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婉
《追風箏的人》是一篇典型的創傷敘事小說。作品講述了阿米爾曲折的成長經歷,記錄了阿米爾從懦弱卑鄙到勇敢善良的性格轉變過程,展示了忠誠、背叛、救贖等主題,表達了對民族苦難的同情。小說對家庭創傷、成長創傷和文化創傷等進行了展示和修復。本文從創傷理論的視角切入,挖掘小說深刻的文化意蘊和藝術價值,發現文學的敘事治愈功能,希望對我們的文學創作和現實生活有所啟發。
阿米爾經歷了多次對精神造成壓抑的創傷,他幼年喪母,父親對其冷漠相待和持續否定。在成長中,他被種族觀念左右,漸漸疏遠了唯一親密的玩伴哈桑,繼而又目睹哈桑被強暴的殘酷過程,不知所措,一味逃避。蘇聯入侵阿富汗之際,阿米爾又隨父親輾轉赴美,途中經歷了他人的死亡、自身的死亡威脅。在美國,他度過了平靜的二十六年。但是,當阿米爾因為哈桑之故再次回到阿富汗,他又一次見證了貧窮、死亡、強奸等罪惡恐怖的現實,也經歷了殘酷的決斗和死里逃生。返回美國前夕,哈桑之子索拉博的自殺無疑又給他一次沉重的打擊。這些構成阿米爾的多重創傷經驗。
第一,對外部的疏離和自我封閉。
創傷經驗破壞了阿米爾關于外部世界的基本安全假設和積極的自我形象,導致阿米爾自我封閉和與社會關系的疏離。作為“上等”的普什圖,阿米爾不僅無法得到爸爸的認可,也無法順利融入同族群體,因此產生了被“拋棄”的孤獨的感覺。在喀布爾,爸爸是受到萬人敬仰的傳奇人物,是阿米爾最初獲得對外部世界安全假設的主要渠道,但是爸爸從未表示對阿米爾個性和尊嚴的肯定,對阿米爾的個性發展造成了嚴重的影響,甚至造成了邪惡的怨恨心理的產生。
獲得父親認可的失敗經驗導致阿米爾缺乏對外界世界的基本安全感、缺乏自我肯定的積極暗示,產生“孤兒”似的成長體驗,而哈桑事件則徹底摧毀了阿米爾的安全感和自主權,使他變得軟弱無力。阿米爾對哈桑的逃避實際上是對自我真實情感的逃避和壓抑,是對現實的屈服。目睹暴行卻沒有挺身而出,使阿米爾對哈桑的內疚感更加嚴重。創傷事件“可能損害兒童的情緒控制和表達技巧,使他們難以用言辭來表達情緒體驗,因而常常借助直接行動(攻擊)來表達其憤怒或痛苦的內在感受”。
第二,夢魘和記憶的反復折磨。
遭遇創傷的人往往不能瞬間就接受他們經歷的沉重傷痛,他們不能把創傷事件納入既有的社會慣例和所屬框架中去,所以會有傾向地采取否認和遺忘。為了回歸正常生活,阿米爾偽裝創傷不曾發生,并努力地重建認知。他否認熟悉的價值觀,努力工作,重新制訂生活計劃,但在平靜的生活背后始終有一個驅散不去的陰影。阿米爾刻意地不提哈桑、避免回到與創傷經驗有關的地方恰恰反映了他的不能忘卻。對創傷事件的回憶總是帶著阿米爾超越普通情感的強烈體驗,因為這超出了他的忍耐能力,即哈桑的名字可能引發創傷性記憶。但越是壓抑創傷記憶,反而越會造成精神的困擾,全新的現在始終擺脫不了壓抑的過去。
第三,身份認同的焦慮。
識別身份,追求與他人的關系是人類天生的心理需要。母愛缺失的焦慮、爸爸的冷漠和否定使阿米爾沒有獲得與外部世界最初的正常連接。成年后他致力于寫作,希望通過寫作重新建立與爸爸的親密關系,但也失敗了。與父親建立親密關系的重復失敗經驗,加劇了阿米爾的自我認同焦慮。阿米爾轉而從他人那里尋找安慰,實現移情。對拉辛汗的移情反映了阿米爾實現身份認同的愿望。但是,對拉辛汗的認可并不能使他完全擺脫認同的焦慮。拉辛汗之于阿米爾是父愛的代替,是焦慮的補償。然而,移情只能表明阿米爾對現實的反叛是不成熟的,他一廂情愿地“控制”著身邊的世界,但他不可能成為全能的操縱者。
創傷敘事是文學性小說最具有價值的部分。創傷敘事不僅展示出多維的創傷體驗,而且對于探索創傷修復之道具有重要價值。
第一,敘述的記憶整合功能。
在創傷研究中,學者們強調記憶和敘述對于創傷康復和救贖的必要性。創傷具有延遲性,“對于創傷主體,一方面他極力壓制著創傷記憶,甚至有意識地回避,無法真正面對創傷,另一方面盡管極力壓制,但是創傷記憶卻能通過噩夢的非理性方式侵襲受害者”。只有承認和面對創傷事件,通過回憶、敘述等外化方式才能使心靈獲得疏解。
