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 錚
(安徽師范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文藝作品是一個民族精神氣質的形象化體現。“恨”與“恨”文化作為韓民族揮之不去的民族情結和民族文化,一直是韓國電影著重表現的藝術主題。電影《寄生蟲》作為奉俊昊導演的又一現實主義力作,延續其一貫反思現實和關懷底層的影像風格和鏡像主題,以聚焦式的敘事機制揭露當代韓國社會中貧富不可調節的尖銳矛盾,并在階層沖突中隱晦表達深植韓民眾心中的“恨”情結。影片中所呈現出的“恨”,是一種“絕望中夾雜著希望的恨”,即“祈恨”。“祈”是祈禱、希望的意思,寄托著某種愿望、某種美好。由“祈”生“恨”,實則祈而不得,求而未償,乃至愈演愈烈,傷己害世。這種“恨”的形態主要是由身處底層的民眾在貧富懸殊、階級歧視的社會背景下渴望擺脫窮苦、躋身上層衍生而來。本文所述即是從“祈恨”這一特殊形態切入,結合基宇一家的生活轉變及心態起伏,將這種“恨”劃分為三個不同層次,即恨之滋長、恨之積攢和恨之爆發。文章主要內容即圍繞“恨”的三個層次詳盡闡述影片中以基宇一家為象征的飽受痛苦與貧窮折磨的貧民人士的真實境遇,深思印刻在民眾內心深處的“恨”的創傷和疤痕,正視遭受種種苦難日積月累在韓民族和社會乃至整個國家的“恨”文化及其影響。
羅杰·加洛蒂提出:“一切真正的藝術品都表現為人在世界上存在的一種形式。”電影作為當今最為重要的藝術表現形式之一,承載著民族情緒的表達、社會價值觀的傳遞以及對現實狀況的反思等重大意義。電影《寄生蟲》以韓民族獨有的“恨”作為文化旨歸,通過鏡像照射韓國社會階層間根深蒂固的差異,諷刺現實生活中的貧富對立,隱晦傳訴底層人士心中久彌不散的“恨”情結。徹底的絕望或者堅定的希望都不會生殖繁衍出心中的“恨”,反而是主體在面對殘酷的現實,心中仍然保留著改變現實的幻想的狀況下,才致“恨”生于心間。正如奉俊昊提到“寄生蟲”概念時認為“不同階級間難以平等共存,導致下位者不得不寄生于上位者之中。”作為電影塑形的底層人士,基宇及其一家如同蜉蝣生活在陰暗潮濕的半地下室內,窘迫的生活狀態和壓抑的居住環境,使他們逐漸喪失對未來的追求和光亮的渴望,雖然現實境遇沒有完全泯滅一家人改變固有階層屬性和寄生上等社會的心理期許,但在此種心境下“恨”已然開始無聲滋長。
生活環境的艱難引化出精神世界上的疲軟無力,長此以往,必然會“恨”世嫉上,盤旋在隱忍與爆發的邊緣。《寄生蟲》起始即以鏡代目,造成視覺上窗戶內外環境光線的明暗對比,暗示生活在這里的一家人幾乎終年不沐陽光,內心已近昏暗。誠然,個人命運無法與社會進程相抗爭,無論情愿與否,都要參與社會進步,如此便注定底層群體是時代前進步伐下的犧牲品。影片間接交代,基宇參加過多次考試,但未能如愿考上大學;妹妹基婷有著卓越的修圖技能;父親基澤則曾經有過正式工作;而母親更是獲得過榮譽的鏈球運動員,這些細微情節都表明基宇一家并非生來就窮苦潦倒,而是在社會前進的浪潮中被現實戲弄至此。韓國學者金用淑指出,“‘恨’是人生連續失敗導致的不斷積累的悲哀。因為形成時間很長,因此這種感情中的‘毒素’已經沒有了,喜怒哀樂早就被歲月漂白了”。落位于社會底端的基宇一家,偏隅在骯臟狹小的半地下室內偷生度日,久而久之,對正在經歷的殘酷生活選擇消極面對,并且已經適應痛苦絕望的情緒,把命運苦難視為難以抗爭,致埋藏內心的“恨”情結恣意生長。
“恨”是一種復合型的情感,包含著自責、抱怨、希望、絕望等多種情感成分。深植基宇一家心中以絕望為主體的“恨”情結,隨著“奇石”的到來,逐漸轉化成夾雜著希望的“祈恨”。作為一種可以帶來財運和考運的象征,“奇石”對一家人的心態產生了重大影響,一家人由此前的消極頹廢之人迅速蛻變成渴望擺脫半地下室的有期之人,并為之進行積極籌劃,從而達成完全“寄生”上位的目的。底層人士作為時代浪潮下的棄者,雖知結果已然無法更改,但在內心深處仍然希望可以挽回,且并未完全屈服于現實、絕望于遭遇。這是絕望中隱含著希望的“恨”情結,一旦出現某種可以助長希望的物品或事件,主體便會完成對生命不幸的領悟,最終超越現實,淡化痛感。
“恨”文化產生于韓歷盡苦難與欺辱的民族命運,在約兩千年的風雨飄搖中,無數次的周邊列強入侵和統治者的殘暴統治使其民族生存狀況呈現為“恨”的狀態。“恨”作為韓民族特有的集體無意識心理,深深地植根于民族文化中,影響著社會各個階層人士的心志和生存。經濟全球化促進了韓國現代社會的高度發達,同時也引發出一系列日益緊迫的現實問題,如不斷拉大的貧富差距沖擊著社會底層人士本就辛酸艱難的生活處境,處于底端的群體日復一日地向現實妥協,為生存讓步,住進半地下室或更為艱苦的地下室內,殘喘在冷血無情的社會中,掩藏于心的“恨”情結也會隨之蔓延壯大。由于生“恨”者始終處于一種弱勢而又無力反抗的狀態,對于脫離眼前的生存困境無法憑一己之力來完成,于是便想方設法地“寄生”于上。
