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瑾

概念圖片
亞馬遜刀具賣家何印青走進百年刀城索林根時,被幾代人堅持做一把好刀的百余年小廠工匠精神打動。德國索林根在中世紀時就以制做刀劍著稱,“雙立人”等國際頂級刀具品牌誕生于此,何印青不自覺地處處與中國的刀剪之城陽江做比較。
廣東陽江,一座不起眼的粵西濱海小城,遠離廣深,安靜地落在大灣區都市區輻射范圍之外。盡管一面臨海,但大陸文明才是這里文化觀念塑造的主流。祖祖輩輩的人們守著傳承已久的制刀工藝,過著安穩平靜的生活,很少去想象洶涌海浪之外更廣闊的世界。
2012年,在深圳做跨境電商的年輕人何印青,帶著新的創業計劃,驅車4小時來到陽江,尋找一把好刀。
最先遇到的是工廠老板們懷疑的神情。
何印青想在一個叫亞馬遜的美國電商平臺上,向全球消費者銷售自創品牌的刀具。工廠老板們沒聽過亞馬遜,聽何印青說能在亞馬遜平臺上把產品賣給海外的家庭和廚師,還能賣很高銷量時,他們判斷:“這個年輕人肯定在吹牛。”
陽江工廠老板們更熟悉傳統的外貿模式,有了成熟產品,貼牌后就直接賣出去了,還沒聽說過要專門針對海外市場去開發一款品牌刀。
何印青回憶,在2006年他入行時,深圳絕大多數跨境電商團隊,都還沒有品牌的概念。依托特區政策和華強北這條強大的供應鏈,最早的跨境電商向外出口低價的消費電子產品,這些產品往往沒有品牌,樣式都是照著國際大牌抄的,侵權行為泛濫,唯一的市場優勢就是價格低廉。
時間長了,何印青意識到,這種模式沒有可持續性。
“靠信息差賺差價的時代已經過去了。90年代從香港倒賣電視機到內地能發財,但這種做法很早就已經行不通了,只能是時代的產物。一個生意要想長久做下去,產品必須有技術含量,有創新,有品牌價值。”
出于這種對長期主義的思考,2012年,何印青決定換一個品類,從頭開始做他認為的“有技術、有創新、有品牌”的跨境電商。
何印青一直對中國沒有享譽全球的知名品牌耿耿于懷。歐洲國家比如意大利、西班牙、瑞典,很多人口不足中國一個市,但卻造就了很多全球知名的品牌。從各個品類來看,中國目前仍然還是缺乏國際品牌的。工廠老板的成本思維排在品質之前,“這個理念定位就錯了”。
陽江距離深圳300公里,有著悠久的刀具生產歷史。全國五金刀剪生產企業有半數在陽江,陽江市五金刀剪行業協會秘書長何計友介紹,刀剪企業數量超過1500家,從業人員接近20萬人。
何印青請工廠老板吃飯喝酒。最終,他們在酒桌上談攏了這次合作,2000把刀,35天交齊貨。
這批中國傳統樣式的木柄刀一上架就賣爆了。2萬單,10萬單,中間不足半年。做了二三十年的工廠老板沒見過這么快速做大訂單量,他們開始打聽亞馬遜。
何印青公司的刀具品牌在亞馬遜上售價與雙立人比肩,一把切肉刀40美元,一套刀數百美元,高價品牌刀在歐美市場的暢銷,在刀城陽江老板們中間又卷起一波新的刺激。
2020年5月,一樁價值2億的收購交易,震動了整個陽江刀剪行業。業內大廠金輝,在經過385輪激烈競價后,成功拿下了北京櫟昌王麻子工貿有限公司100%的股權。
傳統刀具生產是個手藝活,在陽江,很多規模不大的工廠,一旦老工藝師傅流失,生產線陷入半停產狀態。
何印青的品牌產品走得并非一體式機器制造,而是更依賴傳統工藝和現代工藝的結合,大廠不做這種慢功夫,何印青轉而扶持和對接一些中小型工廠,跟工廠一起去優化生產的工藝、流程。
以最簡單的成品收納來說,過去,很多工廠的收納方式非常簡陋,所有成品刀具就扔在一個筐里,這樣刀具之間的碰撞很容易會讓刀面有劃痕,甚至磕掉一些部分。電商賣家注重成品保護,要求工廠設置更為合理的網格架子放置成品。
類似品質引導的變化還有很多,工序優化調整,機器臂與人工相結合,保證成品的標準化……
這些調整和新裝置的增加,最初會增加工廠的生產成本,但調整做好了,工廠的收益反而增加了,因為良品率總體提高,浪費減少了。
更大的改變在于工廠品牌意識的提高。茂源祥刀具有限公司總經理陳遠明發現,陽江工廠老板的思維發生了變化:“整個大環境都對工廠提出了升級的要求,不單單因為跨境電商。我們不能再做純粹的代工廠,也需要有自己的品牌,而打造品牌就需要生產出具有更高品質的刀具。”
2020年5月,一樁價值2億的收購交易,震動了整個陽江刀剪行業。
業內大廠金輝,在經過385輪激烈競價后,成功拿下了北京櫟昌王麻子工貿有限公司100%的股權。“王麻子”是國內消費者更熟悉的刀具品牌,金輝大手筆收購,主要意圖是借力有著300年歷史老字號的名氣,打造出屬于金輝自己的刀具品牌。
而在此之前,即便是規模大如金輝的刀剪廠,主要模式仍然是貼牌代工,自建的、在消費者群中有知名度的品牌,幾乎沒有,這么多年來也就出了個“陽江十八子”。
