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飛虎 曹思未
中國經濟增長模式在21 世紀初從資源驅動向創新驅動進行轉變,2006 年國家明確提出“堅持走中國特色自主創新道路,為建設創新型國家而努力奮斗”的宏偉目標,標志著我國進入了從經濟追趕逐漸轉換為科技追趕的新歷史階段。據統計,2000 年以來,我國研發投入規模和創新產出持續大幅增加,其中研發(R&D)經費年均增長率為18.7%,在GDP 中的占比從2000 年的1%上升到2011 年的1.84%;專利申請和授權的年均增長率分別為21%和19.5%,創新投入和創新產出增速均高于同期GDP 增速①數據來源:國家知識產權局網站(https://www.cnipa.gov.cn)以及《全國科技經費投入統計公報》。。然而,在高速的創新增長背后存在著嚴重的結構上的不平衡。國家知識產權局的數據顯示,在代表創新水平最高的發明專利中,國外創新主體在2001—2011 年期間申請的發明專利占所有發明專利申請的41.2%,國外企業申請的發明專利中有29.1%的專利被未來的發明專利引用。與此相對,國內創新主體申請的發明專利占比雖然更高,但是僅有3%的專利被未來的發明專利引用。在2002—2012 年,中大型高新技術產業企業平均每年將研發投入的10%用以購買外國先進技術;在中國高技術產品出口中外商獨資企業和中外合資企業的平均貢獻為83.1%(羅偉和葛順奇,2015)。由此可見,在中國技術水平迅速攀升的過程中,國外企業扮演著中國技術創新的領頭羊角色。
在這一背景下,對于中國企業而言,深入了解國外企業在中國進行研發的策略轉變及其成因,以更好發展自身的吸收能力并提高自主研發水平,具有重要的實際意義。然而,已有文獻更多地以國內企業為研究對象,探討跨國企業以及外資進入對中國企業自主研發的因果影響以及潛在的傳導機制(邢斐和張建華,2009;王華等,2010;Sasidharan 和Kathuria,2011;Garcfa 等,2013;毛其淋,2019),很少有文獻考察跨國企業在中國進行研發投入的策略轉變以及這些轉變的成因(Zheng 等,2018)。
本文將結合跨國企業在東道國部署研發活動策略的演化理論(Chesbrough,2003、2006),利用2001—2011 年來華投資的IT 跨國企業研發合約交易數據,以2008 年中國專利法第三次修訂引發的創新水平提高和專利保護司法水平提升為準自然實驗,采用雙重差分法系統評估跨國企業在華研發資源配置的轉變及其作用機制,對前述問題進行理論和經驗分析。理論上,跨國公司在東道國部署研發活動的策略可以概括為“封閉式創新”和“開放式創新”兩種模式。在技術水平偏低、知識產權保護落后的東道國,跨國公司更傾向于將研發投入集中在公司內部(也包括跨國公司在東道國的研發子公司內部)進行“封閉式創新”(通過內部控制來保護技術);而在技術水平較高、知識產權保護相對完善的東道國,跨國公司傾向于和東道國開展技術價值較高的研發合作,并依托東道國的制度來保護技術,進行“開放式創新”。因此,跨國公司部署的研發活動將隨東道國技術水平、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發生變化(Quan 和Chesbrough,2010)。
本文通過數據檢驗上述理論發現,在2001—2011 年期間,跨國公司在中國部署研發活動的策略存在從“封閉式創新”向“開放式創新”的轉型。相比于2008 年前,2008年后跨國公司在中國部署研發合約數顯著增加、合約的技術價值顯著提升,且更傾向于與非跨國公司子公司的中國公司進行研發合作。同時,跨國公司在中國部署的研發活動具有“二元”結構,既有以進入中國國內市場為目的的“本土導向型”合約,也有利用中國相對廉價的技術資源來開發面向全球市場的“全球導向型”合約。“本土導向型”合約和“全球導向型”合約的市場價值隨著中國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提高而提升,知識產權保護中依托技術秘密保護的占比下降,依托中國專利保護的占比上升。相比于“全球導向型”合約,“本土導向型”合約市場價值的升速更快,以中國專利保護的占比增速更快。
基于上述理論分析和實證結果,本文認為知識產權保護力度的提高有利于中國國內企業學習國外先進技術。其原因在于,更好的專利保護會促使跨國企業更傾向于通過專利公開而不是通過技術保密來保護研發成果,而專利公開所產生的知識溢出正外部性提高了國內企業學習跨國企業先進技術的效率。有別于已有實證文獻中認為強專利保護并不適用于發展中國家的創新效率(Branstetter 等,2007;Allred 和Park,2007;王華,2011),本文發現更強的知識產權保護會促使更多的跨國企業通過專利保護研發,進而產生更高的知識外溢。
本文的研究可能在以下幾個方面有所貢獻:(1)目前關于跨國公司進入與研發外包關系的研究,大多數是基于宏觀層面的加總數據與傳統計量分析,鮮有微觀企業數據的分析,而本文基于微觀項目合約數據,采用雙重差分法進行實證研究,不僅有效解決了內生性問題,而且可以對跨國公司研發外包行為中的創新機理做更為細致與準確的評估。(2)本文不僅考察了跨國公司在華研發資源配置的“二元”結構,而且區分了其靜態特征與動態特征,并從跨國公司研發資源的技術價值、市場價值與保護策略三個不同維度做了更精細的刻畫,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跨國公司海外研發資源配置的研究視角。(3)本文基于知識產權保護策略的不同選擇(專利公開還是技術保密)和研發合約價值的細分(市場價值還是技術價值),不僅切實地詮釋了中國市場上出現的跨國公司研發策略的動態演化,而且拓展了經典理論關于跨國公司研發創新與知識產權保護之間關系的認知,即在一個轉型經濟體中,隨著制度環境約束的改善,跨國公司對研發創新的控制機制會從“封閉式創新”向“開放式創新”轉變。本文的發現拓展了對知識產權保護與跨國企業在發展中國家部署研發活動策略的研究,是對已有理論的補充。
