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公司股權對外轉讓限制條款效力研究

胡 凡

(南京財經大學，江蘇 南京 210023)

我國《公司法》一直秉承尊重公司自治的本意，允許公司結合自身發展情況突破條文的既定規范，對股權對外轉讓規則作出變通規定。在實務中諸多公司通過公司章程、股東會決議甚至股東間協議來限制或禁止或強制股東轉讓股權，隨之帶來的是條款效力認定的混亂。

一、我國有限公司限制股權轉讓條款的現狀

文章以股權轉讓限制條款的載體類型和限制程度作為線索，對當前實務中存在的限制條款效力認定爭議進行分析。

(一)有限公司股權轉讓限制條款產生文件的類型

實務中股東通過多種文件對轉讓股權的程序和條件進行規定，這些文件能否超越公司法限定的范圍(公司章程)被認定為有效為爭議之一。

1.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

我國《公司法》明確授權公司可在章程中作出例外安排，但在司法實務中仍存在爭議。

(1)關于初始章程和修訂章程的條款效力爭議。以最高法96號指導案例的判決說理為例。該案例指出，限制條款規定在公司初始章程中，并且原告股東在章程上簽字，應當視為其認可該條款限制。這一說理將初始章程和修訂章程進行割裂:第一，由于該條款規定在初始章程中，才對全體股東產生效力；第二，這一章程是由全體(包括原告)股東合意通過的，是一種合同，原告股東后期否認沒有正當性。這一做法從效果上看造成以下爭議:其一，是“初始”章程決定了該條款有效，還是該條款因為是股東真實意思表示而有效?其二，未經全體股東一致通過的章程修訂案是否還能對全體股東(包括投反對票的)有約束力?

(2)關于公司法授權章程變更法條限度的爭議。目前有完全授權和有限授權兩種觀點。所謂完全授權是指《公司法》授權章程既可以更改股東對外轉讓股權需要完成的程序，也可以設置實質條件限制股東的股權處分權。例如指導案例96號中公司章程設置實質條件限制股權轉讓，對原告股東也產生拘束力，應當被遵守。所謂有限授權是指公司章程不可以實質剝奪或者限制股東的股權處分權，只能對轉讓程序進行修改。

2.股東會決議限制股權轉讓

公司對股權結構的設計需要隨著公司發展進行更新，且公司章程涵蓋內容廣泛，設計起始常不能詳細規定如何限制股權轉讓。在進入實際運營后，公司會通過股東會決議對限制條款的程序結構和限度進行詳細設計。股東會決議相較于公司章程而言，具有規定詳細和更新效率高的優點，盡管我國公司法對股東決議限制條款的效力問題未作出規定，但這種限制方式被大量應用，相關糾紛也開始涌現。

股東會決議分為一般事項和特別事項，內容既可以以單獨文件的形式存在，也可以被聲明為公司章程的附屬文件。相較于公司章程制定規則而言，股東會決議中的限制條款有可能是因“資本多數決”通過而形成，也有可能是經全體股東同意形成。如果載有相關條款的股東會決議并不是由“達到表決權三分之二”的股東通過的，該條款的效力認定會產生爭議。

3.股東間協議限制股權轉讓

在實務中，股東可以通過簽訂股東間協議來影響公司，甚至出現協議代替治理的現象。股東間協議的限制條款之所以會引發效力爭議，是因為相較于股東會決議和公司章程而言，股東協議常不對外公開，第三方股權受讓人無法探知，其時間、精力甚至經濟利益容易受到損害。第三人在審查判斷能否受讓股權時僅能查詢到公司章程，股東間是否有協議超出其注意義務范圍。

(二)有限公司限制股權轉讓條款限制程度爭議

1.禁止股權轉讓

公司之所以禁止股東轉讓股權，是考慮到股權結構調整對公司帶來的影響。一方面股東在公司內部轉讓股權可能打破公司內部穩定的股權結構，另一方面新股東進入公司容易在經營理念等方面與原股東產生沖突。堅持“禁止股權轉讓條款”無效的學者認為，公司法的基本原則要求股權轉讓自由，這也是股東的不可剝奪的固有權利，禁止股權轉讓超越了公司法的合法界限。如指導案例96號，法官認定條款有效的理由之一是“案涉條款沒有‘禁止’股權轉讓”。這暗示了我國公司法并非完全授權章程約定條款內容，法定的邊界是不得剝奪股東的股權處分權。也有學者認為并非如此。這些學者堅持在初始章程中，該禁止條款有約束全體股東的效力。而在修訂章程中，由于并非全體股東同意該條款，所以這些禁止條款僅約束投贊同票的股東。對于反對的股東，條款因不符合其真實意思表示，對其沒有約束力。

