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鎖的門

編劇 王嬌雪

1.鄉村小土屋 夜 內

字幕：1985年冬。

昏黃的油燈下，一對母女坐在破舊窯洞里的土炕上。母親盤腿窩在墻角，身子前傾靠向油燈，她的腳邊放著藤制的針線筐，正瞇著雙眼，手里靈巧地納著鞋墊。身邊坐著她17歲的女兒，女兒的雙腿耷拉在炕沿上，一雙紅色的小皮鞋被擦得锃亮，可仔細一看，那鞋底已經開膠了。

女兒：娘，我想明天再進趟城。

母親抬起頭，揉揉眼睛。

母親：咋又進城？家里還有不少活兒沒干完呢。

女兒：我鞋壞了，去修鞋，沒鞋穿怎么干活兒？

母親又加緊納了幾針，把針別在鞋墊上，一起放在藤筐里。

母親：讓我看看。

女兒脫下鞋遞給母親。母親用手掰開開膠的地方，皺著眉頭看了看，拿起針線：這不是大問題，娘給你縫兩針就成。

女兒伸手搶回鞋子：別，拿土線縫出來的多丑，城里有專門的鞋匠，是拿膠粘上的，那可和新的一樣，根本看不出來，你縫了我還怎么穿啊。

母親：妮兒，去把門閂上吧。

女兒轉身背對著母親，嘟起了嘴：那娘，我明天能去城里不？不讓去我才不去閂門呢。

母親：欸，去吧，去吧，我也攔不住你，不讓你去，你個丫頭也得偷偷去。

女兒聽了，高興地套上鞋，跳下炕，朝門外走去。

母親：把門閂好，三道鎖都鎖好了，家里就咱娘兒倆。

2.鄉村小土屋院 夜 內

女兒裹緊衣服，朝院子里的大門走去。女兒吃力地把門上的木閂推過去，又拿起搭在門上的鐵鎖扣上，最后從地上撿起鐵鏈子，套在門閂上。鏈子的一頭拴在家里牲口棚的柱子上，終于鎖好了家里的三道門，女兒雙手放在嘴邊呵氣，快步向屋里走：這天兒真冷。

3.鄉村小土屋 夜 內

女兒小跑著進了屋，母親已經熄滅了油燈，抻好了被子，女兒借著月光爬上床躺進被窩里。

母親：妮兒，門鎖好了？

女兒：鎖好了。

母親：木閂子搭上了？

女兒：嗯。

母親：鐵鎖鎖上了吧？

女兒：嗯，鎖了。

母親：鐵鏈子卡在牲口棚上了吧。

女兒翻了個身，縮了縮身子。

女兒不耐煩地翻身背對著母親，閉上眼睛：娘，我天天鎖這門，你有啥可不放心的。要那么多的鎖有什么用啊，麻煩死了。

母親：唉，那是因為家里只有我們娘兒倆了啊。

夜深了，女兒均勻的呼吸聲傳來，母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披上衣服下了床，走出屋子。

4.鄉村小土屋院 夜 內

母親走到院子里，走向院門，門口似乎還有聲音，母親呵斥道：誰？！沒人回應，卻有腳步聲快速走遠，母親順著門縫往外一看，院子外的地下跌落著幾個煙頭。

母親深深地嘆了口氣，自從老頭子離世，家里就只有兩個女人，這日子真是難過啊。她再次檢查了一下門上的木閂子，又拉了一下門上的鐵鎖，最后她重新將鐵鏈子綁了一圈，才扭過頭，緩緩地向屋里走去。

5.鄉村小土屋院 日 內

女兒站在院子里，對著一面綠色的小鏡子綁好頭發，用水把腳上的小紅鞋擦得锃亮。女兒轉頭面向母親：娘，我上城里去了。

母親：去吧，去吧，早點回來，家里還有好多沒干的事呢。

女兒：我知道了，我走了。

6.縣城街道上 日 外

女兒走在城里的街道上，不由得在心里感嘆，城里就是熱鬧，人多，還多了好多新鮮玩意兒。女兒穿著補好了的紅皮鞋，一路逛著，她忍不住看著一路走過來的人，他們每個人腳上都穿著各式各樣的漂亮鞋子。

