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竹青
(內蒙古農業大學 外國語言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8)
《至愛梵高·星空之謎》(以下簡稱《至愛梵高》)是波蘭導演多洛塔·科別拉、休·韋爾什曼執導的動畫電影。該動畫電影,一是具有實驗動畫的性質——追求視覺景觀、表意方式與價值判斷上的啟發與創新,具有電影文學創新的精神理念(以視覺藝術的影像呈現與油畫電影的視聽表達作為主要創新手段);二是具有濃厚的后現代主義文學風格——與現代主義文學不同,作品呈現出對“中心-主體”“事件-意義”的反叛,既以追尋藝術家梵高的死亡真相為敘述中心,又不以揭示藝術家梵高的死亡真相為最終目的,因而也呈現出隨意性特征。《至愛梵高》是一部具有創新性的實驗動畫,因而對其文學“陌生化”的解讀,須深刻展現其后現代主義的文學構思。
作為實驗動畫的《至愛梵高》構建了一個非現實的世界。影片的世界觀首先是對梵高畫作的模仿與再現,通過畫作內容搭建起整部電影的自然環境、市鎮環境和人物關系,因而這部電影建構實際上是一個虛擬的藝術世界。作為《至愛梵高》所建構的藝術世界,其第一要務是通過將美術作品動態化而帶給觀眾更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使之對藝術家梵高的藝術表現力形成更直觀的認知。影片的世界觀其次是創作者藝術能力與產品的再現,該部實驗動畫動用了125位畫家和動畫師參與制作,結合手繪油畫和動畫技術使繪畫作品具有“流動感”。因而,影片最終呈現給觀眾的鏡頭與畫面是藝術家本身對梵高作品的感受、情緒的集合與再創造的產物,影片也因此極具個性。正像國內學者劉少輝指出的那樣:“《至愛梵高》作為一部以手繪油畫為美術風格的長片,是主創人員以畫家信件及其繪畫作品反映出的內心世界進行藝術再加工形成的。”影片的世界觀還是對梵高的內心世界與創作過程的再現:影片的敘事雖以小阿爾芒·魯蘭的視角為視角,但這個敘事過程只是梵高本人的心路歷程。影片在敘事上也盡可能將碎片化的梵高經歷織補起來,以期合理化梵高在奧維鎮的特殊行為與經歷;影片著重再現了《阿尼艾爾塞納河大橋》《風車小鎮》《羅納河上的星夜》等經典梵高作品,通過劇中角色的場景體驗變換帶給觀眾難以言表的認知與感受,這種感受是雙重藝術化(梵高作品的藝術化與動畫電影本身的藝術化)的結果。這種結果促成了另一種結果:對于觀眾來說,這部動畫電影并不像其故事本身那樣簡單,達成了既是商品又是藝術的最終效果。
《至愛梵高》實現了對梵高內心世界、創作過程、畫作本身以及影片創作者作品的再現,一是造成影片成為關系的產物,觀眾也需要對這個復雜的、深層次的關系進行再解讀,因此影片塑造了一個更為新穎的、需要詮釋性擴展的藝術理念;二是造成影片更強調表現藝術,而不是表現意義,因為電影是從表現梵高的藝術成就為初始的,而且影片的意義解釋權已經由創作者轉向了觀眾,意義本身變得更加多元化。另一方面,參與影片創作的藝術家或畫師都是梵高作品的讀者,他們的創作過程成為意義的多元的生成過程,這也是作為一部實驗動畫具有意義詮釋性擴展必要性的來源。后現代主義文學的本質是反對現代主義的“同一性”即線性的敘事方式——同時,隨著不同的時代而衍生的全新價值取向與思維方式和傳統倫理道德觀念相背離,雖然其強調差異性但不代表后現代主義是墮落和非理性的。后現代主義恰恰是對現代主義的墮落與非理性的反叛,而現代主義卻以其崇高、權威與中心化拉開了與世界的距離。