2.限制股權轉讓條款

限制股權對外轉讓條款的效力性一般沒有爭議。實踐中公司直接禁止轉讓股權的情形逐漸減少，理論和實務界漸漸達成了禁止股權轉讓的條款無效這一默契，但糾紛仍不斷出現。這些案件的爭議焦點在于公司雖然沒有明文規定禁止條款，但常以限制條款的形式實現禁止條款的目的。如在張俊秀案中，涉案章程規定公司對股東的股權享有優先購買權，且購買價格有上限，即不超過股權初始價格的1.5倍。如果公司后期發展良好，股權價值遠遠超過這一價格，就會實質上打消股東退出公司的決心。還有部分公司通過將條款分拆為多條的方式使禁止條款看似合理可行。

3.強制股權轉讓條款

強制股權轉讓條款是指在條款規定的某些情形發生時，股東必須按照約定程序將股權轉讓出去。我國大多數法院支持該條款的效力，而少數法院認為該條款不可輕易認定有效。因為股權具有財產性和身份性，在未經法定程序或者權利人意思表示的情況下不可以變動。比如該條款出現在章程修正案中，就可能成為大股東調整公司股東會人員組成的工具。大股東先通過修訂章程更改股權對外轉讓規則，規定股東離職后不可再持有公司的股權，然后辭退在公司工作的小股東，小股東就被迫退出了公司，權益受到侵害。

二、限制股權轉讓條款效力產生爭議的原因分析

(一)公司法第71條立法原意存在爭議

根據公司法第71條的規定，法律對股權轉讓設置了條件和程序，公司章程可以對股權轉讓另行規定。理論界和實務界對“另行規定”的范圍和限度的理解仍存爭議。第一是公司章程可以限制的范圍是關于股權轉讓的程序性內容還是同時包括股東實際處分股權的權利。司法實務中大多遵循“公司章程可以限制股東的股權處分權”的理解。第二是上文論述的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限度問題。

(二)公司章程的法律性質存在爭議

公司章程的法律性質決定初始章程和修訂章程的效力是否一致。與初始章程不同，修訂章程并非全體股東一致同意通過。這就可能使大股東取代公司意志，導致“多數人(股)暴政”。對于章程性質，主要觀點是章程自治規則說和契約說。

契約說的理論來源于合同法。其意思是公司章程因為由參與締約的股東達成一致意見制定，所以對全體股東有約束力。該理論認為章程的本質是由一系列的契約組成的“合同束”。但根據自治規則說，公司章程的效力來源是國家賦予公司自治的立法權。公司章程不僅僅是一份合同，更是公司用于自律的規范性文件，是一份“自治性法規”。公司章程的效力范圍不僅局限于締約的各方股東，包括公司董事監事高管等在內的一切成員的行為準則都應當符合公司章程。

文章贊同自治規則說，因為契約說無法解釋公司章程其他條款的效力來源。公司章程內容并非只規定股權相關內容，如果遵循契約說的邏輯，以章程修正案為例，一方面，由于并非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無法約束反對股東；另一方面，不可參加表決的董事監事高管等可能被修正案中的其他條款約束。

(三)片面理解股權轉讓對人合性維護的作用

通過對文獻進行歸納，可以發現部分學者片面理解限制股權轉讓這一行為對人合性的維護作用。在司法實務中也會存在簡單運用人合性理論評判股權轉讓條款效力的情況。這不僅忽視了公司法對公司資合性的維護，還遺漏了股東可以自主選擇轉讓股權同樣有利于維護公司的人合優勢。

其一，公司法不僅維護公司人合性，還重視公司的資合性。根據學界通說，公司法為股東對外轉讓股權設置了雙重程序，表明法律對于有限公司的人合特征的重視與維護。但從另一角度可以發現，在人合性和資合性之間尋求平衡才是公司法的立法本意。這些限制不僅是為了保證公司的穩定和其他股東的利益，還是為了防止公司肆意剝奪股東的股權處分權，保證股東可以順利處分自己的財產和權利，實現資產在市場的流通。

其二，股東可以自主選擇轉讓股權也是維護人合性的重要方式。公司限制股權轉讓的做法一方面是維護公司股權結構的穩定，另一方面是防止不符合公司經營理念、發展方向的人進入公司影響公司發展。但過于絕對的條款后期可能會制約公司發展。其一，公司前景難以預測，在條款擬定時需要考慮到公司經營不善或者股東信任關系崩塌等情況。如果將有分歧的股東禁錮在公司，不僅無法發揮人合性對公司的優勢，還容易妨礙公司正常運轉。其二，如上文所述，對章程過于寬松的授權容易使大股東操控調整股權架構，人為破壞公司的人合性。