突然女兒看到了路邊的一家鞋鋪子，女兒停下了腳步。

7.鞋鋪 日 內

女兒忍不住走進店里，鞋店老板熱情地走上前來。

老板：姑娘，看鞋啊？喜歡什么樣式的？

女兒：我就隨便看看。

老板：那你看看，這兒的鞋子都是最新的款式，喜歡的話可以上腳試試。

女兒：好的，我看看。

老板轉身招呼別的客人，女兒看著漂亮的鞋子。一雙紅色的小靴子落入眼中，女兒完全被這雙小靴子吸引住了。

老板看到女兒聚精會神地盯著小靴子看，朝女孩走了過來。

老板：姑娘，試試吧，這可是我家店里新到的，雖然是貴了一點，但是你看這靴子的質量和顏色，可是一頂一地好。姑娘，你穿多大碼的鞋子，我去給你拿。

女兒：我37碼的腳。

老板把靴子遞給女兒，女兒猶豫著沒有接。

老板：姑娘，試試吧，試試又不要錢，再說，鞋子不試哪里知道舒不舒服。

女兒似乎下定了決心，穿上這雙靴子，走到鏡子跟前。這小靴子多么漂亮啊，這紅色多么亮眼，鏡子里在女兒身后的原來的紅鞋子，雖然被擦得特別干凈，可因為已經穿了太久，竟然看起來那么黯淡。

8.鄉村小土屋院 夜 內

天已經黑下來了，女兒才回到家里。

母親坐在院子里，一邊喂著牲口一邊等著女兒：妮兒，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女兒：去城里，哪能這么快回來，我，我就隨便逛了逛嘛。

女兒說完，轉身快步進了屋子里。

母親嘆了一口氣，把院門關上，把門上的木閂推過去，又拿起搭在門上的鐵鎖扣上，最后從地上撿起鐵鏈子，套在門閂上，鏈子的一頭拴在家里牲口棚的柱子上，鎖好了門，朝屋子走去。

9.鄉村小土屋 夜 內

女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里始終回想著那雙紅色的小靴子，那雙小靴子好像會發光一樣。女兒坐起身來，撿起自己的紅鞋子，越看越覺得它是那么丑陋，款式也那么舊，女兒生氣地把鞋子扔在了地上。

10.鄉村小土屋院 日 內

女兒清早起來，在井邊梳頭，梳著梳著愣了神。

母親端著臉盆走出來，把洗臉水潑在地上。

母親：妮兒，你怎么了？最近老是發呆。

女兒沒有回答，依然愣愣的沒有反應。

母親：妮兒，妮兒。

女兒：啊？娘，什么？

母親：唉，沒什么。

11.村口 日 外

正午，女兒和村里的幾個姑娘在村口的石頭上坐著閑聊。遠遠的，一個穿著喇叭褲，戴著墨鏡的時髦女人提著牛仔背包向村口走來。女孩們議論紛紛，這是哪里來的城里姑娘。

待這女人走近，摘下墨鏡和大伙打招呼，女兒定睛一看，這不是自家隔壁的蘭花姐嘛，這變化也太大了。

女兒從石頭上跳下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和小伙伴們一起圍著蘭花姐，摸著她好看的衣裳，感覺手感和村里的土布就是不一樣。

女兒：蘭花姐，你這衣服真好看，這得不少錢吧。

蘭花抿嘴一笑：傻妮兒，衣服才值幾個錢，我一個月要掙一百多塊哩。

村里的姑娘們：一百多塊，我的老天，這一年得多少錢，蘭花姐也太厲害了吧。

姑娘們拉著蘭花的手，爭相問著城里的情況，蘭花儼然成了這小村子里的公主。擁擠中不知是誰踩到了蘭花。

蘭花低下頭擦鞋：小心點，就數這雙皮鞋最貴了，平時都得用進口皮鞋油擦。

女兒這時候才看到，蘭花姐腳下穿著一雙紅靴子，做工看起來竟比昨天在縣城里看到的還要精細。

12.鄉村小土屋院 夜 外

女兒趁著月色走在院子里，回頭看看黑了燈的屋子，心里想著：家里就只有娘一個人了，不由得眼淚就流了出來。女兒拿衣襟抹干了淚，走到門邊，快速地把門上的木閂推開，又打開了鐵鎖，但最后解開在門閂上的鐵鏈子時，女兒卻打開得特別緩慢。

女兒終于還是打開了門，沒有回頭，消失在夜幕里。

13.鄉村小土屋 夜 內

漆黑的小土屋里，桌子上放著女兒留給母親的信：娘，我和蘭花姐出去打工了，您別怪我偷偷溜走，和您說怕是就走不成了，城里那么好，我掙了錢就回來孝敬您。

14.工廠生產線上 日 內

字幕：1987年夏。

女兒穿著工廠的女工服重復地做著縫紉的工作，在外打工這一年多來，幾乎每天她都要工作十一二個小時，身后的汗把工服濕透了，廠子里只有機器的轟鳴聲。

工廠外面現在還擠著好多的打工妹想找份活計，大多都是像女兒這樣沒啥一技之長，最多勉強認得幾個字的農村姑娘。自己現在的工作還是蘭花姐給介紹的，第一個月工資全充了介紹費。工作累是累點，但工資還是不少的，這些錢不僅能給娘買些衣服、吃食，再干幾個月給家里翻新翻新房子也是夠的，想到這里，女兒手里的活兒干得更起勁了。

