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嶺
(作者系江漢大學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近年來,農村題材不僅僅是勾勒出當代民風民情的生活畫卷,而是有了新的創作走向,扶貧劇的出現,它是對當下利民政策的回應,卻沒有對政策進行簡單圖解,而是深入現實,反思歷史,表現社會的變遷和發展,比如《楓葉紅了》《山海情》《花繁葉茂》等作品風姿各異,散發出泥土的芳香,激蕩著新的時代風潮,其中電視劇《山海情》書寫底層、貼合現實,對現實里貧瘠空間的搭建,沒有憤慨和怒氣,沒有憂時傷世,而是始終有一種詩意的力量在向上托舉,其故事、情節、人物和語言都浸浴在沉郁而又昂揚的情緒中,從而使個體精神探尋世界的渴望轉變為對普遍意義上農民掙脫貧困探求世界的勘察。但尤為獨特的是,在新的歷史語境和時代訴求中,作品仍然堅持現實主義傳統,又別具味道,很好地折射出現實主義創作的新變化及內在理路。“現實主義歸根結底是一套關涉世界、人生、價值的有生命力的觀念體系,它使人理性、自覺且富有人道精神,它為自由、民主、平等、解放的目標積極有機地改造世界、介入世界。”如今,網絡時代電視劇在市場大力裹挾下,其現實主義傳統的存在空間一步步被壓縮,在如此窘迫的情境下,《山海情》運用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縱向深入時又愈益走向多樣化,從內容意蘊、人物設計、到藝術手法方面都有了多方面的拓展,為作品里的傳統現實主義注入新的內容和精神意蘊。
對于作品蘊含的多重精神意義的傳達,是電視劇創作價值所在。而追求現實主義精神的電視劇作品更是從現實出發,真誠表達情感,挖掘生命價值,傳達生活意義,使觀眾獲得審美上的愉悅和滿足。《山海情》在宏闊的歷史框架下書寫了中國寧夏20 多年來吊莊移民造福一方,荒灘深山改造成綠水青山等一系列的社會變遷歷史。電視劇里直面了改革開放進程的艱難和復雜,展示了青年人的成長與奮斗,描摹了鄉村眾多世俗的生活圖景,地方官員施政的勤與怠狀況,知識分子的遠見卓識,人情的冷暖與親疏,折射了中國農民20 年來脫貧奔小康的努力與夢想,電視劇全景式史詩性地反映社會,具有傳統現實主義的關懷意識和文化態度。
以底層人民的生活為支點,表現寧夏貧困地區在特定歷史階段的社會變革中與艱苦生活對峙、搏斗的圖景,《山海情》的開頭,是處于急劇轉型期的1991 年,劇中對人物、事件、環境進行了真實描寫,當時的涌泉村,窮得三兄弟共穿一條褲子,有姑娘的家里“為了一頭驢就能許人”,女主人公水花的父親就想通過買賣婚姻改善自家生活,國家扶貧捐贈的珍珠雞都快被村民吃光了,貧瘠的土地,苦難的生活,痛苦的人生,底層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如此艱難沉重的現實圖景,和創作者的真情實感一起傾注于銀屏之中。劇中對底層社會和農民生活處境的真實寫照,寫出了底層民眾最為真實的自我訴求,為后面改天換地由窮變富做了很好的映襯和對比,用視覺圖像記錄山鄉發展,探尋者和改革者們的施策引起的社會轉變也有了非同一般的意義,直接地激發人們對社會和人生的思考。
劇中還直面現實、反映現狀,對社會問題的直接進入和無情揭露,展現其尖銳的現實批判力,少數官員的形式主義、農民的文化劣根性、青少年失學、農民欠薪、工程爛尾。該劇對不合理社會現象有揭露有諷刺,力圖回答廣大人民所迫切關心的一些社會性問題,表現出現實主義作品的思想力度與情感深度。
