在家待上一兩天。盡管不多,但奶奶知足了,而父親也是在這時候出生的。
有一天,寨子來了一幫當兵的。一進寨子就把各個路口圍個水泄不通。大家都知道是沖著爺爺來的,奶奶讓爺爺避避,爺爺哼的一聲,不理會,繼續坐在石凳上抽旱煙。兩個衛兵突然破門而入,直走到爺爺跟前, 對爺爺說:“老者,我們長官有請!”。
爺爺被帶進鼓樓。一個身穿深綠色軍裝, 手戴白手套,腳踏锃亮皮靴的軍官見到爺爺就吆喝:“老頭,前方戰事吃緊,該是你效忠黨國的時候了!”爺爺問他是不是日本人又打回來了,那軍官搖頭,說這回他們打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共匪”。爺爺又問:“共匪是何人,是哪國人?”軍官不耐煩說道:“共匪就是匪,是中國人。”
爺爺再沒說話,轉身就走。軍官喝住他, 但他沒停下,軍官掏出槍惡狠狠說道:“老不死的,別給臉不要臉,敬酒不吃吃罰酒!” 爺爺仍在走,軍官被激怒,拉動槍栓,可爺爺還在走。
直到爺爺走到拐角處,也沒聽見槍響。
真懸,奶奶和全村的人都為爺爺捏了把汗,爺爺卻說借他十個膽也不敢朝我開槍。軍官灰溜溜走了,第二天又回來了,這次態度很溫和,一個勁求爺爺,最后還下跪了, 說爺爺不答應,他就不起來。爺爺說那你就跪著吧。第二天爺爺再去鼓樓,發現人已經無影無蹤,爺爺罵道:“真沒骨氣!”。
國民黨沒消滅解放軍,反叫解放軍給打了個落花流水。縣城解放后,解放軍也派人登門找爺爺,說爺爺常年走馬,熟悉地形, 希望他能給他們帶路,上山剿滅國民黨的散兵游勇。第一次來,給爺爺講了很多大道理, 爺爺根本不聽,一門心思埋頭編草鞋;第二次來,爺爺態度依舊冷淡,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第三次來,為首的那個也給爺爺跪下了, 也說爺爺不答應他就不起來,爺爺也不管他。
第二天清晨,爺爺再去鼓樓,發現那人還在那里跪著,爺爺頓時被感動,扶起那人說好吧。
我曾問爺爺,如果當年那個國民黨軍官也跪到第二天,您會不會答應,爺爺哈哈大笑說那個國民黨軍官不會跪到第二天,我問為什么?爺爺說我長大就會明白。
其實,同樣的問題不止我一個人問,當年造反派也曾這樣問爺爺。爺爺沉默,一句話也不說,造反派說他對革命抱有二心,抓走了他,將他打入學習班改造,還收集他的黑材料,說他勾結土匪,向革命隊伍索要錢財,還從家里搜走了六張紅軍債券作為證據, 他們要爺爺招供,爺爺依舊沉默。后來造反派又給他戴上尖尖帽,游街示眾,但爺爺還是不開口,最后造反派氣急敗壞,毒打了爺爺,可爺爺還是一聲不吭。造反派沒法子, 只好將爺爺發配到馬棚養馬。爺爺就這樣喂了十年馬,撥亂反正以后,爺爺得到了平反, 縣委書記還親自登門做工作,說他閱歷豐富, 膽識過人,請他出任我們區的區長,可爺爺說,他沒文化,除了趕馬,做不了其他的,拒絕了。
