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 超 張 強
多年來,重構遼寧區域文學史,對遼寧文學的發展路徑與譜系進行歷史性考察早已是學界共識。但由于這項宏大的文化工程曠日持久艱辛浩繁,不但需要構建者具有極強的理論素養和地域情懷,還要有鍥而不舍的毅力和決心,因而讓許多學者望而卻步,亦使重塑遼寧文學史的夙愿在無數吁求聲中一再擱淺。
令人欣喜的是,在2020年12月,林喦教授歷時十年,行文50萬字的《文學遼軍對話錄》欣然付梓,其以文學經驗還原文學歷史的獨特方式,彌補了這份學術遺憾。這部著作在文體編撰上采用輕騎簡從的語錄式文體,內容上本著“立足文本,探討文學”的遴選理念與胡塞爾的“回到事物本身”的哲學思想不謀而合。既避免了一般性理論著作率由舊章受眾狹隘的形式缺陷,又防止了作品文本陷入學術研究“空而不實”的內容舛錯。因此,一經推出立刻受到學界內外的一致好評,被譽為近年來遼寧文學具有文化地標意義的儒林佳作。顯然,學界對《文學遼軍對話錄》這部作品眷注有加,大眾對其文本價值的認可也毋庸質疑。然而需要強調的是,如果僅將林喦教授披閱增刪十載,行文近50萬字的這部作品,看作是其對遼寧作家創作經驗和文學觀的一次應用性的梳理與總結,那么就極易忽視作品本身文體形式與文本內容上的革故鼎新所呈現出的哲學審美及史學含義。也就是說,林喦的這部作品的表層敘述雖然是遼寧區域性作家的文學思想和文學經驗,但其深層所蘊含的文本實質卻是以遼寧當代未寫進典型中國文學史教科書的區域性作家的文學理念作為能指,以復調對話的形式,對遼寧文學發展路徑與譜系進行的歷史性書寫。而這一書寫過程亦是以文學經驗還原文學歷史的過程。事實上,歷史的現實已經告訴我們,并非所有作家都會名垂青史,而以文學經驗還原文學歷史這一文化行為的實質,是作者憑借一己之力為一生擁抱文學夢卻終不能在典型文學史上留下印痕的創作主體著書立說。拋開其過程的繁巨艱辛暫且不論,僅就這一書寫行為本身而言,便已飽含了分勞赴功,超越現實理性的理想主義情懷。
當然,舍棄對一部理論型著作的文體特征與學術內涵的討論而去關注其人文價值,難免會讓人產生反裘負薪之嫌。更何況《文學遼軍對話錄》這部理論著作本身所具有的不僅僅是文本以外的附加價值,其尤為突出的還是編撰形式上的創新與更始。盡管以語錄體進行哲理思辨的文體形式自古有之,孔子的《論語》、柏拉圖的《理想國》就是這類文學文體最典型、最杰出的代表。其特點是以分散的對話形式,表達深刻的哲理思辨,用淺白語言闡釋難解的哲理內涵,但是伴隨著學院派在哲學理論領域話語權的崛起與壟斷,近年來命題論述已經是文藝理論寫作的普遍形式,將學術成果以專業晦澀的名詞術語進行脫離普通受眾的學院式解讀幾乎成了不刊之論。因此,在日益枯燥僵化的學術語境中,《文學遼軍對話錄》“重新用一種相對理性的態度回到生活、回到作家、回到作品,建立新的現實的研究譜系”,不僅僅是對哲學傳統的尊崇與回歸,更是以文學文體的創新,突破現代邏各斯中心主義循規蹈矩的文化藩籬進行的理論抗爭。同時,這種語錄體又有別于《論語》獨白式的話語蹤跡,其對話雙方是平等的,是交流的,是各自交流體會的,是能夠交叉、辯論,可以有不同見解和表達各自觀念的對話。雙方都有表達觀點的權力的書寫方式,契合的正是巴赫金“一切受到意識光照的人的生活,本質上都是對話性的”([俄]巴赫金:《詩學與訪談》)復調理論的核心范疇,這樣極具后現代解構意義的文體創新又理當所然地與固有的傳統哲學勢力劃清了界線。
