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汽車的孩子

◎秋加才仁（藏族）

數(shù)汽車的孩子

◎秋加才仁（藏族）

草原上，游牧的孩子喜歡在夏季放牧歸來之后，開始訓(xùn)練自己喜歡的小牦牛犢，騎上它們將來才能征服奔馳的駿馬，然后和幾個朋友聚集在一起，拿羊角當(dāng)馬騎或者把那些廢棄的牛角，一一擺放在一起當(dāng)做自己的牛羊。

孩子們拿起收藏的羊骨踝，開始在帳篷前的草灘上舉行一場廝殺。擁有最多的羊骨踝者是一種莫大的榮耀，欲望和貪婪開始彌漫在這些幼小的心靈間。納羅像個闖入者， 不太受歡迎?！斑@么大個人還和小孩子一起玩，不公平。”已經(jīng)贏得無數(shù)羊骨踝的才仁首先發(fā)難，以便保持自己取得的勝利成果。對于納羅來說任何內(nèi)容的語言在鉆進他的耳朵之后都會失去意義。他一次也沒有在乎這些反對聲，那些孩子瞬間收起自己的玩物四處逃散。

納羅躺在草灘上。對于這片土地來說， 只有這半個月是大自然借給牧民最美好的時光?？粗炜罩屑t彤彤的紅霞，那些幻化成各種形狀的神奇之物，是唯一能給納羅快樂的源泉。他喜歡幻想這些東西晚上會住在哪里，白天又從什么地方出來。那些上面真的有大人告訴他的神靈？不管怎么樣，除了孩子們玩羊骨踝時的冷漠外，其余的時刻他都可以參與到不同的游戲中。在草原上他就是這里的王，他熟悉這里的一切。盡管很多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但是他知道自己只是不太喜歡說話而已。

那些年老天格外眷顧草原上的生靈。風(fēng)調(diào)雨順，牛肥馬壯。父親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 而昨晚帳篷中傳出的異樣呻吟，更能體現(xiàn)父親愉快的心情。

“明年就有一百頭牛，二百只羊了?！?父親每天重復(fù)著一句話。最重要的就是提醒納羅要放牧好牛群，早出晚歸找到豐美的草地和水源地。不能讓狼群靠近自家的牛。對于財富納羅沒有什么觀念。他只知道他辛苦放牧的成果，就是可以讓父親去縣城回來后帶回甜美的糖果。他喜歡吃完糖果后把每一種吃過的糖果包裝紙疊在一起，藏在罐頭盒里。在他的眼里發(fā)明這些好吃的糖果和五顏六色的包裝紙的人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神秘感和在自家冬季牧場巖洞中常年閉關(guān)的修行者一樣偉大和充滿魅力。他很想問一句那修行者會不會做出這樣的糖果，可是每次有機會見到那滿臉是胡須，披著長發(fā)的修行者時，修行者總是會給他比別的孩子多的糖果，然后就開玩笑地說；“以后你就要住這個山洞，別忘了這山洞里晚上經(jīng)常會從下方的小洞里竄出一只野貓，要給他吃的。它是山的另外一邊的野貓，我們兩個很有緣，它從山的另一頭穿行很久才到這里，看看多不容易?！奔{羅似懂非懂地看著手里的糖點了點頭，父親一直都覺得那是修行人對他和母親的一種安慰，好幾次回來的路上他都告訴母親，別抱什么希望的，年齡都這么大了還有點傻乎乎的。

說到冬季牧場，那可真是一處好地方。

冬季是游牧人最安逸的季節(jié)。牛群不再像夏季那樣喜歡漫山遍野地狂奔浮躁，溫順的牛群開始儲備自己的體能度過那漫長的季節(jié)，納羅也可以不用一天到晚都跟在牛群的后面。低矮的土坯房坐落在山谷中，風(fēng)吹動那些拼命抓住大地的植物，大雪還沒有降臨， 父親說這是一個好兆頭。這個季節(jié)也是納羅最無聊的時刻，山谷中只有三戶人家，除了噶唄家就沒有小孩子。那些青年人喜歡騎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摩托往城里跑。

這注定是一個寂寞的季節(jié)啊！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些逛過城市的人，總會帶一些稀奇的禮物給他，代價就是他需要在春節(jié)的幾天幫助他們放牧。那些香煙紙盒、玻璃彈、撕掉了一半的小人書都是最貴重的禮物。對于撕掉了一半的小人書，納羅一直都不明白， 會是什么人撕掉了這些神圣的印有文字的紙。父親處理那些撕爛的《格薩爾王傳》，都是拿到離家很遠的巖洞中。父親認(rèn)為撕爛和隨意扔掉有文字的紙張是一種罪孽。不管怎么樣，這些禮物足以打發(fā)這個季節(jié)。