本文余下部分結構安排如下:第二部分結合已有文獻提出本文的三個待檢驗假說;第三部分介紹研究設計,包括樣本選取、變量定義和實證模型;第四部分詳細匯報實證結果;第五部分進行了異質性分析;第六部分為結果與討論。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Henry Chesbrough 教授在研究企業創新活動時發現,如果以20 世紀下半葉為分界線,那么在此之前,大型壟斷式企業不僅在組織架構上呈現出明顯的層級金字塔式結構,而且其經營活動基本上遵循著傳統垂直一體化模式(又稱“封閉式創新”。這一邏輯認為,外部有用的知識很稀缺并且無法保證其質量(Katz 和Allen,1985),內部知識的外溢被認為是經營成本。在此之后,隨著全球創新市場各種“腐蝕”因素的出現(技術成果與核心人才的外流、高校作為知識人才培養基地的普及以及創業投資與風險投資VC 的興起等),開放式創新模式隨之興起。開放式創新將企業邊界打開,不僅關注到外部知識來源是創新過程的關鍵(Cohen 和Levinthal,1990),而且也把內部知識外溢(spillovers)看成潛在資源。開放式創新概念更新了對企業創意資源與市場渠道的認識:它把研發作為一個開放的系統,這意味著有價值的創意可以從公司的外部和內部同時獲得,其商業化路徑可以從公司內部進行,也可以從公司外部進行。這樣在開放式創新模式下,不僅創意資源與市場本身作為激勵因素強化了其影響效用,而且創意資源與市場之間的協配手段與方式有了嶄新的突破,即存在“內部外向化”(Inside-Outbound,利用內部的知識溢出,比如通過許可、創建衍生公司等來實現)與“外部內向化”(Outside-Inbound,利用外部的知識溢出,包括來自聯盟、網絡乃至地理位置的影響。Gulai,1998;Powell 等,1996;Porter,1990)等不同實施途徑。對于大型公司來講,早在20 世紀80 年代之前其生產部門就已經外包了,因此開放式創新的出現使大型公司全球化和研發部門外包可能性的爭論變得更加激烈①2003 年,弗雷斯特調查公司的研究結果認為,未來12 年,美國330 萬的研發崗位將被轉移到海外(http://www.nytimes.com/2003/10/05/business/o5ECON.html?Tntemail0),麥肯錫公司全球研究中心的研究則認為,美國78%的價值創造來自海外研發工作(http://www.mckinsey.com/knowledge/mgi/offshore/)。。
從20 世紀末以來,隨著中國經濟增長模式從資源驅動向創新驅動轉型,中國市場也日益成為跨國公司海外R&D 部署的重要基地。那么,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R&D 合約的策略更符合“封閉式創新”的特征還是更符合“開放式創新”的特征?伴隨著中國本土創新水平的整體提升,跨國公司的策略是否存在著從“封閉式創新”向“開放式創新”的轉型?對此,我們提出兩個觀察的角度:如果跨國企業和中國之間的技術距離較大,那么中國對跨國企業而言相當于“技術荒漠”,與中國的研發合作對跨國企業無法形成“外部內向化”的正向知識溢出。在這種情況下,跨國企業將會采用“封閉式創新”的策略。具體來講,在外延邊界(extensive margin)上,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的研發活動較少;在內涵邊界(intensive margin)上為防止技術外溢,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的研發活動的技術價值較低,而且更多地與跨國公司在中國的子公司之間進行研發合作。隨著中國創新能力的提高,跨國公司將從“封閉式創新”逐漸轉型為“開放式創新”。表現在外延邊界上,跨國公司與中國的研發合作越來越多;在內涵邊界上,跨國公司所部署的R&D 合約的技術價值將進一步提升,而且更傾向與中國的其他公司進行研發合作,通過“外部內向化”的方式吸收中國企業的技術溢出。據此,我們提出本文的第一個待檢驗假說。
假說1:隨著中國創新能力的提高,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研發活動的策略從“封閉式創新”向“開放式創新”轉型。在外延邊界上,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的R&D 合約數量增加;在內涵邊界上,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R&D 合約的技術價值提升,且更傾向與非跨國公司子公司進行研發合作。