不僅如此,除了用創新的文體顛覆舊的形式話語權,這部著作在文本內容的擷取和學術理念的傳達上也頗有新意。我們知道訪談式的文體形式通常應用于實用性書籍的寫作,文本內容往往與認識方法論相關。其文本表征體現為大量的客觀事實堆疊或現象片斷的描繪,缺少嚴謹的邏輯架構和相應的理論深度。而《文學遼軍對話錄》這部作品顯然很好地避免了這樣的學術蟲洞。盡管作品的文本主體仍舊圍繞作家的創作意圖、創作心理、創作觀念、創作技巧等文學思想和文學觀念進行經驗還原,但是由于作者對中心話題進行了精心的設定,將看似感性的經驗理論化,使經驗還原達到了哲學思辨的理論深度。
例如林喦與作家陳昌平關于小說創作觀念的討論:
林喦:……小說家的獨創性不僅在于他個性化的風格,還在于思維方法、信念和個人的執著追求,你的小說有這方面的顯現,你是怎么理解的?
陳昌平:沒有獨立的思想,文字就是垃圾。
作品獨創性的背后,一定是作家思想的強大和心靈的自由。用陳寅恪的話說就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家怎么寫,不僅是技術問題,更是一個思想問題。我相當看重小說家的文化立場和精神品質。在我們這樣一個時代,我對那些充滿甜蜜敘事的小說是非常不屑的。在我看來,一是立場喪失,二是文化投機。
其實,任何一個有責任的寫作者,在寫作里感受的苦難要遠遠多于甜蜜。甚至,這就是寫作者的宿命。好在,在這宿命般的苦難里,寫作者同時感受到心靈的滌蕩和生活的飽滿,并且獲得一次機會,把自己從人性的黑暗里一點點地拯救出來。
從這段對話中我們不難看出,雖然訪談的話題圍繞作家的創作觀念進行,但其能在還原這些創作經驗的過程中,其所指已經觸及到文藝理論中關于社會功能的思辨最為核心的命題:文學作品的社會價值究竟在于頌德顯功還是思愆批判?
再以林喦與王充閭關于優秀散文審美標準的討論為例:
王充閭:文學在充分表現社會、人生的同時,應該重視對于人的自身的發掘。本著對人的命運、人性弱點和人類處境、生存價值的深度關懷,充分揭示人的情感世界,力求從更深層次上把握具體的人生形態,揭示心理結構的復雜性。實際上,每個人都是一個豐富而獨特的自我存在。文學創作說到底是一種生命的訪問,靈魂的對接,因此要從人性的角度深入發掘,具體深刻的心靈體驗與生命體驗,而不能滿足于一般的生活境況的復述。
這段對話是比前一段對話更為直觀的學理性探討。作家由個別文本形式的審美標準延展到普遍的一般的文學本質。而且一針見血地指出文學創作的終極追求必定是從人類自身出發最終回歸于人類自身,而理性與邏輯解決的只是人類對于未知世界的真理性探索,唯有依靠情感和意志才能締造人生真正的意義。
諸如此類的學理探討,在《文學遼軍對話錄》這部作品中俯拾皆是,其表現出的哲學深度和理論指涉早已超越了實用性著作所能駕馭的范疇。即使是那些理論特征鮮明的學術性著作,關于文學理論思考的深入程度,恐怕也難以望其項背。