有些時候納羅也會去城里，那是和父母一起去，是對他在一年內(nèi)勤勞放牧的最好獎勵。附近牧區(qū)的孩子，一直都是自己撿牛糞， 另外打一種叫做鵪鶉的鳥。在提倡慈悲的牧區(qū)怎么會容忍這樣的事情？根據(jù)大人們的說法，鵪鶉這種鳥在受到驚嚇的時候發(fā)出一種很大的噪聲。傳說很早的時候，一位喇嘛騎馬走過時，突然飛出一群鵪鶉驚嚇了坐騎， 被摔下的喇嘛在臨終時，告訴他人：“布瓊（男孩）扔出的石子遠又準(zhǔn)，打死鵪鶉沒有罪孽?！?所以納羅和小伙伴就變著法地追殺那些鵪鶉， 滿地放上各類套子，撒上幾顆青稞粒，等到傍晚一定會有幾只絞死在套子上。這些都是為過年的時候買上新鞋、新衣服積累的資本。納羅很納悶，城市里的人好好的牛羊肉不吃， 為什么偏要吃只剩骨頭的鵪鶉？為了揭開這神秘的習(xí)慣，納羅召集了噶唄家的兩個男孩， 在趁父母去串門的時候，在爐灶上冒著熱氣的開水中放了兩只沒有剝皮的鵪鶉，等待著美味出現(xiàn)，可是出現(xiàn)的卻是父親的馬鞭。一頓毒打讓納羅幾天都無法正常地坐下了，從此以后納羅再也沒有質(zhì)疑過鵪鶉的味道。

本來以為一直都會是這樣的生活方式。草原上的生活依舊充滿著無數(shù)的驚奇，納羅每天都能找到可以打發(fā)時間的事。他和那些野生動物一樣習(xí)慣了看似枯燥的生活和艱辛的日子。

“我們要搬到城里去。”父親簡單的一句話，家里的牛群就裝在了一些操著不同語言的人開來的汽車中。納羅本來是不怕狼群不怕棕熊的孩子，可是聽見那汽車的聲音就害怕，一直都躲在房子中沒有出來。幾天后納羅的叔叔開著一輛拖拉機把不多的東西放在了上面，幾個人坐著搖搖晃晃的拖拉機來到了新的家。不知道什么時候城里蓋起了一排排，讓納羅無法分清的同一顏色、同一大小的房子。當(dāng)一家人開始往屋子里搬運東西的時候，很多人露出憐憫的神情看著納羅， 然后是一聲嘆息。

新的家由三間房子組成。明顯比原先的土坯房要好上很多，窗戶也比以前的寬敞很多，院子里還有一口井。剛來的幾天納羅喜歡坐在門口，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汽車和摩托。這些天那些空空的房子中一下子搬來很多人。家里來了幾個穿著講究，戴著茶色眼鏡的人。父親見到他彎下腰脫下帽子，吐著舌頭，一直弓著腰站在那里點頭哈腰，時不時還會有氣無力地干笑幾聲。納羅知道那些人比村委書記要厲害很多，要不然村委書記不會這樣平易近人，他進門時還摸了摸納羅的臉，虛偽地問他到城里的感覺怎么樣？納羅告訴他不喜歡沒有草原和牛群在一起的感覺。這時那個戴著茶色眼鏡的男人嘆了一口氣，說：“我們一定要放下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 要讓孩子都上學(xué)，再也不能讓下一代還跟在牛羊的后面?！闭f完旁邊的幾個人使勁地點起頭。