理論上,吸引跨國公司到發展中國家設立研發(R&D)機構的因素主要有兩個:其一是為了進入東道國市場(Florida,1997;Kuemmerle,1999)并與當地企業合作(Criscuolo 等,2010)??鐕静恍枰蜻@些機構轉移過多的知識(Mansfield 等,1979),尤其是先進技術(Behrman 和Fischer,1980),其面向東道國本土化的研發合約稱為“本土導向型”合約。其二是利用東道國具有吸引力的資源(Huggins,2007;Lewin等,2008;Mehmet 和Glaister,2010),特別是一部分創新資源,面向全球市場開展核心技術研發,這一類合約稱為“全球導向型”合約。
在發展中國家,缺乏對知識產權的有效保護與技術外溢的程度密切相關(Kresimir,1998),并會導致跨國公司對海外機構參與核心業務的控制。也有不少研究指出,最近發展的一些新特點(Chesbrough,2003;Sun 等,2007),即設立在發展中國家的跨國公司R&D 機構正越來越多地參與到母公司面向全球市場的核心技術研發中,這在中國市場上表現得尤為明顯(Quan 和Chesbrough,2010)。
自21 世紀初以來,得益于中國龐大的市場需求和相對廉價資源的雙重優勢①數據顯示中國地方政府(北京市政府)出臺的R&D 合約本地化交易的稅收優惠政策也是吸引跨國公司加快來華部署R&D 活動的有力激勵,無形中分擔了跨國公司部分研發成本。,跨國公司研發機構陸續掀起對華投資的浪潮,從而在北京—上海之間的狹長地帶形成密集的研發集聚區域,并呈現出不同的研發密集特征(比如北京地區以基礎R&D 為特色,上海地區以應用R&D 為特色)。這表明,跨國公司有激勵在中國同時部署面向本土市場和全球市場的研發活動,即R&D 集群配置的“二元”結構。Mansfield(2000)的研究指出,東道國的知識產權保護水平與該國獲得的FDI 之間有顯著的正相關關系,其原因是伴隨著東道國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提升,外國企業通過先進技術在東道國所獲得的專利形成的壟斷收益提高。根據這一研究,伴隨著中國知識產權水平的提高,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的兩類研發活動的市場價值都會增加,且以面向國內市場為目的的“本土導向型”合約市場價值的增量會更高②這既得益于國內產業鏈配套能力的增強,也與21 世紀初國內IT 市場的迅猛發展密切相關。。據此,我們得到本文的第二個待檢驗假說。
假說2: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的研發活動具有“二元”結構,即以進入中國國內市場為目的的“本土導向型”合約和利用中國相對廉價的技術資源開發以面向全球市場為目的的“全球導向型”合約。“本土導向型”合約的市場價值相對較低,“全球導向型”合約的市場價值相對較高。隨著中國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提高,“本土導向型”合約的市場價值增加速度要快于“全球導向型”合約市場價值的增加速度。
進入海外市場后,跨國公司面臨的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技術外溢(Chihiro,2001;賴明勇等,2005)。對于以人力資本密集為特點的IT 研發行業,每個技術人員都是一個“技術外溢者”,他們在企業間的流動、與外界正式或者非正式的交流,都會伴隨著知識資源的流動(Trippl 和Maier,2010)。因此,跨國公司在選擇部署海外研發活動時,需要在研發成本和知識產權保護間權衡取舍(Bilir,2015)。學者們基于數據實證與案例分析發現,在東道國技術水平低下及知識產權保護較弱的條件下,跨國公司可以通過技術“自引”的聯系機制(Zhao,2006)或者模塊化的層級治理模式進行內部控制(Quan和Chesbrough,2010),從而達到對核心技術的保護。
在Quan 和Chesbrough 研究基礎上,我們可以看到關于跨國公司研發資源海外配置的一個經典模型:當發展中國家知識產權保護水平較低時,跨國公司有激勵調整策略來部署低價值增值的研發活動,并通過一定的內部控制(如技術保密)對研發活動進行保護,這種策略具有“高保護/低價值”的特征。與此相對,跨國企業在發達國家配置研發活動時,因為發達國家的知識產權保護水平較高,配置高價值增值研發活動面臨的模仿風險較低,跨國公司可以依賴當地的知識產權制度來維護自身創新產出上的壟斷收益(無需通過內部控制的方式)①這一壟斷收益可以分解為兩個來源:其一是完善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使得創新技術的可專有性得到提升,即增強了創新企業將創新收益內部化的能力(Cohen,2010);其二是創新技術知識可專有性的提高使得創新企業對研發項目成功后的收益回報更有把握,進而開展更多的創新活動(Klemperer,1990)。,此時研發活動的部署具有“低保護/高價值”的特征②這種研發活動價值鏈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不同區位的分割,我們將之稱為“R&D 離散配置”模式。。
根據以上論述可知,跨國企業在東道國部署R&D 合約的知識產權保護策略以及技術價值取決于東道國的知識產權保護水平。隨著東道國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提高,跨國企業部署的R&D 合約的技術價值會相應提高,跨國公司會更多地通過東道國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來維護技術的壟斷收益。