三、構建有限公司限制股權轉讓條款效力審查標準

為了平衡股東利益和維護公司自治性這兩方面，公司在設置股權轉讓條款時應當對條款的效力和限度進行判斷。這一審查標準應當從兩個層次進行分析:產生限制條款的文件應當具有合法性，限制條款的限度應當具有合理性。

(一)股權轉讓限制條款的合法性邊界

當前實務界產生限制條款的文件主要有公司章程、股東會決議和股東協議。下文以文件類型對限制條款的合法性標準進行分析。

1.公司章程限制條款的合法性標準

第一，關于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范圍的問題。文章認為公司章程既可以修改股權轉讓程序，也可以限制股東的股權處分權。從立法上看，公司法欲擴大公司自主權。2005年公司法修改了第71條規定，新增一個條款作為第四條款，即“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這一新增條款使股權轉讓條款從強制性規范變更為任意性規范。立法者通過改變規范的性質改變了公司章程與公司法的關系。這一條款賦予公司章程優先規定股權轉讓的權利，擴大了公司的自治性。從實務上看，保護股東權益不必一律排斥章程限制股東固有權利的行為。公司章程是公司自治的成果，其一方面體現了公司法對章程的授權，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公司與股東的意志。即使公司法沒有增加71條第四款內容，實務中股東還會通過其他形式如股東間協議來限制股權轉讓。因此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實體權利的規定可以通過合理性標準來評判效力，而不是一律禁止。

第二，關于公司初始章程和修訂章程的效力區別問題。文章認為，無須對這兩種文件的效力類型進行劃分，二者都應對全體股東生效。第一，股東進入公司默示承認受資本多數決約束。公司法明文規定修改公司章程需要通過資本多數決的方式。股東選擇進入公司說明其用實際行動表明愿意受公司法和章程的約束，認可公司的表決規則。第二，章程效力進行劃分后仍不能解決實務中的分歧。從契約說的角度看章程，如果修訂章程僅對部分股東有效，對反對的股東無效，可能使限制條款的目的落空。因為有限公司成立后仍增加限制股權轉讓條款的目的常與保護公司人合性有關，若仍存在不受約束的股東，則該條款設置的意義全無。若承認自治規則說則可以解決這一問題。公司章程是自治性法規，對全體成員具有約束力。小部分成員的個人意思不影響公司章程的效力。章程內容可以變更，但要符合公司成員的一般意志。因此修訂章程中的限制條款應同樣對全體股東有效。

2.股東會決議限制條款的合法性標準

文章認為，對于股東會決議中限制條款的合法性效力判斷應從程序正義的角度切入。資本多數決保障了決策產生的效率，也導致了決議可能會忽視少數股東利益的問題。但是如果股東會決議是經過合法的、效率的、公正的程序得出的，即使決議的結果可能會使少數股東在某些條件下違背其意愿，該結果仍是可以接受的。文章認為可以將決議中的限制條款分類進行評價。一類是沒有實質修改股東的股權處分權的股東會決議，如果決議的內容是合法的且沒有違背公司章程的規定，決議的過程是符合法定程序或約定程序的，無論股東出席與否和是否贊同，該決議對全體股東具有效力。第二類是修改關于限制股權轉讓實質權利的條款的股東會決議。此時應當將其表決程序與規則和修改公司章程的規則對比，只有程序合法且表決結果與公司章程修改規則相同時，才能認可該決議有效。如果決議的程序、內容違規或違法，股東可以以決議瑕疵為由訴請法院否定決議效力來實現救濟。

3.股東協議限制條款的合法性標準

相較于公司章程和股東會決議是“多數人同意”而言，股東協議的締約股東皆為真實意思表示，可以有效調節有限公司的人合性。為了保證限制條款的運行，實務中部分股東協議會標明“該協議對全體股東有效”，或者“該協議是公司章程附件”，這就產生股東協議是否與公司章程具有同等效力的困惑。

文章認為，不能輕易將此類協議與公司章程效力等同。首先，股東協議本質是沒有公示性的合同，無法保障第三人權益。第三方股權受讓人需要承擔一定的注意義務，但其審查能力僅限于公開的公司章程，而非股東協議，所以簡單承認股東協議的效力容易損害其合法權益。其次，約束主體范圍不同。股東協議僅對締約方有拘束力，而公司章程可以約束全體股東和公司的董監高等人員。若簡單承認股東協議與公司章程同等效力，則股東協議中不合理的條款會損害未締約方的權利或增加其義務。因此對股東協議中的限制條款應當同時經過合同法和公司法的效力審查，在防止其損害公司或他人利益的前提下保護締約股東的真實意思表示。