《至愛梵高》具有明顯的消解崇高的傾向,一方面其所呈現的梵高藝術成為畫師們的商業產品,另一方面又將梵高的創作過程消融進藝術家本人的生活經驗中,甚至其藝術作品在影片中與藝術家本人出現了強烈的“隔閡”。當然,影片不是對梵高藝術作品的簡單復制,更沒有將復制本身當作藝術品,而是盡可能展示藝術家創作過程的不確定性,這就造成了影片的實驗性質與藝術特性。此外,劇中人物的“矛盾的生存”也是不確定性的來源,同時也是《至愛梵高》所構建的藝術世界的內容基礎。
學界對于《至愛梵高》的解讀通常強調其形式的特殊性,如從符號學視閾分析其敘事特征,展現影片線狀符號敘事結構與網狀、立體化的敘事模式的交織,在此基礎上力圖揭示影片中符號象征與梵高生平的關聯關系。上述解讀有助于對影片后現代主義風格的理解,但又因對形式本身的重視而忽視了內容,進而忽視了對影片要表達的思想的深入解析。后現代主義文學是對現代主義規則和章法的反叛,同時又解構現實的一切規則和章法,因而既定的形式(傳統的及現代的)本身就是后現代主義文學所反對的。《至愛梵高》作為一部后現代主義風格鮮明的電影文學作品,以其思想內容及導演投射其中的創作觀念而表現為后現代主義。整部影片具有鮮明的非符號化特征。第一,沒有過多交代人物所處的時代背景,開頭就展現了人物復雜關系(梵高與高更),因而將閱讀判斷留給了觀眾;第二,影片中的人物是立體的,語言對白極具爭議,足夠引發觀眾的聯想甚至不安;第三,對梵高的形象的設定是開放式的,因而整部影片都是有深度的,留給觀眾更多的色彩與遐想。
影片有別于傳統的敘述方式,并不著重強調事件的矛盾與沖突。電影中最有情節張力的兩處——開頭小阿爾芒·魯蘭暴揍一個侮辱梵高的醉鬼以及魯蘭與加歇醫生見面前為奧維鎮一個傻小子出頭打架的鏡頭——兩處鏡頭與影片故事情節及主要矛盾也并無重要關系,只是起到對主人公善良品質與正義精神進行渲染的作用。當然,這也提示了為何小阿爾芒·魯蘭對梵高的死因饒有興趣(影片的主要情節內容與線索)。其實,影片沒有主要矛盾和跌宕起伏的情節,只有主人公與不同人物的對話及關聯回憶。對于主人公與不同人物的對話內容,也并不先入為主地預設為對梵高的“偉大”的追憶與贊頌。實際上,不同人物對梵高褒貶不一。加歇醫生的女管家甚至將梵高形容為破壞別人家庭、瀆神、邪惡的人。奧維鎮的很多人沒有將梵高視為藝術家,而只是把他當作神經質的、落魄的人并加以嘲諷。這樣,不同人物對梵高大相徑庭的評價與追憶,一方面不斷將所要認知的梵高“陌生化”,一方面又凸顯了隨處可見的源自人物的矛盾。因此,影片強調的是對人物的內在矛盾及其張力的挖掘,而不是強調劇情矛盾的集中顯現。
“矛盾”要說明:梵高與每一位入鏡人物都各有故事,進而梵高為每一位人物所作的畫作都不是躺在藝術館中靜態的東西,而是動態生活過程的產物。這些畫作之所以成為藝術品,是由于其所反映的生活本身,是由于其所表達的矛盾本身——影片通過故事的講述與鏡頭的組合使事件呈現出斷裂感與邏輯的含混性,而這正是梵高的矛盾的自我生存狀態與心理狀態的再現——只有通過這種“矛盾、斷裂、含混”才能真正使觀眾走進電影與梵高。另外,影片鏡頭都是有目的地再現梵高畫作的創作過程,進而達成一種“無目的的目的性”的文學效果。這種文學效果源自于鮮活的人物,他們同梵高都處于自我矛盾之中——與世界的關系是失真的。如影片以及梵高畫作中的馬澤里醫生坐在椅子上捂臉苦悶的形象,只有在傾訴自己認為的梵高死亡真相時他才那么“神采飛揚”。因為,馬澤里醫生是一個失落的、孤獨的、自我矛盾的、被世界所遺棄的人。因而,梵高的每一部人物肖像作品都傾瀉著強烈的主觀情感,蘊藏著人物的心理故事,都是對“矛盾的生存”的再現。而因為真實世界與事件本身是矛盾的、碎片式的、不可言說的,《至愛梵高》最終體現為后現代主義的文學構思方式——對真實的再現。