因為貧困,不安于農村現狀的得寶、麥苗、尕娃和水旺一心想到外面打拼,艱難、苦澀而迷惘,幾個年輕人想到外面討生活的幾次出走和逃離,打開了走向新世界的大門,青年想“走出去”,改變生存方式,電視劇為青年搭建各種人生的出路,自豪地表現他們敢打敢拼的理想與激情,將內在精神與外面世界融為一體,以寫實的方式把握一個時代的現實狀況與傾向。
當然,作品反映的生活應當比實際生活更具有典型性和理想性,最后幾個年輕人通過奮斗都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成功者。逆襲的實現,這是一個大歡喜結局,是很理想又不完全脫離現實的情節設計,是對底層處境加以改善美好的夢想。
在急劇變化的年代,個人命運的起伏跌宕,關涉社會沖突、利益矛盾,其錯綜復雜往往超出人們的想象,真實地、生動地表現人們在當前時代風潮中的艱難困苦,特別是心靈的歷程,加強了戲劇沖突,主要人物有時不由自主地處于風頭浪尖上,激蕩和交織著豐富、復雜、深沉而又熱烈的情感、思想和矛盾,尖銳的矛盾因為各種力量的角力而最終迎刃而解。《山海情》就是這樣,它將目光轉向時代經歷巨變家鄉繼續發展之處,農民的日常生活有時更具戲劇性,分別圍繞村委會議事、蘑菇種植、整村搬遷等事件展開,按照生活的本來面貌、自然形態,如實地把它再現出來。敢于正視我們當前的現實生活的種種矛盾與碰撞,劇中吊莊剛開始,涌泉村的七家人就從新生活地區跑回家了,影響到其他村民的態度,在村委會上共同反對吊莊,矛盾一度白熱化,這些矛盾后來由于領導的精準施策,知識分子的責任擔當,最重要的是這些鄉民之間惺惺相惜、相互取暖而得以解決。電視劇的最后部分,整村遷移提到日程上時,許多年高德劭的老人不離故土激烈反對,現場一度陷入混亂。最后是以“人有兩頭根”的思想解決老人的死結,力圖從歷史的高度把握現實,思考和追尋文化傳統、民族的文化心理。
以上矛盾沖突給以馬得福為代表的底層工作者帶來很大的壓力,但幸得父親的聰明幫助,有老支書鼎力支持和發聲,有上級的理解和指導,還有部分鄉親的行動支援,共渡了難關,作品深入地體察了農民群體和世間百態,在展現農村經濟發展的歷史過程中書寫了美好人性與溫暖人情,也發掘出在艱難困苦中底層人的生命韌性與人格尊嚴,在生活的矛盾,文化的撕扯之間,延伸出的是民間無盡的溫情和質樸。梁曉聲認為,“民間原本是比別的社會層面更多溫暖的一大部分人間”。創作者呈現的是紛紛擾擾的塵世,但多數人都是通情達理的,包括水花、水花的丈夫、白校長、大有叔等,無不在要緊時刻使人感到暖意,無不坦誠助人、重情重義。這也傳達出作者對底層生活的善意,構建了溫情內核。電視劇里雖然更多是表述底層的無奈,但是他們的作品在嚴肅的背景下,對于勞動者身上的純真、善良、質樸等也加以肯定,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人性純善的光芒,令人感懷。
《山海情》的探索是多向度、多層面的,一方面改革中社會關系的復雜變化,歷史地、真實地反映歷史發展中的現實,藝術地揭示了現實生活中的種種令人深省的問題,另方面又以現實情懷的溫暖方式展現在世俗的日常生活圖景中。權力、利益甚至生命,都在與鄉村核心價值的對比中失去了重量,在描寫社會灰暗面的同時,也書寫著底層人間溫情,人情人性之美,為傳統農村題材作品涂抹上了多樣的精神底色。
現實主義作品中的典型形象是具有社會的歷史內容的,《山海情》把眾多人物相互連綴,將他們的人生與最真實的世界接軌,構成了一張經過系統性整合的人物和故事網。它們廣泛地采取了與生活平視的角度刻畫人物,沒有英模身上強烈的英雄情結,而是充滿人間的煙火氣和世俗感,以感同身受的個體化敘事、民間立場、平民色彩為特征,結合著人性的內容、生命的內容來展現,具有生活實感。