從20 世紀末進入中國市場的跨國公司投資趨勢來看,跨國公司同時在中國市場上部署了兩種不同技術水平的研發資源,又稱R&D 集群配置的“二元”結構。其一,在面向中國市場的“本土化”導向研發活動中,跨國公司更趨向于將內部成熟技術或現成技術方案帶入東道國市場進行轉移(鄭飛虎與常磊,2016);其二,隨著中國國內知識產權保護水平不斷提高,跨國公司在加大對中國市場高技術研發活動投入的同時,更多地將其庫存技術帶入國內市場進行交易(鄭飛虎等,2019)。這兩類不同技術在兩種不同導向的研發活動中均得到體現。這表明,中國國內知識產權保護的加強會對面向本土市場的研發活動形成更高的激勵。我們認為,伴隨著中國專利保護水平的提高,跨國企業更傾向于對“本土導向型”合約采用專利保護而非技術保密保護。據此,我們得到本文的第三個待檢驗假說。
假說3:隨著中國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提高,跨國公司在中國部署的“本土導向型”合約和“全球導向型”合約中使用專利作為知識產權保護形式的比例增大,使用“技術保密”作為知識產權保護形式的比例減少;相對于“全球導向型”合約,“本土導向型”合約中使用專利保護的比例增速更快。
本文的數據來源于北京市技術與市場管理辦公室的數據庫,一共包含2481 項交易地點在北京的IT 業跨國公司R&D 合約相關信息(2001—2011 年),經過初步篩選后的有效樣本為2450 項。其合約的賣方全部是外商投資企業(即外商獨資企業和中外合資或合作經營企業,包括我國的港、澳、臺地區的投資企業);其買方包括兩類:第一類是經營場所面向國內市場的企業,主要包括內資企業以及少部分的科研院所、高校和政府機關;第二類是經營場所面向全球市場的企業,主要包括境外企業、外商投資企業和我國的港、澳、臺地區的投資企業。通常情況下,第一類企業與跨國公司的技術差距較大,但對中國本土市場以及制度等因素更為熟悉,更有可能將技術應用到本土市場上;第二類企業研發水平較高,與跨國公司的技術差距較小,更有可能接觸到跨國公司面向全球市場的核心產品?;谶@一認知,我們分別把跨國公司與第一類、第二類企業簽署的R&D 合約作為“本土導向型”和“全球導向型”合約的代理變量。
為檢驗本文提出的三個假說,我們通過上述合約數據構造對應于合約技術價值、市場價值及跨國公司尋求知識產權保護策略的代理變量。實證變量的定義如下。
1.“封閉式創新”與“開放式創新”
假說1 中反映跨國企業“封閉式創新”和“開放式創新”的實證測度包括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的R&D 合約數、R&D 合約的技術價值以及合約雙方是否為跨國公司及其在中國的子公司。我們用合約雙方是否為子母公司的啞變量(parent)作為雙方是否為跨國企業及其在中國的子公司的實證測度;用年合約數(annual contract)作為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的R&D 合約數的實證測度。R&D 合約技術價值的實證測度在下一個部分詳細解釋。
2.合約的技術價值
我們使用合約的技術形式測度合約的技術價值。數據中的合約具體分為四種:“技術咨詢”“技術開發”“技術服務”和“專利轉讓”①“技術開發”合約代表作為技術出售方的跨國企業需要投入R&D,并獲得新的技術或者產品發明。“技術咨詢與技術服務”則代表跨國企業對技術獲取方的一種技術支持,有可能是新技術,也有可能是已經被市場證明能夠產生經濟利益的技術?!皩@D讓”代表跨國企業將現成的專利技術交易給買方。在知識產權保護相對落后的環境下,東道國模仿外資企業的成本低而收益高,因此跨國企業更有動機將一些技術水平相對較低的專利出售。。這里產生三個啞變量:研發合約(research),咨詢合約(service)和交易合約(transfer),分別代表合約的技術形式為“技術開發”“技術咨詢與技術服務”“專利轉讓”。我們認為研發合約的技術價值最高,咨詢合約的技術價值次之,交易合約的技術價值最低。
3.合約的市場價值
我們以交易金額(money)和交易金額對數(logmoney)測度跨國公司在R&D 合約中的市場價值,買方向跨國企業購買技術的目的是保持技術領先地位,維持市場競爭優勢。合約的交易金額代表了擁有這項技術與沒有這項技術的反事實情況下買方所獲得的經濟利益的差異。因此,交易金額可以作為合約的市場價值。
4.合約的知識產權保護策略
我們以交易雙方合約的標的方式(專利patent和技術秘密knowhow)兩個啞變量作為跨國公司在中國尋求知識產權保護策略的實證測度。僅就法規而言①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2008 修正)》第十一條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合約法》第四十三條。,專利是比技術秘密更為有力的知識產權保護方式。但是,跨國公司通過專利保護其在華的新技術需要考慮兩個問題,即中國專利保護力度的大小(何莉莉和崔國振,2015)以及專利公開制度帶來的技術外溢影響(葉靜怡等,2012)。因此,通過專利或技術秘密對技術進行知識產權保護對跨國企業各有利弊。根據Quan 和Chesbrough(2010)關于海外研發模塊化的內部層級治理理論,我們將把被專利保護的R&D 合約看作是跨國企業通過中國專利法規來保護知識產權的實證測度,把被技術秘密保護的R&D 合約看作是跨國企業通過其內部控制法規來保護知識產權的實證測度。