(二)股權轉讓限制條款的合理性標準

股權轉讓限制條款在符合合法性的情況下還應當具有合理性。

1.不得禁止或實質禁止轉讓股權

文章認為，相關條款不能禁止或者實質上禁止股權對外轉讓。首先，禁止股權轉讓妨害了財產的自由流轉。公司禁止股權轉讓的行為實質上阻塞了股東退出公司的渠道，造成股東難以自由調度自己的資金。其次，有限公司的資合性同樣需要重視。相較于專注人合性的合伙企業而言，投資者們選擇有限公司作為投資對象原因在于資本流通更加自由。禁止股權轉讓使本應順應市場變化而變化的流通資本禁錮在一個公司中，沒能發揮公司資合性的優勢，投資者的利益也受到損害。最后，禁止股權轉讓有破壞公司人合性的風險。股東是基于相互之間信賴了解成立的公司，這種信賴關系是有限公司的優勢。此時設置的股權限制條款對于公司股東之間的權利義務的安排是長期的。但當這種信賴喪失時，股東由于條款的規定無法體面退出公司，股東間的矛盾增加，公司人合性被破壞。

2.不得阻塞股東退出公司的渠道

第一，在股權限制條款效力不明確時，應當認定股權可以自由轉讓。這是基于以下兩個原因。第一，公司法已經為股權轉讓設計足夠限制，在維護人合性時不可剝奪股東固有權利。在公司章程及其他文件未對股東轉讓股權另行限制時，公司法已經為其設置了雙重限制，即股東同意權和優先購買權。有限公司兼具人合性和資合性，其股東相較于股份公司而言無法隨意轉讓股權，相較合伙企業而言不能隨時撤回出資。因此再多一步的限制措施都會妨礙股東順利轉讓股權。第二，股東退出有限公司的法定渠道不足。股東退出公司的法定渠道是公司回購股權。但該法條規定嚴格，股東可請求公司回購其股權的情形甚少，對受到股權轉讓限制條款侵害的股東保護有限。第三，這一制度可激勵有限公司在設置股權轉讓條款時窮盡可能將條款規定明確，且盡量讓條款合法合理。若法院簡單認定限制條款有效則可能鼓勵公司對股東隨意設置苛刻的限制條款。

第二，將公司是否為股東設置退出公司的渠道作為合理性審查標準之一。限制條款是否超出界限的另一評判標準就是看條款是否阻塞了股東退出公司的渠道。若條款在設限的同時還為股東退出提供其他渠道，則應當肯定該條款的限制。比如公司章程規定股東不得對外轉讓股權，但同時規定在公司股東內部也達不成轉讓協議的時候由全體股東以合理價格對該股權進行收購；若條款對股權轉讓設限的同時并沒有為股東提供其他的退出公司的渠道，等于變相地將股東股權禁錮在公司，則該條款超出了合理的界限，其效力不應當被承認。

3.其他關于條款合理性的審查標準

合理性是一個相對且宏觀的概念，難以總結出一個具體的評價標準。因此應當基于不同公司的具體情況進行個案分析。比如一個有限公司規模龐大、人數眾多，則公司的資合性更占優勢。如果存在持股較少且不積極參與公司經營管理的股東，其退出對公司的人合性影響較小。如果公司的規模較小、股東人數較少，則人合性對該公司更加重要。股東之間的信任關系更有價值，因此需要對股權轉讓做出更多限制。

在審查公司限制條款的合理性時應當注意以下問題:①公司強調人合性還是資合性；②公司是否必須通過限制股權轉讓來保護公司穩定發展；③公司限制股權轉讓的手段是否與公司人合性的程度具有相當的比例。

需要指出的是，在審理案件的時候，法院還應當聯系公司運行情況和條款內容的特性等對案件進行更為全面的分析。以限制股權轉讓條款為例，法院在審查時還應當就以下問題進行審查，確定條款的合理性:①條款對轉讓價格的限定與合理價格之間的差距，如前文案例中公司對股權優先回購且價格偏低，公司持續盈利時，股東產生財產大幅縮水的顧慮，實質上被阻斷了退出公司的渠道。②限制條款對轉讓股權程序的設置是否有可行性。③若限制條款從時間上設置條件禁止股權轉讓，如十年內禁止股東轉讓股權，股東是否具有其他退出公司的渠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