開始幾天，納羅每天都會在附近走走， 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牧民，在新的家園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地領(lǐng)著小孩四處閑逛，沒過多久周圍的人就已經(jīng)很熟悉了。那天全體搬遷的人都被叫到了一間很大的房子中，還是那個戴著茶色眼鏡的男人坐在主席臺的最中間， 對著話筒講了很多話。無非就是說以后大家的生活是快樂的幸福的，你們是最偉大的人， 舍小家保護了什么母親的河流。鼓勵他們放棄原來的生活。這時候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帶頭鼓掌，也開始了一番語重心長的講話。他說：“鎮(zhèn)長說的很對，你們看看你們現(xiàn)在的樣子，和大街上那些上過學(xué)在城市生活的人們，簡直就是兩個時代的人。為什么你們會這樣啊？無非就是一直跟在牛羊的后面生活脫離了時代。還有你們看看現(xiàn)在，你們的孩子都成為文盲什么都不會了，以后到了年齡的孩子都要上學(xué)。你們放心，沒有了牛羊國家會給你們補償，每戶人都不會挨餓受窮， 還會給年輕人提供就業(yè)的渠道發(fā)工資——就是給錢?！闭f完自己先帶頭鼓了掌，參會的人開始了長時間的熱烈鼓掌。納羅聽完這些話后一直在思索，這么多人誰能養(yǎng)得起。我們除了放牧什么都不會，能在這里干什么？ 看著臉上滿是喜悅和期待的人們，納羅感覺到莫名的失落。在即將結(jié)束的會議上，納羅的父親被選為社區(qū)的村長，以后那些從各自部落和村社搬到一起的一百戶人成為一個社區(qū)的人，也就是一個村的人。那個尖嘴猴腮的人說：“為了明天的希望，我們的社區(qū)就叫做“幸福社區(qū)”。人們又是一陣長時間的鼓掌。之后還給社區(qū)人發(fā)了糧食和錢，似乎一切朝著幸福的方向前進。這時候住在納羅家隔壁的矮子達加，拿著一條舊哈達獻給了那個領(lǐng)導(dǎo)，臉上掛滿了淚水說：“感謝您們啊， 我在牧區(qū)只有五頭牛，家里人就有七個，是你們把我從快要餓死的困境解救了出來，沒有想到現(xiàn)在我們可以住寬敞的房子，還能定期地給我發(fā)錢發(fā)糧食，這樣的好日子到哪里去找？”說完臉上淚水和鼻涕開始一起流淌。那個人拍了拍達加的肩膀說：“你們要相信我們，很多人都以為離開了牛羊就活不下去了，這是不可能的，以后你們會越來越幸福的?！闭f完在眾人簇?fù)碇伦宪嚲妥吡?。納羅看著這些，想起達加家以前也有很多的牛羊，那些牛羊不是被人搶了，更不是被狼群咬死了，是達加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了麻將，賭輸了。一年里他都會在別人的手里買上不同的車，那些車一到達加手里就會壞掉，達加靠著借高利貸，又是修車又是加汽油，最后那些破鐵都仍在了門口。沒過幾年家里值錢的東西基本上被他揮霍完了。還記得納羅的父親花了一頭牛的錢，買來了達加老婆手上從他奶奶時候就有的蜜蠟首飾和一把鼻煙壺。納羅看著還在抽泣的達加， 更討厭這個男人了，這時候達加家的大女兒拉毛過來扶走父親，拿起分到的糧食和錢走過去。一向?qū)ε硕紱]有什么感覺的納羅看著拉毛就覺得她特別的美麗，拉毛從納羅的身邊走過看了看他，納羅身上頓時血流加速。

納羅的父親賣掉了寄養(yǎng)在親戚家的幾頭牛，在自己家靠街的房子里開起了百貨商店。五花八門琳瑯滿目的商品擺在那里，母親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商品的價格記清楚。納羅一點都不想待在那里面，幸好由于母親受不了一天到晚都喝沒有牛奶的黑茶，從親戚家里趕來了兩頭老母牛，這讓納羅終于有事可干了。白天他把兩頭母牛趕到不遠處的山上， 晚上就圈進自己家的院子里。可是那天來了兩個人，死活要納羅給草皮費，才讓兩頭牛在那片山上吃草。后來父親去了幾次再也沒人找納羅的麻煩了。在沒有事可干的時候， 納羅還是喜歡坐在門口看那些來來回回的汽車。納羅基本上都能記住每輛汽車司機的模樣，后來車越來越多了，納羅也就只能記住剛開始一年那些熟悉的車和人了。幸福小區(qū)的孩子都上學(xué)了，除了納羅和幾個年齡偏大了的孩子之外。那些年齡大的孩子開始整天在街上叼著煙瞎轉(zhuǎn)，也不知道他們忙什么。納羅依舊喜歡坐在門口的青色大石頭上，那石頭是納羅專門從山腳下的河邊抬過來的， 為此村里人用異樣的目光看了他很久。

一大早納羅把兩頭母牛趕到山上后，就看見黑皮膚的才樣在門口又是哭又是鬧，父親在一個勁兒地開導(dǎo)她。“我昨天剛買的牛腿就這樣不見了，這可是我半年的生活口糧啊，誰那么缺德！”黑皮膚才樣是出了名的潑婦，據(jù)說她罵什么都會變成現(xiàn)實，所以社區(qū)的人都害怕她，平時都躲得遠遠的。這時候周圍的人也開始發(fā)起牢騷，紛紛反映一年來各家丟的東西都很多。而且那些整天在社會上閑逛的孩子們現(xiàn)在連門口流浪的狗都拿走賣掉，說說還有什么事他們不敢做的。一向沉穩(wěn)的老大爺才哇也開始和納羅的父親反映，說：“前段時間開的麻將館，你要給領(lǐng)導(dǎo)反映反映，那里經(jīng)常就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晚上不是打麻將喝酒就是打架?！奔{羅的父親讓大家伙先冷靜冷靜。一會兒警察就來了，他們聽完才樣的話就在一本筆記本上寫了很多，然后就領(lǐng)著才樣和納羅的父親去了派出所，圍在納羅周圍的人群開始散去。