爺爺又召集人馬開始趕馬,父親也被他拉進了馬幫隊伍。爺爺趕馬收獲了一身的榮光,他自信以為他的兒子我的父親也能在馬幫中創造屬于父親自己的輝煌。
馬幫越拉越長,可爺爺的身體卻越來越差,常常攆不上馬,一到陰雨天就腰酸背痛, 躺在床上起都起不來,他慢慢意識到自己老了。脾氣也開始暴躁起來,動不動就大動肝火。
其實,父親并無意跟爺爺走馬幫,他的性格跟爺爺截然不同,爺爺敢拼敢闖,父親卻內斂穩重,不愿意冒險。爺爺喂馬的那十年, 一直是父親撐著這個家。有一件事一直讓父親對趕馬心有余悸,那是個大雨滂沱的日子, 一支馬幫行進在山谷中,被泥石流吞沒,整支馬幫無人生還。
父親說,爸,你不顧家我還得顧家呢, 家里就我們兩個男人,萬一哪天……父親沒有往下說,趕馬人是不能自己咒自己的。可爺爺根本不聽父親的,說男子漢大丈夫還怕死?他這么一說,父親就只能沉默。
終于有一天,爺爺病倒了,他知道自己趕不上馬了。他把大伙叫到跟前,說今天要選新的交馬。爺爺說:“我闖蕩了一輩子, 都是在血雨腥風里一步一步爬過來的,可現在世道變了,天下太平了,新交馬要穩重踏實, 不是我偏心,我看了全隊人,就我兒子合適, 你們就跟著他好好干吧,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爺爺鄭重其事地將馬鞭遞給父親,父親比誰都清楚接下這馬鞭意味著什么,但他要敢說半個不字,爺爺能被氣死,或者是從床上蹦起來,用鞭子抽死他,他用祈求的眼神看爺爺,希望爺爺收回成命,可他從爺爺眼中看到了即將噴發的怒火還有一種無助的哀求。
父親只好乖乖接過馬鞭。
最不愿趕馬的人成了交馬,父親的后半生就這樣被爺爺提前規劃好了。
那幾年,雖然沒有土匪橫行霸道,但大煉鋼留下的危害開始爆發,山林稀了,河水瘦了,猿嘯哀了,山兵也沒了。每到下雨天, 光禿禿的山會突然滾下石頭或者突然山體滑坡。一向求穩的父親不愿冒險,只要到下雨天, 就停下休息。
馬幫在父親的經營下穩步增長,每個趕馬人都收入頗豐,不到兩年,父親就蓋起了村里的第一幢洋房,讓人羨慕不已。爺爺樂得合不攏嘴,對父親說:“就知道你狗日的是個趕馬的料!”
八月秋后,糧食收成,是馬幫最忙的季節,來來往往的雇主幾乎踩斷了貨棧的門檻。縣政府規定,納稅人上糧得自己想辦法將糧食運到縣倉庫。縣城附近村子通馬路,他們可以幾家合伙雇馬車或者拖拉機幫忙運輸, 可遠一點的山溝溝還得依靠馬幫一袋一袋地往外馱。
父親第一次見拖拉機,是他馱著自家的糧去上稅的時候。拖拉機長著四個輪子,全身都是硬邦邦的鋼鐵,跑起來一個勁放屁, 直冒黑煙。開拖拉機的師傅是個老兵,跟父親頗有些交情,那天他看見父親,刻意熄了火, 招呼父親說,老王,你落伍了,都社會主義工業化了,你還趕馬啊,你看我,一車頂你十匹馬呢。父親說,唉!人比人氣死人,我沒你闊氣,也沒你能耐,命中注定要趕一輩子馬。那人眉毛一挑,發動柴油機,猛踩油門, 向前飛奔,留下一團黑煙,嗆得父親直咳嗽。父親啐了一口,暗自罵道,神氣個鳥,馬幫能上坡下河,你那鋼鐵怪物能嗎?
