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草借一個春天

文 馮金彥

1

夏天 夏天 夏天

念上幾遍 心靜了 也沒有自然涼

河 于是一次次伸出發(fā)黃的手

一只蟬 厭倦了世間的恩恩怨怨

就在草叢里 自己把自己灌醉

2

這些莊稼

也是從草中走出來的

可今天 僅僅為了莊稼活著

僅僅為了讓我們培養(yǎng)的

這些莊稼活著

我們就要讓所有的草死去

沒有糧食 人活不下去

我們有充分的理由

可那些草也是有生命的

也是牛和羊

是天上一只飛鳥的糧食

沒有它們

牛和羊也活不下去

鳥也活不下去

3

羊大了叫美

羊大還是羊 吃草

吃一些曬干的日子

人之初性本善 人大了只有性了

就把善丟掉了

于是 許多真誠的話都是孩子說的

于是 許多罪惡的事都是大人做的

孩子的目光里

只有星星 大人的目光里只有欲望

4

羊把草當作糧食經(jīng)常吃

人把草當做野菜偶爾吃

吃不吃草

并不是人和動物的區(qū)別

和羊打交道幾十年了

至今 我們也從不稱呼對方兄弟

5

蟬的聲音 一絲一絲

它講的是什么

你不需要去翻譯

淡淡的花香過不過來

都是風的事情

它自己的事情

生命并不是總要做有意義的事情

在這個午后 放下所有的欲望

只曬曬太陽

此刻 你也和蟲一樣和小草一樣

是一個小小的生命

此刻 你不需要關心這個世界

甚至不需要關心自己

6

雪下不下

我都不是一個地址

只是一個空白的信封

在這個冬天 必須做一次選擇

于是 我讓這些草活著

讓那些詩歌死去

7

只要有水 即便是枯萎之后

小草 綠依舊

人的生命 不像植物

無論你怎么認錯

都不給你再長一次的機會

8

即便我和蛐蛐一起

躲進最綠的草叢后面

一聲鄉(xiāng)音

也還是把我捉出來

秋天的太陽

隨便在大街上把我炒了幾下

就炒出了一股故鄉(xiāng)的味道

9

小草和人的區(qū)別

有詩人說過

就是人只死一次就夠了

草卻要一年死一次 死去活來

所有的草 已經(jīng)習慣了

把死亡當成一次睡眠

正是為了表達對草的敬意

冬天倒退20里

安營扎寨

10

讓自己成為一棵小草 或者

像小草一樣活一天

只活一天就夠了 一天

我們就知道了 做一個人不容易

做一棵小草 也不容易

11

姥姥最后的目光 是門前的兩個紅燈籠

而那些叮嚀 是墳前的荒草

有一夜春雨就長出來

聽不聽是我們的事

總之同樣的話 每年春天開始姥姥都要說

一遍

這一點，只有這一點

姥姥依舊保持著生前的習慣

而牛和羊不管這些 只要是草就照樣吃

12

無論你多大的重量 多高的技巧

都走不到雪的內(nèi)心中

只能在雪地上

做一點表面的文章

像山坡上的野草

一年一綠 也蓋不住腳下的土地

13

命運 像一棵小草一樣

不知道 那場風就會把它折斷

一棵斷草 對土地沒有什么意義

陽光只玩了一會兒 就丟掉了

命運還和小草一樣的是

無論秋風的刀子如何鋒利 一場好雨

小草會依舊在春天走出來

小草是這樣

人生也是這樣

許多次 以為是命運把我們摔倒了

其實我們不知道 這是生活在教我們

學會怎么樣站起來

14

草木有情

只是一棵草的疼與痛

對于我們過于渺小

過于被忽略

連草的死

也被形容為一歲一枯榮

生死都是小事

一棵草

還能夠說什么

還能夠做什么

廣廈千間讓星星去住

我還是和露珠

住在花朵之上

15

陽光依舊把這個被黑夜弄破爛的世界

被風吹散的世界

擺放整齊

甚至一棵草

甚至一朵花

都沒有放錯位置

16

風一吹 小草就彎腰了

鳥兒一落 樹枝就彎腰了

云朵一飄過來 小草就彎腰了

人間最美好的事情就是

所有跪下來的生命 都是因為愛和崇敬

而不是因為刺刀

17

春夜 睡得這樣沉

也沒有忘記

側(cè)了側(cè)身子

讓小草通過

18

高處不勝寒 在高山之上

我并不是為了欣賞

遠處的風景

而是和山頂上的這些草

學習 怎么樣在寒冷之中

依舊保持生命原本的快樂

19

對于生命來說

我們和一棵小草的價值是一樣的

無論我們怎么生長

在我們倒下去之后

我們都將還原成泥土

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我們從這個世界上

拿走的一切

在那一刻 又全部還回去

20

山坡上 一只鳥與一株小草默默相對

仿佛在較量著 看誰最后在秋風里撤退

葉落歸根 許多時候

是說一個生命只有兩種結(jié)局

被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殺死

或者被歲月殺死在故鄉(xiāng)