《山海情》在馬得福性格的塑造上將正氣、煙火氣和人性融于一體,準確抓住人物的特征,逼真地再現人物的精神風貌的方法,沒有停留于對于人的現實關系的表層性與外部性的描寫上。馬得福是基層工作人員,農校畢業后進入社會,剛開始接的是吊莊移民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左右為難、痛心、希望、升遷等多種生活體驗和命運際遇構成了作品的一條線索,他時刻承受著糾紛、冷漠、動蕩、迷茫的壓力,種種細微心態融入了創作者的人生態度和哲理思考,從日常行為出發描摹、塑造人物,具有相當沉重、嚴峻的歷史概括性與典型性。馬得福面臨是生活變化帶來的鄉親的不理解、不支持甚至是謾罵和詛咒,工作的責任和日常生活的重擔壓在了他們身上。但他能坦然面對現實生活。他耐心解讀政策,熱心幫助身邊的鄉親;他頂著壓力推進蘑菇產業發展,也希望自家兄弟能給自己以支持,后來還讓弟弟墊資支持自己的政府工作,馬得福不是高大上的完美英雄,而只是一個有時會不得不被現實牽累但仍然繼續前行的世俗凡人。在面對他人對自己傷害,工作推行受阻的時候,他只能在喝酒等縱欲行為中宣泄自己,痛苦、焦慮、迷茫、猶疑、壓抑,從精神傷痛中發現人存在的價值。劇中的馬得福形象既有改革發展的印記,又有世俗的煙火氣,可以說是新時代語境下基層干部的想象性理解。電視劇對馬得福這樣的新人物進行了肯定,在時代與未來、人民與生活之間賦予了道德化的信仰色彩,也不回避他消極方面的想法和做法,這樣的描寫讓人印象深刻。觀眾能在作品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產生極大的視覺回憶與情感共鳴。
馬得福的父親馬喊水作為中年農民的代表,其個性鮮明、突出。劇情濃縮了馬喊水這個中年人群體日常生活中面臨的眾多問題:需要幫助的兒子、重病的妹妹、素質低下的鄉民……
塑造了他這樣一個有頭腦有辦法、狡黠但真實的中年人形象。面對社會多重壓力艱難前行又有很強生存能力的人物,不再是單純的符號化形象,堅毅與厚實,盡管他們的生存智慧不免包含著功利性,但底層民眾的溫情、善良與體恤互助,正是民族穩步前行的根基。雖沒有進一步反思自身持有的行為準則和價值觀念的合理性,卻更具飽滿的人性特征。
電視劇展示出人物形態各異的行為反應,對人物精神正面價值有挖掘和把握,對人性也進行了深入的探索和追求,沒有任何人性是單純脫離社會的。馬喊水馬得福父子身上體現了不同代際賦予的家國情懷,從他們身上確實能看出社會變革所帶來的人的變化,同時也可以從民眾的心態中透視出社會變革的真正根源。
運用更為恰切的表述方式和審美范式,重新建構現實主義美學精神,是當今扶貧題材創作的切實路徑。《山海情》以現實主義為基,用多種藝術手法來豐育自身,讓其作品具有與眾不同的特點,以此逐漸建構作品所需要的現實主義。
一是采用類似章回小說形式,分成五章:“第一章吊莊1991 年”“第二章移民1996 年”“第三章雙孢菇1998 年”“第四章夢的翅膀2001 年”“第五章遷村2004 年”,最后是“尾聲2016 年”,選取具有時代意義的節點,以民間藝術形式反映扶貧,可清晰地觸摸當代中國艱難的歷史衍變以及它的未來前景。作為創作的歷史背景,歷史時間段內,當地所發生的重大事件均有涉及。隨著中國社會轉型,逐步把視角從西部延伸至東部,徘徊至新舊交接的地帶,體現出作品濃厚的民族風格和地域文化色彩。