影片對基宇走進樸社長別墅的這一場景進行了細致的鏡像呈現,別墅周圍綠樹成蔭,陽光普照,與基宇一家蝸居在半地下室內茍延生活的情景形成強烈的空間對比,并且別墅門前的“坡”有意地抬高位置,暗示兩個階層的巨大差異,一面向上,盡是陽光;另一面則朝下,皆為陰暗。基宇成功通過社長夫人的面試后,開始暗中思慮如何把自己的家人拉進上等人士的生活中,“寄生”計劃就此開始實施。雖然兩個階層的固有屬性沒有發生改變,但是貧富間的權利出現讓渡甚至倒置,基宇一家成為樸社長一家在某些方面的實際控制方,盡管這種控制還略顯脆弱易折。同時影片為了深化階層矛盾,又展現出私下里基宇一家居住在半地下室內的生活場景,長久承受著陰暗潮濕,寓意底層人士生存真如蜉蝣一般,即使偶見天日,也不過如同幻象,終究還是要落回黑暗。
奉俊昊導演的影片多能體現出其對底層人物真切實意的關注,并且總能以獨特的視角切入他們的生活,通過對真實境遇的挖掘,引發對現實的哲理性思考,重新塑造民眾對時代創傷的集體性記憶,不斷地追尋“我們遺失的東西”。影片恰時出現的暴雨象征著真正的“暴雨”將要到來,身處幻境中的一家人終要回歸現實。真正擊破幻象的是基宇一家對“上”的不舍不甘、注定回落底層的命運和早已蔓延在身體發膚間的“恨”。這種“恨”充滿著希望,他們飽嘗過作為下等人士的痛苦,對如今的生活彌足珍惜,所以絕不容忍輕易地被人破壞。等待基宇一家的只有兩種選擇,一是承受痛苦繼續在歧視中隱忍,二是孤注一擲在隱忍中爆發。但無論何種選擇,都表明底層人士的掙扎是為了尋找個體生命價值和反抗既定命運。
弗洛伊德提出的“防御機制”概念,是指自身將要或已經受到來自外界某種威脅、傷害時,產生強烈的焦慮恐懼感,并且會無意識地激發防御機制,促使自我消除危害做出一系列失智行為。這一概念可以用來解釋影片中基宇一家在“恨”的籠罩下,不斷承受上層人士即樸社長、樸夫人愈加明顯的歧視厭惡和“寄生”計劃破碎的矛盾沖擊,促使“恨”情緒爆發的最終緣由。
影片呈現社長和夫人對基宇一家尤其是對父親基澤的蔑視厭煩,固化階層歧視,引發雙方沖突,展現出上層人士無視底層群體的人格尊嚴、無休止傷害下層民眾脆弱內心的社會現狀。《寄生蟲》中,奉俊昊導演有意引入了對“氣味”的描述,將“氣味”作為新穎的影像符號反映階層歧視,突出階層隔閡。盡管可以說嗅覺是電影這一視聽藝術的盲區,但全片還是多次提到基宇一家身上的“氣味”,并以此暗含境遇的變化。如基婷所說:“這是半地下室房間的味道,要徹底離開這里才能擺脫那個味道。”氣味雖然無形,但社長赤裸裸的反感生厭卻是基澤一家不能忽略的心結,是壓垮父親基澤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映射社會現實的影像符號,是表明雙方階層和社會身份懸殊的隱性標簽,是久處社會底層的人民心中難以撫慰的“恨”的創傷的意義能指。
空間變化的影像呈現隱含著現實境遇的巨大轉折,在暴雨的肆虐下,基宇一家從象征著“上”的豪宅返回到自己象征著“下”的家中。影片最后留下了美好的遐想,“墜入”地下室的基澤以暗無天日的代價再次“寄生”于“上”,以求生存。個體命運是畸形社會的真實寫照,弱勢群體以一種必須參與的姿態被歷史車輪卷入社會進程,而其中絕大多數人都被時代浪潮殘酷地碾壓拋棄,這就導致弱勢群體在壓迫中無聲地積攢“恨”意,在“恨”情緒中卑微地選擇隱忍,直到“恨”無法抑制,爆發于世。
韓國學者金烈圭認為,在東亞三國中,“韓國人是真正的‘怨恨人’。他們比任何人更容易感受悲傷,更容易懷恨于心。雖然不能說這是固有的民族性,但肯定是我們生活其中的歷史塑造的結果”。《寄生蟲》以韓國社會階層分化的矛盾為出發點,選取基宇一家和樸社長一家作為下、上階層的鮮明代表,圍繞韓民眾特有的民族情結——“恨”奠定人物情感基調,客觀寫照階層間的懸殊差距和愈發激烈的矛盾,重新審視與回應階層歧視與沖突等現實問題,引發民眾強烈的情感認同和深度關注。時代創傷為韓民眾留下了揮之不去的歷史記憶,不斷累積的負面情緒導致“恨”的產生和爆發,這是韓民族沉重深刻的集體無意識心理特征指向,并且作為民族精神一代又一代傳承,歷久而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