兩頭母牛是越來越老，奶水也沒有以前多。納羅聽見父母在商量怎么樣處理這兩頭老母牛。父親覺得還是讓在牧區(qū)的親戚幫忙看管，哪天去寺院請個放生符，讓它們終老一生也算是對得起它們了，可是母親擔(dān)心兩頭母牛會被偷宰，這兩年一些人已經(jīng)忘記了祖先的習(xí)俗和對佛法的敬畏之心，很多放生的牛被偷宰。前些天來城里的親戚就說，今年他們村莊放生的五頭牛一夜就被宰殺了， 后來在鎮(zhèn)上村里的人看見那些牛頭就趕緊回來報案。派出所里那些小偷都是從小在村里長大，后來和父母搬到幸福社區(qū)的小伙子?？粗@些熟悉的臉，村里的人雖然恨他們干出這樣違背教義喪失良心的壞事。想想那些孩子原本不是這樣的，在花花綠綠的城市中他們學(xué)會了喝酒抽煙。他們曾經(jīng)也努力地學(xué)習(xí)適應(yīng)這個城市，可是除了那些繁重的重活之外他們什么也不會。后來那些丟了放生牛的村民還是原諒了他們。最后父母終于決定還是把牛寄養(yǎng)在親戚家，那天讓納羅趕著它們回親戚家。早上父母給納羅準(zhǔn)備了一些給親戚家的禮品，也給兩頭牦牛系上了寺院里的堪布賜給的放生符。

一路上納羅趕著兩頭牦牛，看見那些熟悉的山坡已被挖得面目全非。以前的羊腸小道換成了一條鋪著油路的筆直公路，一路上有車子和摩托不停地呼嘯而過。快到自己熟悉的山谷了，記得親戚家就在山谷中河流的上方。山谷順勢越來越高，剛進山谷納羅就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熟悉的山谷已經(jīng)變了模樣。以前溪水從山谷潺潺流出，兩邊是長著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和植物，山谷兩邊陡峭的巖石中猞猁常會襲擊跑到那里的羊。巖石上各類植物繁多，高處的巖羊、機靈敏捷的松鼠，在一塊直突的巖石上還有老鷹的巢，河邊的巖石上每年都會有燕子搭的巢穴，還有幾處變成廢墟的修行者住過的山洞，這一切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消失了。冒著黑煙的煙囪周圍滿是被挖得面目全非的坑，幾輛汽車在拉著碎石，那些動物的家和樂園已經(jīng)被炸藥炸成丑陋的殘缺不堪的巖石塊。河水變得渾濁不堪，兩邊是壘得很高的碎石堆和土堆。再也見不到那些巖洞了，一直都有修行者住著的山洞基本上都?xì)Я巳?。納羅驚訝地看到這些變化，在一種說不出的莫名悲傷中繼續(xù)趕著兩頭牦牛往前走去。

一路都是灰塵彌漫，這時候一陣巨響驚嚇了牦牛和自己。看著不遠處的山上幾個人， 正在往下推那些石頭。納羅一看再過幾百米就要到了修行者的山洞，他開始為修行者的安全擔(dān)憂起來。想著明天回家的時候一定要順路看看修行者——那個古怪的老人。納羅對他一直都感到很親切。在對往事的懷念和對那些野生動物植物的惋惜中，納羅終于慢慢地爬到了山腰一處比較平坦的地方，也看見了親戚家低矮的房子，旁邊還搭了一頂藍色的帳篷?？匆娪腥诉^來，親戚家的人大步走過來迎接他。尤其是那幾個孩子看到納羅很開心，拉著納羅的手就往家里走。

親戚家比以前明顯有了一些變化。已經(jīng)被孩子們掰壞了門的桌子上放著一臺便攜式的電視。納羅簡單地說明了來意，親戚也說看到兩頭牦牛的耳朵上系著的放生符就知道了。納羅在親戚家喝了一口茶吃了幾口餅子， 然后打開母親準(zhǔn)備的禮物，里面是餅干、糖果之類的，孩子高興地拿了那些東西跑了出去。親戚也知道納羅不太喜歡說話，所以也就開始忙起家務(wù)事，這也是納羅最喜歡的， 剛開始他還在擔(dān)心親戚會問這問那沒有完。走出房門依舊是那些熟悉的山峰，納羅看見遠處的牛群感到很親切。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可以和那些牛群交流。記得小時看見家里宰殺牛的時候，牛的眼里是不解和恐懼，他看著大大的牛眼，仿佛聽到了等待宰殺的牛內(nèi)心的恐懼和祈求，他跑過去放了牛，被父親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從此他再也不吃肉了。納羅喜歡在山上的感覺，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是某種野生動物。他看到山腳下的煙囪依舊冒出濃濃的黑煙，遮在半空中什么都看不到了。親戚覺得那些山腳下的爆炸聲嚇跑了山上的狼群，幫了大忙。傍晚納羅幫著親戚去不遠處趕回牛群，可是體力明顯地跟不上親戚了，跟在牛群后的納羅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全感和歸屬感，傍晚納羅聞到了久違的牛糞和潮濕的泥土散發(fā)出的味道，那一晚納羅睡得很香。