15.工廠宿舍 日 內

清晨，女兒和一幫姑娘在集體大宿舍里洗漱著。先收拾好的女兒坐在床頭邊上，數著一把有零有整的現金，有一千四百三十七塊。女兒把三十七塊塞進自己的口袋里，剩下的一千四百塊放在被子的夾層里。女兒放好錢，姑娘們也都陸陸續續地收拾好了。

舍友1：妞兒，快走，要遲到了。

女兒：來了，來了。

女兒順手取下外套，拿起窗臺上的一把小銅鎖，走出門，搭上鎖，咔的一聲，門鎖上了，此時只剩下樓道里幾個姑娘快步下樓的聲音。

16.工廠宿舍 日 內

女兒坐在床頭，抱著被扯開的被子，里面的現金已經不見蹤影，宿舍里已經炸開了鍋，姑娘們的哭聲，叫罵聲響成一片。

舍友2：妞兒，早上是你鎖的門吧，你到底鎖好了沒？

女兒沉默著。

舍友2：你要是鎖好了，怎么會進了賊，我們的東西怎么會丟？

舍友2越說越激動，沖上來要扯女兒的頭發，其他幾個舍友匆忙上來阻攔，女兒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只是呆呆地坐著，抱著被撕爛的被子，眼角滑下一顆淚珠。

17.工廠宿舍 夜 內

女兒躺在被窩里，吵鬧過后的姑娘們都已經累得睡下了，宿舍里一片安靜，女兒卻怎么也睡不著，腦海里一個一個的場景飄過。自己破舊的小紅鞋，那雙鞋店里好看的紅靴子，鄉間安靜的小路，城里繁華的街道，老家里每晚上鎖上的三道鎖，宿舍里窗臺上的小銅鎖……女兒怎么也不明白，那把那么好看的鎖頭怎么會那么不結實，城里的鎖怎么會那么容易就壞掉呢？

18.工廠 日 內

工廠的午后，太陽烤著大地，廠里的院子里沒有一個人，只有女兒窩在水管邊上，手里拿著一個硬了的饅頭。女兒咬完了饅頭，起身喝了一口冷水，默默地坐在臺子上，拿出一把零碎的錢，數了一遍又一遍，只有八元四角了。女兒從另一個口袋拿出一個小本，在第五個正字上加了一筆，離發工資還有七天，女兒想，撐撐總會過去的。女兒抬眼看看太陽，終于做了決定。

19.大巴車上 日 內

字幕：1987年冬。

女兒坐在大巴車上，兩年了，她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路。她的腳下放著一個鞋盒，里面放著一雙黑色的皮鞋，這是給母親的，女兒心里想，母親一輩子都沒有穿過皮鞋呢。

突然車子一個停頓，女兒身子一個前傾，穩住身子，女兒側身向前看情況。

司機：車子壞了，我下去看看。

車上響起一片討論聲，女兒看看四周，急著歸家的人很多已經坐不住了。

乘客1：司機師傅，車子什么時候能修好？我們這還有事呢。

司機：這誰知道，車子的發動機有問題了，這不是正修著呢嘛。

車子里短暫的沉默過后，抱怨聲連成一片，女兒也陷入煩擾當中，她想起了夜夜母親鎖門的場景。女兒嘆口氣，怕是晚了，門怕是就上鎖了，今夜要住在哪里呢？

20.鄉村小土屋 夜 外

女兒走到家門口，果然，門是關上的，女兒幾次想抬手敲門，又放下了，她坐在地上，一靠門，門居然開了。女兒回頭，屋子里的燈居然亮了起來。

母親：閨女，是你嗎？

21.鄉村小土屋 夜 內

女兒和母親并排躺著，地下并排放著女兒帶回來給母親的黑皮鞋和自己的小紅靴子。

女兒：娘，你今兒怎么忘了鎖門了？

母親：沒忘，不是忘了，自你走了，我就不給門上鎖了，我就怕你回不了家。

女兒背過身去，眼淚順著臉頰流下打濕了枕頭：娘，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以后家里永遠有咱們娘兒倆。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