5.“本土導向型”合約與“全球導向型”合約
基于跨國公司與國內兩類企業簽署的“本土導向型”和“全球導向型”合約,我們進一步構建啞變量(FTL)。當R&D 合約為“本土導向型”合約時,該變量取值為1;當R&D 合約為“全球導向型”合約時,該變量取值為0。
6.中國創新水平與中國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提高
本文三個假說分別考察中國創新水平以及中國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提高對跨國公司在華部署研發活動的策略變化。在考慮到使用隨年份變化的變量可能帶來的潛在內生性的情況下②例如,用中國專利的年授權量作為中國科技水平的實證測度可能產生一定的內生性,因為每年專利的授權量可能受到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研發活動的影響。,我們將采用2008 年第三次專利法修訂作為中國創新水平提高以及知識產權保護水平提高的準自然實驗③此次修訂全面提高了專利申請的授權標準(絕對新穎性)并加強了授權專利獲得的司法保護(縮小授權客體范圍,加大執法權力并完善處罰制度)。,使用2008 年作為中國創新水平提高和知識產權保護加強的事件點。
1.前后對比
使用交易合約數據,以2008 年中國專利法第三次修訂作為中國創新及知識產權保護水平得到提高的事件點,對假說1 進行實證檢驗。對此,構建了如下計量模型:

其中,Yijkt分別代表R&D 合約簽署雙方是否為跨國公司和其在中國子公司的啞變量,是否為研發合約(research)、咨詢合約(service)以及專利交易合約(transfer)的啞變量。i代表賣方(外商投資企業),j代表第j個買方,k代表合約標的的技術領域,t代表合約簽署的年份,FTLij代表第i個賣方和第j個買方簽署的是否為“本土導向型”合約。Post 2008代表當年是否大于等于2008 年,也就是代表中國2008 年第三次專利法修訂是否實施的啞變量。Zi代表跨國企業是否為獨資外資企業的啞變量??紤]到中外合資企業策略可能與獨資外資企業會有區別,我們構建外資企業所有制的啞變量。考慮到不同國家的技術水平和對知識產權保護的力度不同,我們對買方企業所在的國家Xj進行控制。σk代表合約標的所屬技術領域(包括先進制造技術、城市建設和發展、新材料、新能源、環境保護和資源利用、交通、生物醫藥和醫療器械、電子訊息、航空航天共9 個不同的領域)。模型采用probit 模型。標準誤在技術領域水平上進行聚類。
2.雙重差分
使用交易合約數據,運用雙重差分方法對假說2 和假說3 進行實證檢驗。其計量模型如下:

其中,Yijkt分別代表R&D 合約的交易金額對數(logmoney)、交易金額(money,單位:百萬元)、合約是否采用專利保護(patent)、技術秘密保護(knowhow)的啞變量。i代表賣方(外商投資企業),j代表買方(在中國的外商投資企業或者本土企業),k代表標的的技術領域,t代表合約簽署的年份,FTLj代表第j個買方簽署的合約是否為“本土導向型”合約的啞變量。Post2008代表當年是否大于等于2008 年,也就是代表中國第三次專利法修訂是否實施的啞變量。在模型(1)的控制變量的基礎上,我們進一步加入年份的固定效應。當被解釋變量為交易金額對數時,模型采用最小二乘法;當被解釋變量為專利、技術秘密的啞變量時,模型采用probit。標準誤在技術領域和年份水平上進行聚類。
表1 給出實證模型(1)的計量結果,以2008 年專利法第三次修訂作為中國創新水平提高的代理變量,第(1)列~第(4)列分別對比了2008 年前后跨國企業R&D 合約中子母公司占比、研發占比、咨詢占比和專利交易占比。面板A 使用了全樣本數據,面板B 使用“全球導向型”合約子樣本,面板C 聚焦“本土導向型”合約子樣本。

表1 中國創新水平提高與跨國企業在華R&D合約中子母公司占比和技術價值
基于全樣本的回歸顯示,在2008 年我國專利授權標準提高以后,跨國公司在中國部署的所有合約中,在華企業是跨國公司子公司的比例下降了1.4%,研發合約的比例上升了7.3%,咨詢合約的比例下降了1.6%,專利交易合約的比例下降了5.7%,四個系數均在1%的置信水平上顯著。這些結果說明,在中國專利授權標準提高后,跨國公司在中國部署的R&D 合約中子母公司簽署合約的比例下降,合約所代表的整體技術水平提升。
我們進一步考察授權標準提高對兩種合約的不同影響?;诜謽颖镜幕貧w顯示,在2008 年之后,“全球導向型”合約中子母公司占比降低了10.7%,研發合約的比例上升了25.2%,咨詢合約比例下降了12.4%,專利交易合約比例下降了12.9%,這些結果均在1%的置信水平上顯著;“本土導向型”合約中子母公司占比降低了2.6%,研發合約比例上升了2.9%,咨詢合約比例上升了2.4%,專利交易合約比例下降了5.3%,這些結果均在1%的置信水平上顯著。在2001 年至2011 年期間,兩種合約中子母公司占比均呈下降趨勢,兩種合約的技術價值均呈上升趨勢,表現為研發合約比例和咨詢合約比例的上升以及專利交易合約比例的下降。