第二天，納羅早早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半路他折回了修行者的巖洞。那破舊的山洞口，掛了一件已經(jīng)看不出什么顏色的破布當(dāng)作門簾。納羅伸進頭就看見修行者在里面打坐，看見納羅修行者就叫他進來。修行者還是那樣邋遢，胡子和長發(fā)已經(jīng)拖到地上。在納羅的印象里，修行者除了胡子和頭發(fā)的長度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沒變。他跪在修行者面前，還沒有等他說話，修行者就開始說：“你放心，我在他們炸死我之前就要走了，但是我看見那些在炸藥和污水中垂死掙扎的生命就不忍心離去，看來我現(xiàn)在能幫助它們的就是這些了?！闭f完又摸了摸納羅的臉。納羅不知道為什么眼里充滿了淚水，他不喜歡說話可是現(xiàn)在很想說幾句。那些話就一直卡在喉嚨間出不來。這時修行者遞給他一粒黑色的藥丸，繼續(xù)說：“吃下這粒藥丸，希望你健康平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希望你心里永遠不要有仇恨。放心，我們還會再見面的，雖然不是在這一世。你這輩子也很不錯，從前你的話太多，而且那些自編的順口溜都造的是口孽?！闭f完修行者笑了笑，“來吧， 喝一口熱茶我們就做個告別。”納羅喝了一碗茶就告別了修行者。想起剛才修行者的笑容他感覺很熟悉。

沒有了牦牛陪伴的納羅，早上起來感覺空蕩蕩的，他無所事事地坐在石頭上，開始數(shù)起來來往往的汽車。

好久沒有見的拉毛從一輛車?yán)锍鰜砗螅?回去又和一個小伙子打情罵俏說了很長一段話。在經(jīng)過身邊時拉毛看著納羅笑了一下算是一種招呼，納羅看著拉毛感覺有些生疏，他沒有理會拉毛的笑。幸福社區(qū)很久沒有開過會也沒有發(fā)放過生活用品了。達加每天都來納羅家的商鋪欠上一瓶劣質(zhì)酒， 開始和納羅的母親發(fā)些牢騷。無非就是上次給的那些錢光買個牛糞都熬不過一年， 現(xiàn)在出去拾牛糞，附近的人也不讓在自己家的圍欄里拾撿了，這可怎么活？說完達加就喝下了半瓶酒。

納羅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很多人開始出去撿那些紙盒子和扔下的破鞋當(dāng)燃料，牛糞的價格是越來越高了。幸福社區(qū)里漢人開的菜鋪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賣起了廉價的豬肉， 那些已經(jīng)無法吃到羊肉和牛肉的牧民，開始習(xí)慣了這口味。尤其是達加一直都說豬肉吃起來就是比牛肉香，也許是他早已忘記了牛肉的味道了。

現(xiàn)在他們也不怕豬了。納羅老聽達加講的一個故事，說納羅還沒有出生的年代，村子里的幾個老人每年都要去一次縣城采購糧食等生活用品。幾個從來沒見過豬的牧民在一個墻角發(fā)現(xiàn)幾只從來沒見過的長相丑陋、嘴里哼哼呵呵的動物，這幾只動物竟然迎面橫沖直撞地走來，那些流浪的狗四處散開，看樣子這東西不能惹，幾個牧民撒腿就跑。后來聽說那東西的肉能吃，村里的人怎么都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會吃那東西的肉來解饞。幸福社區(qū)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返回原來的家。那些還有牛寄養(yǎng)在親戚家里的人，還是相信跟在牛群后的生活不會挨餓。那些沒有牲畜的人，給那些有成群牲畜的人打起了工。那天好久不見的尖嘴猴腮又來社區(qū)里了， 父親召集了所有在社區(qū)的人到那間會議室里， 納羅看見尖嘴猴腮很生氣，沉著臉不斷地抽著煙。父親走過去告訴他人基本上到齊了， 他就開始講話了，那聲音干燥而尖厲，納羅聽著就很不喜歡這聲音。在他一遍遍的重復(fù)著的罵人聲中，一直都在強調(diào)著回去的那些人將會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他們是一群無知的不知道自己幸福的傻子，在城市里不過好日子偏要跟著那幾頭牦牛，甚至有人當(dāng)起了別人的仆人，這是社會的悲哀也是社區(qū)的悲哀。說完又繼續(xù)承諾著今年開始社區(qū)的待遇會越來越好，每個人一定會在不遠的將來過上幸福日子，顯然這次的掌聲沒有第一次開會時熱烈。這時候喝醉的達加在人群后喊了起來： “領(lǐng)導(dǎo)啊領(lǐng)導(dǎo)，我是一年都沒有找到任何的活，你說讓我們出去打工，可是我們這些一輩子都跟在牛群后面的人，哪里會使用鐵鍬砌那些空心磚頭，不跟著牛群還能怎么辦？” 說完人群里就炸開了鍋。看著這場面尖嘴猴腮使勁地抽煙，臉色陰沉地坐在那里，納羅的父親咳嗽了幾下，人群里才慢慢靜了下來。這場會議就這樣不歡而散了，納羅也跟著那些人走出了會議室。

