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源
(吉林師范大學 吉林 長春 130000)
社會網絡主要是指群體間通過相互交流而形成的關系網絡。個體的行為并非完全孤立,社會關系對塑造行為有著重要的作用。戲劇創作靈感來源于現實生活,元雜劇取材廣泛,有力地還原當時社會各階層的生活。“近代教坊院本之外再變而為雜劇。既謂之雜,上則朝廷君臣政治之得失,下則閭里市井、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厚薄,以至醫藥卜筮、釋道商賈之人情物理,殊方異域風俗語言之不同,無一物不得其情,不窮其態。”《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是關漢卿筆下經典的旦本戲,其中亦展現了元代市民階層的生活圖景,其情節安排與人物角色的塑造都與現實社會有著密切的聯系,因此以社會網絡理論解讀文本具有合理性。周舍是《趙盼兒風月救風塵》中的主要男性角色。在以往文學文本的解讀中,周舍的出場襯托出趙盼兒的機敏與正義,同時顯示了富豪惡霸的兇狠與無情。以社會學視域來審視文本,便可以不同的角度來解讀人物的形象,以歷史主義的方式還原故事的真實面貌。
若要全面解讀周舍的形象,首先要對他進行準確地身份定位。開場第一折,周舍自陳身世“自家鄭州人氏,周同知的孩兒周舍是也。自小上花臺做子弟。”(《救風塵》第一折)①先說自己出身于官宦家庭,父親是管理州府諸事的六品同知,又說“我今做買賣回來,今日特到他家去”(《救風塵》第一折)提及自己的職業是商人。雜劇中,周舍的人物定位是經商的官宦之子。這樣的身份亦符合他哄誘宋引章、始亂終棄的人物性格。
但是,雜劇文本中給出的人物設定,從社會關系層面來講是與社會現實不相符的。在元代,官吏經商常以權謀私,“厚毒黎民”。其資本雄厚,多經營邸舍、酒館、槽坊等的坐商,且家財萬貫、置有田產。周舍作為元代正六品同知之子,社交上應與高官、富商等多有往來,生活條件方面,他名下有間客店,又做著生意,住的縱然不是雕梁畫棟,也應是深宅大院,且能享受婢女仆從的服侍。但是,在第四折周舍狀告趙盼兒的情節中,在鄭州守李公弼面前,周舍自稱“小人”,態度謹小慎微,且在斷案的過程中,絲毫沒有受到優待,僅在最后量刑的過程中酌情減刑。相較于同時期,身份地位類似的富豪權貴,如《望江亭》中的楊衙內、《蝴蝶夢》中的葛彪,周舍的實際社會地位明顯是不高的。
從生活條件方面來講,周舍并不符合文中的人物設定。首先,他名下客店的店小二,并不敬稱他“掌柜的”“東家”,而只叫他“小哥”。周舍是否完全掌握客店的經營權是存疑的。其次,他居住于鄭州城內的小宅院,日常沒有仆婢服侍,縫補換洗的家務都需要當家主母宋引章親自動手。從社會關系來講,他的鄰居是王婆婆、行腳商人王貨郎這樣社會中下層的小市民,若周舍真是坐擁千萬身家的貴公子,定然不會與這樣的人為鄰。
元代政局穩定,南北統一。海運的興盛與驛站的普遍設立為商業發展提供了良好的社會環境。在傳統農耕經濟的基礎上,坐商、行商、小商販等新興市民階層崛起。盡管行商可以憑借地域信息差倒賣物資,短期內獲取財富,但他們仍然要面臨種種未知的風險與艱辛。元雜劇《老生兒》中“南頭里販貴,北頭里販賤,乘船騎馬,渡江泛海,做買做賣”便描寫了行商四處奔波做生意的情形。周舍并不在鄭州城內常住,他行蹤不定,有時還外出做買賣。四處輾轉的職業特點,使得鄭州城內的周舍有機會結識汴梁城的歌者宋引章,并能夠時常光顧、培養感情。同時,他與小商販王貨郎毗鄰而居,衣物縫補、被套換洗皆需妻子親力親為,是典型的小市民。《趙盼兒風月救風塵》中,周舍的“惡”并不是泯滅人性、道德淪喪的“大惡”,而更像是家長里短、柴米油鹽中生出的狡黠與奸詐。
周舍形象的塑造,主要圍繞著他與宋引章的婚戀狀況來展開。以社會網絡理論分析兩人間婚戀狀態的變化,可以更加全面地分析周舍的形象,洞悉他在戀情中寵溺宋引章、婚后又厭棄、打罵宋引章的復雜心理。
自古以來,商妓相戀而結為夫妻的情況屢見不鮮。唐代白居易《琵琶行》“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便是描寫行商與歌妓結合的典型。元代社會,商品經濟迅速發展,城市規模不斷擴大,市民文化蓬勃而生。頻繁的貿易往來與密切的官商結合在增加商人財富的同時,有力地提升了商人的地位。不同于窮困的書生,商人出手闊綽,在現實社會中往往能夠為心儀的女子贖身。在社會現實的基礎上,元雜劇開辟出特殊的“士妓商三角戀情”模式。賈仲明的《對玉梳》、馬致遠的《青衫淚》以及王實甫的《蘇小卿月夜販茶船》均屬于此類情節模式。