罵歸罵,父親心里還是有桿秤的,一輛拖拉機抵十匹馬,不用草料,不用趕馬人牽, 灌上幾瓢柴油就能突突,就是馬車也能頂上四五匹。這樣一算,馬幫成本確實高,也確實虧得緊。
起初,父親并沒有意識到這道簡單的數學題會讓問題變得越來越復雜。因為往來貨物跟以前比起來只多不少,可馬幫的生意卻每況愈下,老主顧們嫌馬幫太慢,運量太小, 效率太低,最重要的是運費比拖拉機都高。雖然路沒修通,但雇主們寧愿從白層先繞道縣城,再從縣城取道烏沙。父親這才意識到馬幫的生存空間正逐步被馬車和拖拉機擠占。父親甚至已經預感到,再這樣下去,不出幾年, 馬幫就得全被取代。
可話又說回來,烏沙到白層渡口的馬路一天沒修好,就離不開馬幫。但那次在走貨途中遇到勘測隊加劇了父親的緊迫感。勘測隊隊長告訴他,縣里已經下文件,無論如何也要修通烏沙到白層渡口這段路。父親說, 山這么高,這么陡,能修嗎?勘測隊隊長說, 這算什么,再高的山我們也修過,等著吧! 不出幾年,鄉親們趕集都能坐拖拉機。
不出兩年,路果然修通了,但并不像勘測隊長說的那樣,能開拖拉機。路是毛路, 鋪路的石頭比囤籮都大,而且一到下雨天坑坑洼洼的,人都難走。開拖拉機的老兵來過一次后就發誓以后再也不來了。這似乎給了馬幫一線生機,但馬幫還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門庭冷清的貨棧,幾乎成了擺設,只有那面繡著“仁義馬幫”的錦旗在迎風飄揚。貨棧管賬先生找到父親,說再這樣下去,馬幫散伙只是時間問題。父親又何嘗不知呢? 可又能怎么辦呢?父親打心底不喜歡趕馬走貨,但他不想讓祖宗的基業在自己手中毀于一旦,落下個敗家子的罵名。
馬隊短了,馬鈴鐺稀了,趕馬人累了。大家難受,作為交馬的父親更難受。以前是貨多馬少,現在是馬多貨少,所以父親想裁減馬幫,減少開支,這樣馬幫還是可以維持下去的,但裁誰呢?都是養家糊口的男人, 都不容易,況且能熬到現在,都是忠誠的趕馬人。所以裁減馬幫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最終促成他將這個念頭付諸行動的是一次走馬。
那一次走在路上,幾個年輕后生一直在說打工的事,說廣東那邊遍地是票子,一撈就是一大把,還說去年誰誰踩狗屎運,發了大財,現在蹲茅坑都用票子擦屁股,最后羨慕地感嘆了一句:“真他娘的闊氣!”父親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既然如此,是去是留就讓他們自己決定好了。回來以后,父親召來大伙,說現在趕馬掙不了什么錢,都拖家帶口的,不容易,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想自謀生路就走吧, 但有一樣,走到那里都別忘了仁義。那晚父親坐在院子里抽了一宿的煙,陪他的是一輪忽明忽暗的殘月。
第二天,馬槽里的馬少了一半,第三天, 馬槽里只剩二十匹馬,第四天,沒變。父親知道,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人是決心跟著他繼續走馬的。乍一看,留下來的趕馬人都是原來就跟著爺爺的老趕馬人,他們說人老了,打工人家老板看不上,不如繼續趕馬,反正餓不死。
話說得真叫父親心疼。他們不是真老, 而是馬幫里有他們至死都不忍丟下的東西, 具體是什么,只有奔波了一生的趕馬人才懂。
那就繼續走吧!
有人建議父親將馬幫改裝成馬車,父親說那還叫馬幫嗎?白層到烏沙的路翻修成沙子路以后,那個發誓不再來的老兵也來了, 每回從貨棧門口經過,拖拉機上都拉著滿滿的貨物,見到父親就微笑打招呼,父親也微笑回應,不一樣的是老兵的微笑是得意的, 父親的微笑五味雜陳。
有一天下午,父親去鐵匠鋪打一雙新馬掌,鐵匠驚愕地看著父親,半天才迸出一句話: “你還在趕馬?”父親點頭,他更驚訝了,又說: “能撐到現在也就你們了!我這兒很少有人來打馬掌了,都改打犁口和鐮刀。”說著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大堆鐮刀犁口。父親說他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混混日子。
“老哥,時代變了,人也要變才行。” 鐵匠指著機器說,“你看這機器,一天能頂我們十個鐵匠哩。不用吃,又不用睡,插上電就能打,打得比人還好,真的娘的方便, 我看你也變變了,你就是換成馬車也比你現在好得多啊。”
“馬車能叫馬幫嗎?”父親反問道。
鐵匠說:“你腦袋就是不開竅,鄧老都說了,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耗子就是好貓。馬還在,你人也在,還一樣趕馬走貨,怎么就不是馬幫了?跟個名稱死磕,犯得著嗎?”