納羅這兩天看見拉毛都快認(rèn)不出來了，頭發(fā)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紅色的，褲子上破了大洞，這次送拉毛的小伙子并不是上次的那個。那些頭發(fā)也是五顏六色的小伙子抱著拉毛下了車，一個小伙子還親了一下拉毛的臉，看見坐在門口大石頭上的納羅， 幾個人看了一眼就笑著離開?？粗哌^去的拉毛，已經(jīng)不是納羅心中的那個拉毛了。納羅也不知道為什么心中對拉毛，充滿了一種憐憫之情。社區(qū)里的人越來越少了，有些房子已經(jīng)被人砸碎了窗戶和門成了撒尿大便的場所。納羅越來越不喜歡彌漫在社區(qū)的刺鼻的臭味。期初還可以走很長時間，到那些長滿了青草的河邊和陡坡上轉(zhuǎn)轉(zhuǎn)，現(xiàn)在都拉起了網(wǎng)圍欄和用彩條圈起來了。那些搭起繪有吉祥圖案的帳篷上經(jīng)幡飄蕩，酒味刺鼻。納羅很想再去親戚的牧場轉(zhuǎn)轉(zhuǎn)，可是父母就是不答應(yīng)他的要求，納羅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能違背父母的話。

納羅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每次心煩和難受的時候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一股舒服的感覺會油然而生，那是種清涼透頂?shù)母杏X。現(xiàn)在大石頭成了納羅的依靠了，很慶幸自己當(dāng)初拿了這塊大石頭，現(xiàn)在河邊都筑起了河壩。黑夜里拿起手電筒照在那石頭上的時候，石頭里總會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在那個光芒里一圈一圈的都是充滿了生命的世界。越來越覺得孤獨的納羅，能在石頭的光芒里找到一些可以溝通的語言。那些語言在模糊的視線中告訴納羅，只要自己靜靜地冥想，他可以預(yù)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納羅就按照他們的話， 在睡覺之前靜靜閉上眼睛讓腦子變成空空的夜空。第一次他看見火光照耀在社區(qū)，第二天社區(qū)的那間會議室就因為電線短路著了火， 最后來了很多警察和社區(qū)的百姓忙碌了一晚上才滅了火。納羅越來越相信石頭中顯現(xiàn)的世界，他繼續(xù)坐在石頭上數(shù)著汽車，那些汽車會慢慢地變成自己的牛群，納羅就會一直數(shù)著汽車發(fā)呆一天，只有母親喊他吃飯的時候才會回過神來。在以后的日子里納羅預(yù)見了很多事，一一都成為了現(xiàn)實。也只有他才知道這些事的發(fā)生。他不喜歡說話，就算他說話也不會有人相信。直到那天他看見達加肩膀上的生命之火無聲地熄滅了，還有個黑色的小伙子赤裸著跟著他。納羅開起平時很少開的口，說：“你要小心。”喝醉的達加以為是在擔(dān)心自己因喝醉摔倒，就回過頭來說：“謝謝納羅?！比缓笞匝宰哉Z地說，“人心不古，還是傻子保持著本性的善?！本蛽u搖晃晃地走進了家門。比起納羅家越來越好的房子，達加家的房子基本上就快要塌了，圍墻也東倒西歪的，那關(guān)不了的門只是裝飾。那天晚上，達加喝醉酒去外面撒尿。一腳踩空落在了水渠中，在他的喊叫中妻子過來時 , 他已經(jīng)滿頭是血了，在床上躺了七天才能走路，從此達加的眼里對納羅充滿著敬畏。他不止一次在喝酒的時候談?wù)撈鸺{羅的厲害，很多的人開始慕名前來和納羅聊天， 有些人是真心在尋求幫助，有些人在試探著納羅的靈性。剛開始納羅不管那些人說什么， 都坐在石頭上一動不動也不說一句話。很多人都覺得達加是在喝醉后說的胡話，漸漸地那些人也不來找納羅了。納羅依舊還是喜歡數(shù)汽車，在自己的世界中遨游。那些長相各異稀奇古怪的世界，也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納羅還在一片銅色的山上看見了古怪的修行者。修行者笑了笑說：“你也開竅了，其實早該這樣的，要不是你前世造的口孽，我們應(yīng)該在山洞聊聊此生的，趁現(xiàn)在能幫助人的時候就多幫助人，開開口說說話，我們兩個的時間不多了，準(zhǔn)備好老伙計。”納羅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納羅依舊坐在大石頭上數(shù)著汽車，那塊石頭已經(jīng)被納羅的屁股摩得很光滑，納羅感覺到很舒服，這是石頭和他的秘密。

