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偉
第一聲啼哭,在天地間簽字畫押,以此表明不會白白走一遭的決心。
天籟之音穿透墻壁,關于生命的喜悅之情,在空氣中引發共鳴。空口無憑,這紅塵滾滾的人世,篤信于白紙黑字的權威性。
虛位以待的名字,像一尾釣自浩如煙海的典籍里的魚。是緣分,也是無限的期許。
也可以某某之子暫稱——
最終的命名,是此生的頭等大事,要反復推敲,要與往后余生高度相稱。
經年之后,白紙微微泛黃,顯露出時間的做舊工藝。面對一張皺巴巴的紙,面對未曾修改過的原始數據,面對永遠具有時效性的信息……
無盡的感嘆與追憶,像寫在一張新聞報紙上的旁批。
其實,公信力最高的認證,往往要在死后才會出具。那時候,一切都已蓋棺定論。此生的高度、長度,以及厚度,都一一地寫在身后。
也只有死亡,才能分娩“這一生”。
一串數字,加三兩個精心挑選的漢字,構成一個身份。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它們才是肉身,而自己則是一個沒有公信力的符號。這一點也不滑稽,在數據與代碼統治的時代,沒有人可以擁有真身。
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你可以是我,我也可以是你。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這一生,注定要在無數次證明中度過。
證明肉身與證件的關系,證明名字與八字的關系,證明生與死的關系……
不是算術,不是推理,也不是線性分析。
此生是一門玄而又玄的學問。誰都可以是開宗立派之人,也都可能是碌碌無為之輩。
無法分門別類的今生,只能寄托于來世。
如果有來生,一定要將前世從符號中解救出來,還他真身與肉體。他不再被任何事物替代,他就是他真正的存在形式。
萬千的信息,存活于一張磁卡中,無數個數據的分裂與分化,構成了另一生。
卡中是真實的人生,卡外是模擬的、虛擬的模型。
敲門磚,或者墊腳石。
也許這樣的稱謂會更合適一些。一張蓋了鋼印的銅版紙,似乎就是知識與學問的集合體。
仿佛在蓋戳的一瞬間,就往紙內注滿了這些東西。往后,只需要按時出示一下,就能從中攫取到書本的力量。
按說,一張紙是蒼白無力的。它的前世任人砍伐,它的今生又任人信手涂鴉。賦予它權威性與公信力的,是文字和印章。
也可以說它是另一張身份證,不同顏色的封面與類別,表示不同的地域和名字。在很多場合,它就是一個人的存在形式,它代表容貌、身高、學識與出身。
十幾年寒窗,只為獲取一個身份認證。否則就會淪為職業黑戶,像油菜籽一般,被反復壓榨,直至滴干最后一滴油。
當然,獲得一個所謂的身份,只是換了一種被壓榨的形式。
比如,發際線的敗退;比如,頭發的斑白。
茍活于世,不到最后一刻,畢業就遙遙無期。畢竟,生前或身后事,都是對生命的獨家考核。
高尚與卑鄙,不是此刻討論的重點。
面對層層疊疊的關山險阻,一切方法都是正確選擇。
一粒甲硝唑膠囊,是冠周炎的通行證。溫水一路護送,所到之處,炎癥就會收起攔截之物,笑臉相迎。
疼痛,隨即被禮送出境。
從出生到死去,要擁有多少張通行證,才能順利抵達人的一生?
像爬山,翻過一座還有一座,汗水是通行證;像下坡,一坡放過一坡攔,堅韌是通行證;又如履薄冰,亦步亦趨,敬畏是通行證……
怎樣才能獲得一張終生受用,且制式統一的證件?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人生天地間,一撇一捺,就是頂天立地。
天塌了有肩扛,地陷了有腳可挪地方。如此說來,人就是通行證。
或許,在這世間,人就是人的關卡,人就是人的險阻,人就是人的要塞,人也是人的通關文牒。
人吶——
居者,有其屋。
一個人的房子,往往是從心頭建起的。然后轉移到紙端,最后坐落于地面。
證件在手,房子就可以打包。似乎是壓縮的,或者隱形的,夾在證書內。如此,不動產,也可以實現移動。
可是,家不是一個證件可以容納的。
冷冰冰的文字,只確定了鋼筋水泥筑造的價格,而溫馨的氛圍,不可估價。
高樓從地面拔起,像雨后的春筍,在建筑工人汗如雨下的灌溉中,一節節地生長,直到聳入云端。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這是一張紙,活出的新高度與新價值。很多時候,它的存在,僅僅是所有權的一種佐證。更多的時間,它都被鎖在保險柜中,靜等著暗暗升值。
從這個意義上說,房產證比實體的房子要金貴得多。
抵押之前,看一眼就是一次紙上返鄉。
一枚鋼印,一串數字,賦予一張硬殼紙一種婚姻的神圣。
在往后的日子里,它代表法律,也代表誓言,行使監督的權力。愛,被關在愛的籠子里,直至老死。
在小山村,真正的結婚證,是一場遵從風俗的傳統婚禮。
遠親近鄰,新朋舊友,歡聚一堂。他們用自己的笑容與祝愿,見證著一段愛情的瓜熟蒂落與往后余生。
給神龕上的列祖列宗磕響頭,他們曾擁有白頭偕老的金婚、銀婚。
每當額頭觸碰到地面的時候,就能聽到他們的囑咐與祝福。
敬一杯清茶,就改一次稱謂。對一些事物的共享與共有,要從改口開始。
鞭炮的噼里啪啦聲,在群山間回響。家有喜事,傳到山外。紅紙屑散了一地,漏掉的鞭炮偶爾炸響……
這是一道程序復雜的手續,經辦的人,嚴格遵守著世代沿襲的風俗。
直到賓客散去,一切才水到渠成。
神龕和石碑,是生命最后的歸宿。
戛然而止的一生,除此之外,不再需要出具任何證明。
也可以說死亡是另一種誕生。
個體生命的消失,誕生了追思與悼念。石碑屹立,像一個戶口簿,記錄著前世積攢下來的,關于兒孫滿堂的福祉。
永遠無法證明一個人真正地死去,正如永遠無法證明一個人是活著的。
在這紅塵之中摸爬滾打,生命的體征并不能代表活著二字。
雖生猶死,雖死猶生。
生命就在這兩種困境中折騰著,存在著。只是還沒有一種儀器可以探測出它們具體的形態特征。
死生契闊,是一門無人精通的哲學。不同生物的世代演替,都未能將其脈絡疏通。
生又何歡,死有何懼。
石碑和神龕之上的另一生,是否足以彌補前世飲恨咽下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