不同于傳統“士妓商三角戀情”中的第三者形象,周舍與歌妓宋引章是兩情相悅的。宋引章與書生安秀實感情的破裂,是女方的主觀選擇,可以說,她與周舍的相戀是彼此間的雙向互動。“伴侶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環境,特別是社會網絡所決定的。”行商的四處漂泊的職業特點、較為殷實的經濟實力以及自身的社會地位使得周舍在伴侶的選擇上更偏向于歌妓一類拋頭露面、開朗活潑的女子。宋引章久在風塵,渴望嫁個家境殷實的丈夫,從而實現“立個婦名”的夙愿。“即使沒有雙方都認識的人幫忙,只是靠著自己跟異性相識,社交偏好也會影響到人們最可能先碰到哪類人”。在風月場所的環境下,書生安秀實在情感競爭中的敗落并非源于周舍的惡意破壞,而是受到了社會網絡對親密關系的影響。
兩人的戀情在雙向互動的同時,可以很好地滿足對方的心理訴求,形成較強的親密關系。宋引章溫柔而多情,“拆白道字、頂針續麻”樣樣精通,是男性心中理想的戀人形象,連安秀實這樣飽讀詩書的秀才,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這段戀情中,周舍可以獲得極大的情緒價值,滿足他作為商人的自尊心。值得注意的是,潛在競爭者的存在,激發了周舍作為男性的勝負欲,同時亦使他更加珍視這段感情。在這樣的氛圍里,周舍撇開了“大男子主義”的觀念,夏天打扇,冬天溫被,細心地為愛人“提領系、整釵環”。同時,周舍在感情中的體貼呵護正向反饋給了宋引章,使她在這段感情中亦能體會到愛情的幸福與甜蜜。
周舍在追求宋引章的過程中展現出了小市民的浪漫與溫情。他既沒有像《對玉梳》中的劉茂英那樣對戀人威逼利誘,也沒有像《青衫淚》中的茶商那樣惡意欺騙。相反,周舍是用心在經營兩人間的感情。作為地位不高的小市民,他不顧往來奔波的辛苦,在兼顧生計的同時與汴梁城的戀人四季相伴。不同于安秀實空口無憑的海誓山盟,周舍用真金白銀為心愛的女子贖身,以實際行動展現出他對這段感情的重視。打動宋引章的并不僅僅是周舍的財富,更多的還是這份脈脈溫情。元代娶妻重禮金錢財,男方耗資頗多。元大德八年詔書云:“近年聘財無法,奢靡日增,至有傾資破產,不能成禮,甚則爭訟不已,以致嫁娶失時”。在社會網絡的視域下,周舍與宋引章兩人的相遇、相戀皆有跡可循,他們的愛情雖然有著世俗的考量,卻也不乏小市民的甜蜜與溫情。隨著第一折的收場,兩人由戀愛關系轉變為婚姻關系,其社會角色亦由戀人轉變為夫妻。
不同于戀愛時四季相守的溫情脈脈,周舍的態度在婚后有著巨大的轉變。迎親當日便打了宋引章四十殺威棒,一改往日伏低做小的姿態,終日里只是酗酒后打罵妻子。面對不善家務的妻子,周舍轉頭便移情別戀,將宋引章丟棄在家里,甚至最后聽信趙盼兒的挑唆,寫下了一紙休書。他們的婚姻關系自開始那日便逐漸破裂,最終以失敗收場。
《趙盼兒風月救風塵》第二折,周舍娶親的途中訴明了迎娶宋引章的苦惱。“自家周舍是也。我騎馬一世,驢背上失了一腳……讓他轎子在頭里走,怕那一般的舍人說:‘周舍娶了宋引章。’被人笑話。”周舍是“酒肉場中三十載,花星整照二十年”(《救風塵》第二折)的浮浪行商,在他的人際關系網中,周圍朋友都是這樣的風流浪子。他迎娶宋引章,是出于兩人間的愛情以及較強的戀愛關系,但當他們的身份關系由情侶轉換為夫妻,周舍便逐漸體會到自卑的情緒。“情緒具有群體性,人的情緒會受到相互交往的人的情緒狀態變化的影響。”周舍與宋引章交往的環境,由充滿戀情競爭者的汴梁別院,轉換為遍地是同輩浮浪子弟的鄭州。以往的競爭氛圍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跟周舍同類的子弟的嘲笑與諷刺。這樣的情緒環境是不利于兩人的婚姻關系的。
在社會網絡視域下,周舍婚后性格的轉變、行為的動機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兩人的婚姻雖以失敗告終,但在劇中卻以周舍心靈獨白的方式展現了他在其中的無奈與糾結。周舍的形象不再是喜怒無常、兇狠殘暴的惡霸,而具有了更加豐滿的人格。
元代社會經商之風盛行,經濟的發展造就了商人地位的崛起。科舉取仕不再是世人唯一的出路,千百年來“重農抑商”的思想遭到了強烈的沖擊,士與商的矛盾初見端倪。元雜劇中,商人多以奸詐險惡、仗勢欺人的反面形象出場。《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是反映底層女性生活的婚戀劇,其中亦有關于“士妓戀”的經典書寫。作為士人階層的關漢卿,在塑造周舍形象時,并沒有一味抹黑和詆毀商人形象,將他塑造成臉譜化的惡人。他以較為客觀的筆觸,展現了小市民階層內心的掙扎與溫情。
注釋:
①本文所引元雜劇《趙盼兒風月救風塵》皆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 年版《關漢卿選集》,下文不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