21

你認識多少種類的小草 無所謂

它們不認識你

和小草一樣樸素之后 所謂放下才是

一次真正的放下 你在世間的榮耀

是作廢的紙幣

22

疼是一次 痛是一次

就像思念

思是封面 念是封底

漫長的日子

小草只是其中

一行孤獨的文字

23

劇場總要休息

小草和夕陽一起坐在山坡上

那些以為給別人制造痛苦

自己就快樂的人

無論多少喧鬧

也被夜色

送回歷史深處

24

一棵草的重量

有時候就是靈魂的重量

沒有更多

也沒有更少

從一棵草 我們讀出了

一個山谷的味道

一個朝代的味道

25

小草心中裝滿一個人

就裝不下人間

目中無人

不是人不在

是心不在

26

那么多死去的名字

也沒有把一座山谷填滿

死去的鳥 死去的小草

甚至死去的天空

山谷還是山谷

寂靜而悠長

每一個活著的人

還在行走 并沒有為這一刻停下來

甚至走得慢一些

遠望峽谷之上

一棵小草 一個游人

插在峽谷傷口上

27

命運 此刻把我

像一棵小草 從田野上

收割了

卻不運走

28

面向山谷 春不暖花也開

草的寂寞太深

深得每年都要把自己打開一次

用自己的陽光

溫暖自己

一只螢火蟲 誰的光亮都不用

自己的光亮也不用

它從山谷飛過

像一個提著燈籠回家的孩子

29

山風翻書

月光翻書

蛙聲是鄉(xiāng)村的老師

為所有的小草

領讀

30

沒有一把尺子

能夠量出小草的春天與秋天

一個生命有一個生命的法則

天堂

地獄

人間

使用不同的工具

無論是修理身體

還是修理靈魂

都有各自的絕技

31

草葉掉了 世界開始透亮

遠處的山 仿佛

脫掉了外衣

露出了肌腱

走在山坡的羊是一個評委

一尺一尺量著

秋天太重 冬天更重

落在山坡的陽光

此刻也成熟了 像樹的果實

一只松鼠 一粒一粒把它們留下

作為阻擊冬天的子彈

32

春天太大 一個人都用不了

我就用春天的一部分

最小的一部分

小到被春天忽略的一部分

比如一棵小草

比如一滴春雨

比如一只鳥在天空上飄落的羽毛

孔融讓梨

我把春天讓出去

把春天最美的一部分讓出去

我不舍得用的春天 在地球上

有幾十億人等著用

幾百億生命等著用

有無數(shù)的種子等著用

一想到 僅僅一個春天

就能夠讓它們心花怒放

即便是餓倒在春夜

我也不喊一聲

33

草地是干凈的

我們不干凈

一棵樹一個人或者一只鳥

都是草地上的灰塵

落在草地上 無論是一個人

還是一只鳥

都把綠弄臟了

34

風吹 也不見牛羊

草低 也不見牛羊

35

故鄉(xiāng)始終押綠的韻

我把自己放在春天

翻來覆去

用太陽的鍋 煎正面

用月亮的鍋 煎反面

36

多少石頭橫列

多大的風在搬運石頭

搬運荒涼

一棵小草住在石頭腰上

只要活著

只要草活著

人間就不孤單

37

人的幸福很簡單 簡單到

外孫女的一只小手

就握住了

人的幸福比一棵小草的幸福簡單

小草找不到自己的幸福

小草的手伸出去

不知道能握住什么

它伸向天空的葉子像劍

努力想把人的幸福

切下幾段

38

天亮了 眼睛還在

鳥鳴了 耳朵還在

尋找一雙合適的鞋子 腳還在

胃疼了 胃還在

收拾夜色與收拾早餐一起開始 親人還在

在8點與5點之間搖擺 工作還在

添香夜讀 追求還在

小草綠了 大地還在

一夜無噩夢 靈魂還在

39

太陽終將升起

幸福之人與痛苦的小草

生者與死者

都分到了同樣分量的陽光

無所謂永恒

永恒只是比先走的人

長了3厘米

3厘米只夠打一個釘子

把自己在天空上

多掛一會兒

40

人間擁擠 可供學習的榜樣不多

許多背影熟悉而陌生

向植物學習

學一棵草在巖石上也堅韌

一朵花落了 也不流淚

學藤曲折前進也不借高枝炫耀

學葉燕子一樣年年回到老地方

學果樹滿樹的果實

自己不吃一個

向植物學習之后

拒絕重返人間

在山野間與植物們稱兄道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