《至愛梵高》力圖在電影鏡頭中將梵高對色彩的運用再現出來,力圖將梵高對大自然的窺視方法記錄下來,力圖展現梵高最有生命力的一面。但是,影片在兩條不同時間線上選用了不同色彩。對于小阿爾芒·魯蘭來說,世界就是梵高畫筆下濃重墨彩與深邃的線條;對于梵高來說,世界卻是黑色和白色的單色調。其實,影片中呈現的無論鮮艷的色彩還是黑白單色調,都是梵高本人經驗的投影(在影片的再現的意義上)。黑白單色調是梵高所經歷殘酷的現實人生,而鮮艷的色彩永遠是梵高所希望展示給世界的,是梵高熾熱的生命力的投射。在梵高的畫作中,對于色彩的運用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梵高借助強烈對比性的色彩來表現人、物的立體感與厚重感。同時,梵高借助色彩來表現自身的情緒,在此基礎上其作品達到了一種“夸張與和諧的統一”。在繪畫中,梵高不是再現客觀世界,而是表現自己的內心世界。就像影片中再現梵高觀察自然的場景時,借用漁夫之口所說:“有一只臟兮兮的烏鴉飛近了,他看起來為此感到非常高興。烏鴉啃食他的食物,他似乎并不在意……這家伙是多么孤獨啊。”梵高的藝術因此就打破規則的限定,打破現代主義的抽象技法,而以“非理性的、自我實現的、具象的同時又是夸張的東西”取勝——這也是《至愛梵高》具有后現代主義構思特征的根源。
盡管梵高的經歷是用黑白色調去處理,電影也并沒有以悲劇收場。相反,影片力圖通過加歇醫生之口說明:死亡對于梵高來說,雖迫不得已,但也未免不是好的歸宿。因而,梵高之死不是悲劇事件,而是其勇于承擔家庭責任所做的必要的犧牲。梵高身為社會底層的人,必然掣肘于艱困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是封閉的循環,是其無法跳脫的泥潭。但他并沒有向生活屈服,而是把旺盛的生命力和一切清醒的時間都交給了藝術創作,將世界的線條和色彩呈現給了觀眾。就像梵高寫給提奧的信中所說,“將來某一天,我會用我的畫作向世人展示,我這個藉藉無名毫無存在感的人對藝術的熱忱”。實際上,雖然梵高的內在精神被影片“溫柔地”通過加歇醫生之口講述出來,但梵高之死仍然是個謎題。對于電影的敘事來說,這個偵探式的故事并沒有找尋到它的真相。因此,如果觀眾仍然對此耿耿于懷,只能自己去從加歇醫生、馬澤里醫生、拉武家的女孩等人與魯蘭的對話中揣摩其中的玄機。開放式的結尾已經成為后現代主義電影文學作品表現其非確定性(非確定性的原則具體表現在:主題、形象、情節和語言的非確定)的重要手段,中心敘事在后現代主義那里變得輕描淡寫。同樣,偵探式的敘事在影片中只是一個顛覆傳統思路的講述手法。但影片也似乎在暗示觀眾:梵高之死的真相并不那么重要,我們只須從梵高對藝術的熱忱中得到啟發與慰藉就可以了。而對于梵高來說,他的現實生活即使毫無色彩,但其藝術生活一直都是無比艷麗的。梵高的這份藝術熱忱是敞開向觀眾的,同時藝術就是梵高的生存的本質。當然,觀眾仍舊可以對影片進行詮釋性擴散,得到自己的見解。因為作為后現代主義文學構思的《至愛梵高》也只是暗示,而并沒有直接表現意義。而且,作為一部實驗動畫,《至愛梵高》達成其再現梵高藝術作品的直接目的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