那天晚上納羅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個悲慘的聲音一直哀號著，剛開始他感到恐懼， 后來慢慢地靜下心來在聽著那聲音，納羅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第二天繼續(xù)數(shù)著汽車的納羅在石頭上坐了一會兒，想起昨晚答應(yīng)的事就起身走過去。他好長時間沒有去這么遠的地方了，通過昨晚夢中的情景終于找到了那個地方，兩層的樓房，還有比他家的房子還高的院子聳立著，納羅走到紅色的大門前使勁地敲了起來，不一會兒一個戴著粗壯金項鏈和金耳環(huán)的中年胖女人走來，看見納羅就從口袋里取出一元錢遞給他，然后打算關(guān)門進去。納羅平時都不說話，要一下說話感覺很難， 他頂住門支支吾吾地想說話，那女人就極不耐煩地把納羅推了出來，生氣的地罵道：“現(xiàn)在的乞丐怎么這么囂張，給了一元錢還嫌少?！?納羅只能站在那里，想回去，是那哀號的聲音讓他覺得痛苦。納羅繼續(xù)敲起門，那中年婦人開門一看又是他，就開始一頓臭罵。納羅冷靜地說：“你的父親在那邊受苦，讓我給你捎個話。”聽完納羅的話那女子兩腿發(fā)軟，門都沒有關(guān)就跑回去叫喊自己的丈夫。一會兒一個高個子面目清瘦戴著眼睛的中年人就過來，他質(zhì)疑地問：“你是誰？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納羅覺得那個男人充滿了智慧，而且語氣和藹充滿磁性，一開始的緊張也就不在了。納羅慢慢地講起了昨晚那發(fā)著悲慘哀號的聲音托給的話。說：“你們在那邊的父親以前是不是當(dāng)過民兵 ?”兩個人連連點頭。這時候中年男人邀請納羅進屋詳談。納羅一進院子就看見一輛汽車放在那里，院子里種滿了各種花。屋子里全是柏木的家具， 桌子上全是書籍。干凈的柏木椅子上還鋪著黃色的手工毯，靠背也都是手工刻的龍。雖然那龍和納羅在光影的世界中見到的有很大的出入。納羅坐在那里感覺軟乎乎的，完全沒有坐在石頭上舒服。中年婦女此時露出一副虔誠的神情，給納羅倒了一碗茶。這時候納羅繼續(xù)幫著傳達消息。

“那時候我還年輕，也是民兵班長。后來因為我在那個荒唐的年代表現(xiàn)突出就成了吃公糧的人。在那個瘋狂的年代人們都瘋了， 我們除了自己之外，不相信那些古老相傳的事，我更是其中的積極分子。記得有一次我在一處峽谷中，遇見了兩頭體型巨大的熊。我拿起槍就射向其中的一頭，那體型比較大的聽到槍聲一下子就站在了另一頭的前面， 我開了三槍它都沒有倒下。它痛苦地嚎叫著， 那聲音頓時響徹了峽谷，還朝著我這邊走過來，最后我瞄準(zhǔn)了一槍打在它的額間，它才死掉，我繼續(xù)對另一頭開槍。在我從準(zhǔn)星望出去扣動扳機的剎那，那頭絕望的熊露出了悲痛的眼神，感覺想讓我放過它一命，可那時的我已經(jīng)是瘋子了，一槍就結(jié)果了它。等同伴們到來我們一起割下熊掌、剝下熊皮的時候，看見一只已經(jīng)完全成型的幼崽死在了那母熊的肚子中。原來那只熊有那么強的生命力是想保護母子倆，最后母熊的神情分明是在哀求自己放了它和孩子。那件事后來自己也就慢慢地忘記了。但是現(xiàn)在我得到了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時時刻刻都在受著痛苦的煎熬， 希望家里的人能夠去寺院做些法事活動，盡量減輕自己的罪過。還有就是把家里那兩張用熊皮做的墊子送到寺院里。”這時候中年婦女開始號啕大哭起來，中年男子再次表示了感謝，眼里充滿了感激之情。

從那以后納羅每天都坐在石頭上，為需要幫助的人幫忙傳達消息。也幫助一些人提前告知他們即將遇上的一些不好的事情。后來離縣城幾千公里的人都來找納羅幫忙。納羅經(jīng)過了連續(xù)幾天的忙碌之后，體力不支先后兩次倒在了石頭上。父母就開始限制人數(shù)， 每天只能有十個人來找納羅。納羅喜歡坐在石頭上數(shù)汽車，可是現(xiàn)在每天都忙著，無法數(shù)汽車了。他越來越依賴石頭了，父親在石頭上蓋起了板房，晚上納羅也懶得躺在床上就在石頭上坐著睡覺。

納羅的名聲已經(jīng)傳到周圍的每一個地方了，在傳播的過程中，他的故事和自己的真實生活是越來越遠了。有些人把納羅的照片放在鏡框里，有些人甚至請求納羅保佑他們平安并希望賜予他們保平安或者生財致富的符。納羅對于那些人不說一句話，他知道自己沒有那個能力，他只是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減輕他們的痛苦。那天納羅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那是拉毛憔悴的臉龐，渙散的眼神透露出絕望的神情，她希望納羅告訴她那個男人會不會再回來。納羅知道拉毛過幾天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他撒了善意的謊說一定會回來的，拉毛的臉上露出了希望的笑容。一個月后拉毛去世了，達加整天醉得糊里糊涂，家里的兩個兒子早已不知去向。拉毛的母親哭紅了眼睛，找街坊鄰居借錢處理拉毛的后事。那天納羅收了很多人的錢財，也是第一次收錢更是最后一次收錢，他把所有的錢都給了達加的妻子，父親也幫助他們一家找了一輛車去寺院請和尚念經(jīng)幫忙處理尸體。