然而,如果一部理論作品僅僅以更換某種文體形式來標新立異,或者執著于某些脫離社會現實的理論說教,那么其終將會淪為“一種無意義的學院式智力游戲”。但是令人欣慰的是,《文學遼軍對話錄》并不存在這樣的價值漏洞,在破除舊章的體例創新和對文本內容披沙簡金的基礎之上,其在遼寧文學發展路徑與譜系狀態的書寫過程中表現出的史學價值及其相伴而生的社會價值,同樣值得我們關注。首先,作品以文學哲理思辨為文本內容,以復調對話的形式,在還原了遼寧文學經驗的同時也還原了遼寧區域文學歷史,使其不但具有文學理論著作應有的學術價值,而且還具有區域文學史書寫的史學價值。正是因為作者在內容的遴選上堅持“立足文本,探討文學”的哲學理念,所以其學理思考必然凝神于作家和作品本身,而其不厭繁巨地還原不同作家的文學思想和文學觀念的過程,恰恰也是遼寧區域文學史直觀書寫的過程。盡管遼寧文學以“蒼茫古樸的北國幾近原生態的生活,關東人獨特的文化語境,抒寫著這里各族人民的生命顫動,凸顯出傲然的北國精神氣質”(徐光榮:《遼寧文學史》),也出現過耶律楚材、納蘭性德、蕭軍、端木蕻良、羅烽、白朗、馬加等眾多文學名士,但是在區域文學史的書寫方面卻是黃茅白葦乏善可陳。因此,直言這部《文學遼軍對話錄》的出版適時彌補了這樣的文學遺憾,絕非妄下雌黃的溢美之詞。其次,《文學遼軍對話錄》強調的是“一般文學史”的書寫,是為那些典型文學史之外的作家著書立說,而這樣的書寫不僅能為遼寧區域文學保留下珍貴的文史資料和作家的生平剪影,也是對那些有影響力且具有文學史價值的作家終生文學追求的一種鼓勵與肯定。因此其社會價值同樣不可估量。正如“一般文學史”這一概念的首倡者周景雷教授在接受林喦先生的訪談時提到的那樣:“……今天我們看到的文學史,基本上都是由這樣一些作品現象或者思潮所構成的,我稱之為‘典型文學史’。事實上文學史的構成和存在并不完全是這樣的。更大量地淹沒在典型文學史之中的卻是那些一般性的文學存在,他們才是所處時代的最具有一般意義的文學創作,代表了那個時代的普遍性成就,這些被我們所忽略了。我認為我們的文學史寫作也要關注這一部分文學存在。這種關注無論是從文學自身而言還是從社會文化發展而言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一般文學史的書寫并非反映的是文學對于時間黑洞的某種焦慮。相反,這種書寫行為恰恰是面對文學可能會被遺忘的客觀現實所采取的必要措施,其目的便是為那些孜孜以求的無名寫作者樹碑立傳,使文學史書寫重回普通個體本身。給予那些與生命虛無勇敢抗爭的人們以信心和勇氣。讓他們知道在逃離時間黑洞的險途中并不形孤影單,所有的努力都有價值,所有的付出都有意義。
總之,《文學遼軍對話錄》以別出機杼的文體創新,朝督暮責的內容遴選,在對遼寧文學發展路徑與譜系狀態的歷史性書寫中完成了遼寧文學和遼寧區域文學歷史的經驗還原。無論是學術價值還是審美歷史內涵,都是近年來遼寧文學不可多得的一部佳作。更難能可貴的是,這部為非典型文學史作家著書立說的“一般文學史”作品,在其文本價值和學理探求背后隱含著強烈的與歷史虛無抗爭的理想主義色彩,字里行間洋溢著公共知識分子面對社會和歷史責任時舍我復誰的勇氣與擔當。同時,這樣的書寫也必將激勵那些有志獻身于文學的青年才俊們踔厲奮發篤行不怠,只因其昭示了這樣的真理: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終結,遺忘才是。作為抵抗人生虛無的文學必將在這世上留下蹤跡。即使有一天我們死去,我們的努力,我們曾經珍視的一切價值在這個世界上仍然充滿意義。而努力卻不會被遺忘,也許這才是作者想要通過這部作品傳遞給我們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