二是獨特的視覺空間構建。一些扶貧劇呈現出鮮明的地域特征、空間符號及其表征體系,這些空間符號具有顯著的差異性、時代性和區域性。《山海情》簡潔到疏離于“詩意”的敘事,博大、深邃與神秘,足以把西海固文化與精神帶向深入與升華身邊和心里的那一片凈土:天和地相接的遼闊大地,山巒起伏的壯美,柔韌的綠草,跟暖黃的日光互相照應,大西北無比壯闊的山巒作為作品中的重要象征體出現,并非鮮明單一的生活圖畫,而成為一種有著豐富意味的視覺符號,它與人物的心靈形成一種雙相同構的動態結構,自然與人,人與現實樸素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在這里,地理空間和最美的麗日等等外部自然景觀都達到了與人物心理意識的密切契合。
“黑格爾認為,每種藝術作品都屬于它的時代和它的民族,依存于特殊的環境和特殊的歷史。”《山海情》有意識地選擇具體可視的自然和地理環境空間——涌泉村起伏彎曲的山巒、曾經風沙漫天的干沙灘變成金沙灘。既反映人生苦難,挖掘生命之堅韌頑強,又渲染出作品整體悲涼雄壯的氣氛。作品里壯闊蒼勁的審美意趣深受地理環境交融的影響,劇中人物在其中穿行,以懵懂期待的心境來感受、理解和反映那也許并不和諧平靜的生活,人物內在情感的表現和外在自然環境的渲染契合在一起,達到情景交融,意象合一的藝術效果。
三是現實主義創作中的細節表達,往往把握生活中的瞬間,捕捉人物感情變化過程、心理活動,并用具象的表述將其呈現在觀眾面前,讓作品具有深遠意義和韻味。張書記為民拼命工作,勞累過度,上車就睡著了。白老師為學生年少失學心急如焚,喝酒時摔壞了自己心愛的手風琴,馬得福頂著壓力在現場會說出賣菇難的實情,水花在狂風中帶著家人奔赴新開發區,感性的具體的細節描寫銳變為一種傳達意念的框架,也極具審美張力,顯示細節的超越性意義,在汲取現實主義質素的基礎上通過藝術的轉化提升了作品的表意能力。
在現代化建設加速的網絡時代,扶貧劇《山海情》能深入底層個體的內心世界來表現他們的掙扎與糾結,能揭示隱藏其中的文化信息及其背后繁復的現實、時代和社會機制,使現實主義在當代中國具有了沖破歷史限制,融納現代藝術素質的可能性,“歷史感不是向后退,而是在前行中不斷回望,尋找現實境況的內在歷史邏輯和外在歷史動因,只有把當下作為歷史發展鏈條和譜系中的一個節點和因素,才能夠真正把握和掌控當下。”
《山海情》從隱微中窺真義,深度表現當代社會生活。沒有標語式的宣傳,沒有現實平面化、精神空洞化的亂象,呈現出一種全新的文化特質。它是對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在新時代發展路徑上做出的新的思考和回應,這是該劇創作的重要價值和意義所在,同時也為傳統現實主義藝術提供了新的發展路數和可能性。
注釋:
[1]夏烈、段廷軍:《網絡文學“無邊的現實主義”論——場域視野下的網絡文學現實題材創作20 年》,《中國文學批評》,2020年年第3 期,第137 頁。
[2]轉引自江臘生、龔玲芬:《世俗情懷與當下現實主義的創作轉向——以梁曉聲長篇小說〈人世間〉為例》,《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11 期,第118 頁。
[3]李晶:《陜西作家群與當代中國現實主義文學》,《藝術評論》,2021 年第1 期,第129 頁。
[4]楊丹丹:《“深度現實主義”與現代中國的精神鬼火——王威廉文學觀的一個維度》,《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20 年第4期,第2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