納羅繼續(xù)坐在板房里，為那些人傳達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消息。生命無常，人生如戲。那天尖嘴猴腮的人過來找納羅，他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年的傲氣，希望納羅為他測一下前途的吉兇。納羅這時候已經(jīng)忘記了對他的種種厭惡。納羅告訴他一切都在于他的所做作為。那個人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極其不情愿地走了?？粗谋秤?，納羅知道今生所有埋下的因，將來都會結(jié)成相應(yīng)的果。

這兩天納羅總夢見一道耀眼的彩虹照在自己的頭頂，也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了。那天夜里夢見了修行者，他還是滿臉的胡須和拖在地上的頭發(fā)，已經(jīng)和雜草結(jié)在一起了。修行者揮了揮手說：“老伙計，準(zhǔn)備走吧， 我們在這花花人間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闭f完就化成一道光芒消失了。

納羅已經(jīng)開始不再見人了。那天他叫來自己的父母，第一次流下了眼淚，并感謝他們一直以來的養(yǎng)育之情。希望以后他們要多做善事多積德行善積累資糧，父母感覺很奇怪，平時少言寡語的兒子今天怎么這么多話。納羅還告訴母親別為了在牧區(qū)丟失那個象牙手鐲戀戀不舍，手鐲其實一直都在以前屋子的廢墟中，改天過去找回來就送到寺院去。母親感到很驚訝，那是從她的奶奶的奶奶就開始傳下的寶物，因為丟失了一直都耿耿于懷。納羅最后告訴父母明天開始七天內(nèi)不要打開板房的門，還有就是七天以后一定要邀請和他關(guān)系不錯的同村僧人處理一些事，最好就是一定要把他的尸體，放在故鄉(xiāng)山中那一片向陽的泉水源頭，也不用邀請僧人做些煩瑣的法事。父母一邊答應(yīng)著兒子的囑托， 一邊默默哭泣。母親再次親吻了兒子，父親早已是老淚縱橫，也親了一下兒子然后就回家了。

在那七天里夫妻倆除了每天勸那些來找納羅的人回去之外，定時地在板房的前面點燃柏樹枝。希望以此趕走不干凈的東西。那些慕名而來的人知道無法再見到納羅了，就開始在周圍住下。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都會聚集在一起念經(jīng)祈禱。很多人在夜晚看見一道彩虹一直都在板房上空，第二天才會散去。七天以后僧人過來打開板房的門，人們看見納羅盤腿閉目已經(jīng)圓寂。在人們的膜拜和祈福中僧人抬起納羅的遺體，按照他的意愿放在山上，很多人低頭走向遺體的時候聞見了很香的檀香味。那些僧人后來說他們抬著納羅的遺體時感覺輕如鴻毛。

后來一些好事的人去放置納羅遺體的地方，根本什么都沒有。有人說一定是被野獸吃了，也有附近的人看見那些天總會有各種光芒照在那里。不管怎么樣納羅就這樣消失了，還有修行洞中那修行了很多年的修行者也不見了蹤影。更蹊蹺的就是那塊納羅一直數(shù)汽車當(dāng)作椅子的石頭也突然不見了。人們后來在山洞和納羅的空板房處掛上了經(jīng)幡以示敬意和紀(jì)念。納羅的父母賣掉了房子和所有的家產(chǎn)，在寺院的附近租了房子，開始了每天轉(zhuǎn)經(jīng)誦經(jīng)的苦修日子，據(jù)說很多年后兩個人在同一天去世了。達加還在繼續(xù)喝著酒， 繼續(xù)講著各種關(guān)于納羅的故事，他記得納羅告訴他以后只要繼續(xù)講他的故事，他就一定不會缺酒喝。再后來那個戴著眼鏡的知識分子寫了一本關(guān)于數(shù)汽車的孩子的故事，而他的故事都是在給達加買酒后整理出來的。

秋加才仁 本名求夏，青海省玉樹州稱多縣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玉樹藏族自治州作家協(xié)會主席，玉樹州黨外知識分子聯(lián)誼會理事，《康巴文學(xué)》執(zhí)行副主編。作品散見于《詩刊》《漢詩》《中西詩刊》《西藏文學(xué)》《詩江南》《零度》《貢嘎山》《香格里拉》《青海湖》《青海日報》《康巴文學(xué)》等報刊，并入選《中國當(dāng)代詩人代表作名錄》。已出版有詩集《秋加的詩》，小說集《秋加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