考慮到樣本僅有11 年數據,我們沒有使用回歸方法估計2008 年前后跨國公司在中國部署研發合約的年合約數的變化。簡單的前后對比可以發現,2001—2007 年期間,跨國企業每年在中國部署的R&D 合約平均為130 項,而在2008—2011 年期間為每年平均386 項,兩者在1%的置信水平上具有顯著差異?!叭驅蛐汀焙霞s在2008年前平均每年34 項,2008 年之后為平均每年44 項(兩者之間差異不顯著);“本土導向型”合約在2008 年前平均每年89 項,2008 年后平均每年352 項(兩者具有顯著差異)。
綜上所述,伴隨著中國創新水平的提高,跨國公司在中國部署的R&D 合約數呈上升趨勢,合約雙方為跨國公司及其在中國子公司的比例呈下降趨勢,合約的技術價值呈上升趨勢,跨國公司在中國的研發策略從“封閉式創新”向“開放式創新”轉型,假說1 沒有被證偽。
表2 給出實證模型(2)的計量結果。其中,第(1)列和第(2)列分別給出了以交易金額和交易金額對數作為被解釋變量的結果,對比2008 年中國專利保護力度加強前后“本土導向型”合約和“全球導向型”合約市場價值的變化差異;第(3)列和第(4)列分別給出了以專利和技術秘密占比作為被解釋變量的結果,以對比2008 年前后跨國企業對兩種合約保護策略的差異。

表2 中國專利保護加強與跨國企業在華R&D合約市場價值和保護策略
其第(1)列的結果顯示,在2008 年中國專利保護加強之前,“本土導向型”合約平均交易金額比“全球導向型”合約低67.9 萬元(5%水平上顯著),在2008 年之后,“本土導向型”合約平均交易金額的增量比“全球導向型”合約平均交易金額的增量要高101 萬元(5%水平上顯著)。通過雙邊檢驗并不能在5%的置信水平上拒絕原假設,說明在控制買方所屬國家、合約的技術領域以及年份的固定效應之后,“本土導向型”合約的市場價值在2008 年之后追上“全球導向型”合約的市場估值。我們在第(2)列中以logmoney 作為被解釋變量給出了以百分比度量的實證結果。其結果在定性的意義下與第(1)列結果基本一致:在2008 年之前“本土導向型”合約比全球導向型合約平均交易金額低37.9%,在2008 年之后“本土導向型”合約的市場價值增幅比“全球導向型”合約的市場價值增幅要高134%(1%水平上顯著)。同樣,通過雙邊檢驗,不能在5%的置信水平上拒絕原假設,說明“本土導向型”合約市場價值對數在2008 年之后與“全球導向型”合約市場價值對數沒有顯著差異。綜上所述,“本土導向型”合約的市場價值在2008 年之前要低于“全球導向型”合約的市場價值,但隨著中國對專利保護的加強,“本土導向型”合約市場價值的增量大于“全球導向型”合約市場價值的增量,并在2008 年之后追上了“全球導向型”合約的市場價值,假說2 沒有被證偽。
其第(3)列的結果顯示,在2008 年之前,“本土導向型”合約中專利合約的占比要顯著低于“全球導向型”合約中專利合約占比,兩者之差為10%(1%水平上顯著);在2008 年之后“本土導向型”合約中專利合約的占比大幅增加,且增幅大于“全球導向型”合約中專利合約占比的增幅,兩者的差異是44.9%(1%水平上顯著)。通過單邊假設檢驗 H0:FTL+FTL ×Post 2008 ≤ 0進一步發現,“本土導向型”合約中專利占比在2008 年之后要顯著高于“全球導向型”合約中專利占比。
其第(4)列的結果進一步給出了以技術秘密作為被解釋變量的實證結果。其結果與第(3)列的結果相反,“本土導向型”合約中技術秘密合約占比在2008 年前比“全球導向型”合約中技術秘密合約占比高20%(1%水平上顯著),在2008 年之后技術秘密合約占比的降幅要大于“全球導向型”合約中技術秘密合約占比的降幅,兩者之間的差異為21.4%(1%水平上顯著),兩種合約使用技術秘密的占比在2008 年之后沒有顯著差異。綜合以下第(3)列和第(4)列的結果,中國專利保護的加強進一步提高了跨國企業以專利作為知識產權保護所能帶來的經濟收益,相比于“全球導向型”合約,“本土導向型”合約中使用專利作為保護形式的占比增速更快。
進一步看,在2008 年前,“本土導向型”合約和“全球導向型”合約中以技術秘密作為保護形式的占比分別為38.4%和55.2%,在2008 年后該比例分別下降到1.7%和6.7%(兩種合約技術秘密占比的下降均在1%水平上顯著)。這一結果說明,隨著中國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提高,無論是對于“全球導向型”還是“本土導向型”合約,跨國企業均更傾向于使用中國專利對其知識產權進行保護,更少地使用內部控制(技術秘密)的方式對其知識產權進行保護。
綜上所述,假說3 沒有被證偽。
上面的經驗研究可能存在由逆向因果關系產生的內生性問題。例如,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和國際化進程的不斷加快,跨國企業可能對中國政府施加壓力,要求中國政府必須在知識產權保護水平上進一步提高,否則將終止和中國企業的合作。如果上述解釋成立,那么2008 年的專利法修訂將是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研發活動策略調整的結果,即模型(2)中的解釋變量和被解釋變量之間存在逆向因果關系,通過回歸所得的結果會產生偏誤。
借鑒Li 等(2016)的方法,運用如下模型對模型(2)的平行趨勢進行檢驗:

在模型(3)中,Post(2008+n)是一組代表第三次專利法修訂前后年份的啞變量。k=-4,-3,-2,-1 分別對應專利法修訂之前4 年和前3 年、前2 年、前1 年,也就是2004—2007 年;k=0,1,2,3 分別對應該專利法修訂當年和之后1 年、后2 年、后3年,也就是2008—2011 年。通過這一方法,我們將8 個年份的啞變量與代表“本土導向型”合約的啞變量FTL 相乘,得到8 個交互項。2001—2003 年為基準年份。
圖1 展示了模型(3)的回歸結果,其中點代表相應年份與FTL 的交互項估計系數,每個點上垂直的線段代表該估計系數的95%置信區間。從圖1 可以直觀地看出,兩種合約的交易金額、交易金額對數和技術秘密合約占比在2008 年前的時間趨勢基本相同(即每個回歸的β?4、β?3、β?2、β?1均不顯著區別于0);而以專利占比作為被解釋變量的回歸中,僅有2005 年的系數(β?3)顯著小于0。綜合上述結果,可以認為對這四個變量的平行趨勢假設基本得到滿足。這為本文識別策略的可靠性提供了堅實的基礎。觀察圖1 的回歸系數還可以發現,在2008 年之后,合同的交易金額和交易金額對數呈上升趨勢,而合同的專利占比出現明顯上升趨勢,技術秘密占比出現明顯下降趨勢,這進一步佐證了2008 年專利保護加強對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合約策略的影響。

圖1 平行趨勢檢驗
為了進一步驗證前述回歸的可靠性,我們從模型設定、統計推斷、異常值、安慰劑檢驗等多個角度進行了一系列穩健性檢驗①由于篇幅限制,這里沒有附上穩健性檢驗過程、方法與結果報告,有興趣的讀者可向作者索取。,結果均支持前述回歸分析。
上述實證結果為假說1~假說3 提供了實證支持??紤]到中國東部、中部和西部的研發水平及其經濟規模具有很大的異質性,我們進一步根據買方地域將樣本細分來分析專利法修訂對不同地域的“本土導向型”合約的異質性影響。
表3 給出了東、中、西部企業在專利授權標準提高之后“本土導向型”合約技術價值的變化。其數據顯示,跨國公司與東部企業簽署的“本土導向型”合約技術價值提升最大,其中合約雙方為跨國企業及其子公司的占比下降了1.8%,研發合約的占比上升了11.1%,咨詢合約的占比以及專利交易合約的占比分別下降了5.9%和5.2%。其系數都在1%的置信水平上顯著。比較表1 的面板B 和表3 的面板A,我們發現東部“本土導向型”合約與“全球導向型”合約的技術價值提升相似,都是研發合同的占比上升及其咨詢、專利交易合同的占比下降。這一結果說明,在2008 年后,我國東部的面向國內市場的企業的平均技術水平正在與面向全球市場的企業接近。

表3 中國創新水平提高與不同地域“本土導向型”合約子母公司占比和技術價值
在2008 年后,中部企業中咨詢合約占比上升14.8%(5%水平上顯著),西部企業的研發合約占比下降24.2%(5%水平上顯著),而且咨詢合約占比上升23.2%(5%水平上顯著)。相比于東部企業,中西部企業的“本土導向型”合約技術價值有所變化,中部企業的技術價值水平有所提升,但是西部企業的技術價值水平反而下降。由于跨國企業在中部和西部都沒有子公司,因此以子母公司作為被解釋變量的中部和西部子樣本無法通過回歸進行估計。
表4 給出了東、中、西部企業在專利保護加強之后“本土導向型”合約市場價值以及跨國企業保護策略的變化。其數據顯示,相比于“全球導向型”合約,東部“本土導向型”合約市場價值的增幅最大(157%),中部的該增幅次之(121%),西部的該增幅最低(93.4%)。從其中可以看出,無論是哪個地域,跨國企業都更傾向于使用專利去保護“本土導向型”合約,而不傾向于使用技術秘密保護“本土導向型”合約。

表4 中國專利保護加強與不同地域“本土導向型”合約市場價值和保護策略
綜上所述,根據地域區分的子樣本回歸結果與主回歸結果有差異。東部企業的“本土導向型”合約在2008 年之后與“全球導向型”合約的動態變化特征最接近,其技術價值相對于中部、西部企業更大。這些結果說明跨國企業在中國部署研發活動呈現出了地域不平等性,跨國企業更偏向于市場需求大且技術發展迅速的東部和中部地區,而在西部地區的高技術研發活動正在逐漸減少。此外,無論是哪個地區的合約,在專利法修訂之后,跨國公司都更傾向于使用專利來保護知識產權。這說明良好的專利保護系統促使跨國企業更多地通過專利而更少地使用技術秘密來保護其在中國的技術,這為我國企業學習跨國公司的技術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性。
本文利用2001—2011 年來華IT 跨國公司研發合約交易數據,基于全球型R&D與本土型R&D 兩種機制考察了中國大陸ITO(信息技術外包)領域一類新興的創新外包活動。本文發現21 世紀初以來跨國公司在華研發創新資源配置總體呈現如下特征:2008 年之后“全球導向型”合約數量與交易金額均呈下降趨勢,而“本土導向型”合約數量大幅增長,交易金額有所上升,并追上“全球導向型”合約。跨國公司在華研發創新資源配置的前述特征,相當于在中國大陸集群呈現了經典理論所推演的兩種不同配置模式(發達國家配置高價值增值活動,發展中國家配置低價值增值活動)而又有所差異(在華兩種配置模式均處于高保護水平)。
我們對跨國公司在華R&D 集群配置模式這一“二元”結構的特征給出了理論解釋并實證分析支持了理論假說。本文研究工作在以下方面對經典理論與前人工作做了有益的拓展。