《追風箏的人》是一部回憶體小說,運用了非線性敘事的手法,出現了三個明顯的時間節點。敘事開始的時間設定在“二零零一年十二月”,通過“我”的回憶引出下文。第二章開始展開“我”從出生到現在的人生回憶。最后一章又回到了敘事時間“二零零二年三月的某一天”。創傷記憶因為延遲或受到壓抑,可能會變得模糊、碎片化甚至難以獲得,這反過來加強了借助敘述功能接近事件真相的指向和必要。在這個意義上說,治愈創傷的本質在于創傷記憶的敘事整合。小說通過“我”的意識流動展開“話療”:“我”不斷勾起痛苦的回憶,那些被否認、被壓抑和被遺忘的事都得到了重新敘述和確認,記憶碎片不斷整合,融入“我”的正常記憶中,并獲得理性的引導和認識,完成記憶整合和創傷治療,完成了過去與現在的連接。拉卡普拉指出:“對于創傷主體來說,將極力壓制的創傷記憶用語言表達出來是從創傷中康復的必要途徑?!蔽闹小拔摇毕蚱拮犹拱祝骸拔液芏啻卧O想過這一刻,害怕這一刻,可是我說了,我感到胸口有些東西涌起來?!蓖ㄟ^敘述,“我”的痛苦得到了紓解,索拉雅的理解和支持對于“我”重新評價創傷經歷、建構正面的自我認識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
第二,重建身份和精神升華。
創傷往往使人產生遺忘、恐懼、麻木、抑郁、歇斯底里等非常情態,使受創主體無力建構正常的個體和集體文化身份。所以,進行創傷治愈的關鍵之一就是重建正常的身份認同,重識自我與他者的關系,重思生命的意義。
《追風箏的人》一書借助重復的技巧,不僅表現了創傷記憶和創傷體驗,而且通過“重復”的意象和情節,達到了人物身份的重新建構,實現了人格的超越和精神的升華。阿米爾前后兩次面對人生的重要選擇:一次是在追風箏比賽時對哈桑的選擇,一次是二十六年后對索拉博的選擇。在兩次相似的情景中,阿米爾完成了自我認同的重新建構。在情節結構的相似性重復中,阿米爾完成了不同的人生選擇,實現了從懦弱膽小、善惡不分到勇敢無畏、善良堅韌的性格轉變,也完成了自我身份認同的重新建構。
第三,開放式結局和美好希冀。
讀者閱讀小說往往期待故事的結局、人物的命運走向。但是在創傷小說中,封閉的小說結構往往被打破。“創傷敘事往往是突然斷裂的、開放性的、沒有終結性的故事結尾”,缺失的結尾是創傷小說中的一個重要表現。
《追風箏的人》結局是開放的:小說沒有交代索拉博最終能否克服自閉癥,獲得生活的勇氣和自信,重新融入社會,沒有對阿富汗戰爭和人民的情況再做敘述。結局以回憶性片段的形式出現,講述了“然而,四天之前2002 年某個陰冷的雨天,發生了一個小小的奇跡”。索拉博的微笑,或許意味著他記起過去的快樂時光,重燃對生活的信心和希望,而“我”對此則充滿了欣慰和期待。然而,這可能也只是“我”的過度期望,因為那個微笑并“沒有讓所有事情恢復正?!薄Υ恕拔摇北砻髁藰酚^的態度,“我會迎接它,張開雙臂”,無所顧忌。這種并不明朗但也存在希望的開放式結尾,給予讀者一種積極的暗示,達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
創傷與每個人息息相關。小到個人,大到集體,都有可能遭受創傷,產生恐懼不安、焦慮困惑的問題。《追風箏的人》對創傷的書寫表現出豐富的生命體驗和寬廣的現實維度。胡塞尼借助文學的敘事功能展演和修復民族文化創傷,豐富了文學的主題和功能。小說對個體創傷性的書寫也揭示了普通人在創傷后的掙扎和解脫歷程,流露了深厚的人文關懷。從創傷理論的角度對阿米爾的創傷和修復進行探究,還可以挖掘文學敘事整合的創傷修復功能,對正在遭受創傷的人們有所啟示:創傷不能回避,不可逆轉,但可以通過敘述將創傷記憶整合和外化,順利建立過去與現在的合理聯系,重塑安全感和積極的自我形象,實現對創傷的撫慰和修復,完成對現實的反思,重喚對生命本身的熱愛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