跨境電商的到來,更加刺激了工廠們創建品牌的決心。陳明遠看到,跨境電商如同鯰魚,攪動了陽江刀具市場對品牌的重視,尤其是在2016年之后,跨境電商大批到來,且在接下來4年多時間里,它們給工廠下的訂單,每年成倍增加。“品牌意識確實還是這批跨境電商形成得早,做得也更早。”工廠開始不滿足于只做代工。
現在翻看工商信息會發現,陽江一帶的刀具廠,不論規模大小,不少都申請了商標和專利,做起了自己的品牌。
此次封號潮中,因為售賣具有品牌的產品,并且具有專利登記,操作謹慎的何印青的電商公司躲過了封號影響。
封號給中國賣家帶來的瞬時影響或已趨緩,但平臺對規則的重申和執行強化,仍在持續影響中國跨境電商行業生態,行業藍海時期草莽發展的階段行將過去。
一些新的變化在深圳悄然發生。
深圳跨境電商大賣家聚集地華南城管理中心的墻上,最近幾個月間,一些小面積鋪位上貼滿了已出租的紅點。
招商主管李洪根介紹說,這些鋪位多被大賣家里出來創業的年輕人租了,還做跨境電商。
盯著電腦的年輕創業者們,大多在此時選擇沉默,他們推薦去采朋友的店鋪,“他做得比我更好”,我們在華南城5樓幾個創業者的輾轉推薦中,走進了淘新林的店鋪。
90后淘新林去年剛從美國留學歸來,入職華南城四少之一的大賣家傲基未滿一年,今年7月,封號潮中他選擇從傲基辭職,自己創業。
這是他從入職傲基就想好的規劃,封號潮加速了他的出走,“當時入職其實就是為了學點東西,為自己后面單干積累經驗和資源。”
他在華南城租了一間十余平米的辦公室,擺了一套辦公桌椅,一張大茶幾和幾把椅子后,空間所剩無幾。
同一樓層多個面積不大的鋪位,都租給了剛剛創業不久的跨境電商創業者,他們從受封號事件影響的大賣家里出走,選擇單干。
與最初在華強北起家的一代跨境電商創業者不同,他們大多有留學經歷,新鋪位的門外,擺放著“招聘亞馬遜運營”的廣告牌,他們仍然選擇利潤高規則細的亞馬遜平臺,只是有著更清晰的品牌認知和不一樣的打法。
但這不是一個創業的好時機。
封號潮中,很多電商企業放棄預訂的貨物,工廠為此承受了影響,小企業瀕臨倒閉。受此影響,工廠對賬期的態度變得謹慎。
封號事件之后,工廠普遍不接受賬期,消失的一兩個月賬期,成為新創業者不得不面對的第一道門檻。
“這次風波之后,對大賣家來說,損失最大的可能不是現錢,而是信譽”,原本在公司跟進3C產品的淘新林,會接觸到跟傲基這種大公司合作的供應商,那時公司很容易就能談到兩個月賬期,但現在工廠一分錢欠賬都不會接受了。資金周轉的效率會降低,企業增速也會相應慢下來。
在和供應商談合作時,潮汕出身的淘新林會開著豪車,戴著名表過去,“這樣才能顯示出家境,有好的家境,就能讓供應商覺得你信譽高,有償還能力,各方面實力也比較強,他們會更愿意跟你合作,支持你前期的創業。”
他認為,現階段在跨境電商行業創業,是只屬于大資本才玩得轉的游戲。“都在打價格戰,如果沒有一定的資金實力,銷量根本推不起來。大賣家都在虧損清貨,打得過大賣么?”
還有一部分資本需要用來搭建品牌。過去,直接粗暴的鋪貨打法,也可以讓跨境電商從業者淘到第一桶金。但現在,行業形成了一個共識:鋪貨方式未來行不通。做精品,是淘新林們確定下來的新路徑。
谷歌與德勤合作發布的2021中國跨境電商發展報告認為,品牌成為中國跨境電商轉型升級的核心關注點之一。
報告指出,國外消費者更加看重品牌帶來的精神價值,而中國跨境電商的品牌建設仍停留在初級階段,品牌價值觀的塑造及傳遞對于大多數跨境電商而言仍是極大挑戰。例如,如何講述好一個能夠引起海外消費者共鳴的品牌故事,并因此與消費者建立情感聯結。
此外,中國跨境電商更加注重產品層面的效果營銷,往往忽視了精神層面的營銷,難以占領消費者心智。
如何平衡產品廣告及品牌廣告的投入,做到不僅關注短期投入及效果,也注重中長期投入與收益,是中國跨境電商品牌可持續發展需要迫切思考的問題。
采訪過程中,超過3名受訪者告訴我們,注重品牌意識的精品賣家在行業下行期,有著更強的風險抵御能力。
“沒封號之前,今年整個跨境電商行業成本增加,競爭激烈,到封號風波來臨之后,精品賣家的優勢更加突出了。”華南城里的服務商邵英東說。
更大的戰略布局體現在人員需求上。一名從業兩年的跨境電商運營專員觀察到,今年以來,完全沒有經驗的亞馬遜運營,以及只有鋪貨經驗的運營,在就業市場上不再吃香,“大家都想要懂精品、懂品牌的運營。”
新創業的淘新林也在等一個時機。
等到一個大批量清貨結束后的斷貨期,他認為會是自己跑出銷量的機會。他坦言,已經做好了虧損的準備,但他看好做品牌的“made in china”的未來。
(應采訪對象要求何印青、陶新林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