醍醐灌頂,對,只要馬還在,趕馬人還在, 馬幫就還在。父親又想起了拖拉機老兵的那道數學題:一輛拖拉機能抵十匹馬,就是馬車也能抵上四五匹。拖拉機買不起,馬車買上幾輛應該不是問題。
說干就干。
為保險起見,父親先買三輛馬車試驗, 結果出人意料,之前的老主顧又紛紛找上門, 還對父親說早該這樣了。
馬幫出現轉機,可爺爺卻在這時候病重了,父親急忙趕著馬車往回跑。
父親把賣馬,將馬幫改為馬車的消息告訴爺爺。爺爺不動聲色,一反常態的平靜, 只囑咐父親說他死之后,不進祖墳,趕馬人只能死在趕馬的路上。
那個黃昏,爺爺這個一生充滿傳奇的趕馬人就這樣暗淡落幕了。父親將爺爺的骨灰也放進了青石塔。后來,父親才知道,老交馬一旦交出馬鞭,新交馬做什么,老交馬都不能干涉,這是趕馬人的規矩。
父親感覺自己是個罪人。
年終,外出闖蕩的趕馬人回來過年。有的穿著光鮮亮麗,一進貨棧門就發煙分禮物, 一看就是在外頭闖出了名堂,他們都感激父親當年深明大義。可在外面落魄的人,回來看到馬幫日益好轉,背地里傳父親的不是, 說父親陰險狡詐,為了發財不惜將他們掃地出門,配不上仁義二字。
父親的負罪感加深。
我讀完小學以后,父親將我接到鎮上讀初中,周末來回都是父親趕馬車接送。我的學雜費也是父親趕馬車掙的。柏油路鋪好以后,馬車也落伍了,只能接到諸如水泥,磚塊這類臟活重活,很多人都自行解散了,最后只剩下父親。父親把貨棧也賣了,賣給一個開雜貨店的四川人。賣掉貨棧以后,父親回去過一次,雜貨店老板把馬棚拆了,馬槽砸了,說騰出來做倉庫。從那以后,父親就再沒去過。
運水泥拉磚塊,上下貨都是父親一包一包地扛,一塊一塊地搬。母親讓父親雇個人, 父親說不劃算。有一天周末,父親照例到學校接我回家,我上車的時候,身邊的同學投來了鄙夷的目光。后來同學問我說那個胡子拉碴的臟老頭是誰?我頓時愣住了,我想說是我爹,但我說不出口。回來以后我對父親說: “爸,咱家也買輛車吧,實在不行,買輛三輪車都行。”父親說他聞不慣汽油味,我知道這是借口,于是我又說:“爸,以后你去接我,就在鎮口等我吧!”父親徹底愣了, 一句話也不說,目光呆呆盯著我,手里緊攥著趕馬的韁繩。從那以后,父親真的只在鎮口等我。
我收到大學錄取書的那天,父親把最后一匹馬也拉到集市上賣了,只拎回一竄鈴鐺。
馬沒了,馬幫也就不復存在了,那天黃昏, 父親把拎回的馬鈴鐺掛在吊腳樓角,坐在石凳上一邊凝視鈴鐺,一邊抽煙,最后才對我說:“兒子,爹頭發白了,老了,干不動了, 你上學爭點氣,以后愛干嘛干嘛!爹不管。”
那一刻,我真想大哭一場,我知道,這個曾經讓我遭受恥辱后來又讓我倍感惋惜的東西徹底從我生命中消失了,它就像我祖輩傷口的鮮血,流盡了,淌干了。
南疆 本名王杰,1993 年出生于貴州貞豐,魯迅文學院三十七屆高研班學員,小說散見于《民族文學》《當代小說》等刊物,現為貴州民族報社編委、周末特刊部主任、《貴州民族報·民族文學周刊》主編。2014 年出版長篇小說《木葉傳情》,2015 年入選中國作協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重點扶持項目,同年獲得貴州省第二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金貴獎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