第一,經典理論對跨國公司海外研發資源配置模式(又稱R&D 離散配置)的總結,主要源于20 世紀上半葉以來的觀察:彼時跨國公司大都囿于封閉式創新的思維,視企業邊界之外為“技術荒漠”,因而對于外延邊界的數量擴張與內涵邊界的技術外溢持保守態度,最終形成了在發達國家(高價值/低保護)與發展中國家(低價值/高保護)截然不同的靜態配置模式。自21 世紀初以來,發生在中國大陸ITO 領域的創新外包活動,正好適值跨國公司漸次轉向開放式創新思維,主動打開企業邊界進行資源與市場的重新組合(Chesbrough,2003、2006)??鐕疚⒂^創新活動的演化與中國加入WTO 后引發的宏觀制度創新紅利相結合,不僅在中國大陸推動了外部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逐次提升(由低保護水平向高保護水平轉化),也吸引了跨國公司在華研發資源配置由原來低技術價值轉為更多高技術價值的投入。這種宏觀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漸次提高與微觀跨國公司創新活動的多樣性成為中國大陸R&D 集群配置“二元”模式出現的根本誘因,其背后實質則是來源于封閉式創新向開放式創新轉變的激勵。
第二,本文在論述跨國公司在華獨特的R&D 集群配置“二元”模式時,發現“二元”模式本身具有不同的市場導向,從而深化了對經典理論R&D 離散配置模式的認識。具體來說,在以往經典理論所關注的R&D 離散配置模式下,研究者只是對比揭示了發達國家市場與發展中國家市場更善于吸引哪一類別的研發創新活動進入(高技術價值還是低技術價值,它與當地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聯系如何),其結果只是揭示了開放式創新活動的單向維度(Outside-Inbound,外部內向式),并沒有深入探究這些進駐在發展中東道國市場的R&D 活動是否還有“二次”導向的配置及其動態變化①這就好比早先對主流對外投資理論的批判,往往關注跨國公司的首次進入誘因研究,但是對于跨國公司進入后的“再投資”與“轉投資”的關注則相對不多。。利用本文數據與中國實踐經驗的分析可以發現,進入中國市場的跨國公司研發創新活動不僅具有價值形式上的“二元”結構(低技術價值與高技術價值),而且具有市場導向形式上的“二元”結構(面向全球市場的R&D 合約與面向本土市場的R&D 合約)。兩者在價值形式上與市場形式上也呈現趨勢變化。也就是說,跨國公司在中國大陸配置的創新外包活動,同時呈現開放式創新模式的雙向維度(Outside-Inbound,對應低價值/本土導向型合約;Inside-Outbound,對應高價值/全球導向型合約),而且兩者呈逼近趨勢。這種動態“二元”結構的發現,不僅突顯了創新外包活動過程中來自中國大陸市場制度、技術供給與市場需求的雙重激勵效應,而且生動刻畫了在華跨國公司開放式創新活動漸次展開的過程機理。
第三,跨國公司針對兩種研發創新資源配置都采取高保護水平具有不同的實質意義,并呈現“內部化”控制向外部市場保護趨勢轉變。當跨國公司早期進入中國市場時(2001 年中國加入WTO,但到2006 年過渡保護期才結束),面對不完善的外部知識產權保護體系,其全球導向型R&D 更多采取技術秘密的方式嚴格控制,同時輔以股權控制、組織內部自引等治理機制相配合,這種高保護水平對于東道國本地化的知識外溢起著阻隔的效用(這與前述跨國公司“封閉式創新”思維相吻合)。當后期隨著中國市場知識產權保護體系不斷完善后,跨國公司更多采取結構化、市場化的高保護水平(如技術秘密更多轉向專利、計算機軟件等),這一高保護水平呈現出非常積極的正外部效應。這一變化也與跨國公司“開放式創新”的轉變密切相關,一方面高水平專利的公開性促進了知識外溢,另一方面如果考慮到跨國公司來華主要扮演承包方角色,實際上相當于跨國公司對國內客戶提供了高水平的知識交易與轉移服務(鄭飛虎和唐蕊,2017)。特別是2008 年之后,隨著中國第三次專利法修訂的成功,外部環境的不斷改善促使跨國公司相應減少了以技術秘密這一方式開展研發創新活動的保障,跨國公司更多轉向專利與計算機軟件類型的研發交易活動。這一時期在華跨國公司大量參與了本土導向型R&D 合約交易,本地化聯系顯著,“本土導向型”合約價值不斷提升。由此我們推斷跨國公司對華開放式創新活動的影響效應不斷加強。這一研究發現與Chesbrough(2003,2006)指出21 世紀以來跨國公司的開放式創新活動漸次展開的論斷是相一致的。
當然,本研究尚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首先,本文數據選取的范圍是2001—2011 年間,2012 年之后的數據由于不再公開而無法獲取,數據更新存在一定的滯后性。從本文研究的邏輯與跨國公司在華研發活動發展情境來看,2012 年之后的數據信息只會進一步強化本文推導出的跨國公司在華研發部署策略從“封閉式創新”向“開放式創新”轉型的結論,本文主要研究結論不受影響。其次,本文的數據樣本主要采集了跨國公司在京研發合約申報的交易信息,盡管較為充足的樣本(2450 項R&D 合約數據)及其典型性(北京地區是跨國公司研發創新的集聚地)可以保證研究問題的效度,但仍存在地域比較集中而對其實證結論的普遍性類推存在一定挑戰性。未來進一步研究可以將上海等地迥異于北京地區的跨國公司在其他行業的R&D 合約交易數據一起納入研究之中,以便更全面了解在華跨國公司對研發創新資源的配置動機及其行為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