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

文/曾建梅

我是很喜歡跟小姨去逛菜市場的，或者說很喜歡看小姨逛菜市場。

她穿個涼拖鞋，不是居家那種拖板鞋，是有幾寸鞋跟的涼拖，玻璃般透明的鞋面，腳趾頭從未封口的魚嘴里露出來，趾甲腥紅。她會定期去做美甲，手指甲上鑲滿了亮片，趾甲也做。她愛穿個長長的雜花裙子，手里提個小錢袋，里面裝上手機、鑰匙、零錢等等，那錢袋有彩色珠子穿成的套繩，套在手腕上，剛好。我從小就喜歡跟在她的身后，看她搖曳著花裙尾，往菜市 場走。

一路上都有人跟她打招呼。樓下老人館里搓麻將的婆娘媳婦們，看她出門了，大老遠就喊她，曾六兒，來整兩盤噻！她就搖著步子過去，手搭在其中一位的肩膀上，"今天沒得空，我侄女兒來，我要去買菜"。她們就看向小姨身后的我，問東問西。她跟這些婆娘媳婦兒們扯幾句閑白，就沿著街往菜市場走。

路過賣早餐的面攤兒，賣小面的中年男人正一手提著竹笊籬一手拿一雙加長的竹筷在撈面條。爐火呼呼地響著，鍋里翻滾的高湯噴薄出滿鍋的熱氣，幾位等面的客人坐在一邊看手機。除了小面，還賣抄手、酸辣粉，一兩個桌上的客人正“嘶溜嘶溜”吃得滿頭大汗。

小姨就問我，吃碗面嘛，這家面好吃，寬葉子面，花椒也灴得香。我往往經不起誘惑，雖然出門前已經吃了兩只小姨蒸的豬兒粑，仍舊找張凳子坐下來。

她喊，老板兒，兩個二兩素椒嘛。老板顯然跟她很熟絡了，坐嘛，曾六孃，馬上來。說話間，兩碗小面就端上來了。這種薄葉子面燙一下就熟，也很容易入味。小姨就從筷筒里抽兩雙筷子，一雙遞給我，快吃，這家面好吃!稍微挑拌一下，一股又麻又熗的香味裹著面條微微的面堿味氤氳上來，真的好香。面條燙得剛剛好，不硬也不泥，吸足了湯的味道，粘上肉臊，裹一兩根清香的豌豆尖兒，確實至美。

小姨想起我最愛吃豌豆尖兒，喊，老板兒，你給我再燙點豌豆尖兒來嘛。老板馬上應道，要得。一邊用手抓上一把洗好的嫩妖妖的豌豆尖苗放進笊籬，往滾開的鍋里一氽，用竹笊籬提溜過來，全部倒進我碗里。我簡直像中彩了一般，諂媚地跟老板說謝謝、謝謝。

這都是跟著小姨出門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吃完，小姨把零錢放在桌上，喊聲，走了哈，我倆就繼續往菜市去。一路上，服裝店，手機店，煙攤兒……都跟她認識，我跟在她身后看她跟這些街坊有一嘴沒一地聊著，菜市就到了。

八九點鐘是菜場最熱鬧擁擠的時候，她每天要買什么菜，在心里就打好了主意，胸有成竹，有條不紊。

她先走到賣活禽的地方，說，我們今天去剮個兔，做跳水兔嘛。對她的安排，我只說要得，反正她做什么都好吃。市場專門賣兔子的區域，一大排兔子籠一層一層，壘成一山高墻，很是壯觀。四川地寒，兔肉性溫，所以，吃兔肉是最常見的。尤其是我們老家，據說是消費兔肉全國排第一的地方。

小姨走到經常買兔子的那一家，老板遠遠看她來了，在操作臺后面就喊她，曾六孃，來了啊，今天吃哪一只。她就在兔籠子面前看一看，手指著差不多的灰毛免，這個嘛。老板就打開鐵籠子，手拎著兔耳朵提溜起來，稱了重，放一邊，繼續收拾手上的活，切成兔丁嗎，還是……小姨說，要得。我們就先去買配菜。

小縣城的菜市場，活禽不光管賣管殺，還管處理成你想要的樣子，切丁切塊兒切絲兒，都可以。攤主邊上擺著一個巨大的木墩子，大大小小幾把刀架在墩子邊上，他們剔骨切肉剁剁剁的馬蹄聲，以及一刀下去，毫不含糊的利落勁兒簡直讓人著迷，那是另一種充滿了油膩感的生活美學。

早上的菜市場除了固定攤位的菜販子，還有很多是縣郊農民自己種的菜挑來賣。他們的菜一般是清早剛摘，比外地來的新鮮，收拾得也光生，葉子菜，用兩根谷草梗扎成整整齊齊的一小把，萵筍是用刮刀把面上的刺皮刮過的，看起來特別干凈。最關鍵的是，農民種菜規模小，少用化肥，不像大棚蔬菜看起來那么粗壯，但是味道更好吃，小姨很懂得挑選這些菜。

今天做跳水兔，她要買萵筍桿和山藥當配菜，萵筍要買那種帶點紅皮的，尖葉子，筋少，肉嫩，還甜，葉子還可以拿來下面條。我就完全不用動腦子，跟在她身后幫著提就是了。想著一會兒餐桌上紅艷艷的一鍋湯底里有兔丁，有碧綠的萵筍、雪白的山藥，有時候再加一點魔芋或者花菜，紅白綠黑，嘿，夠漂亮。

配菜買得差不多了，看到有人賣嫩玉米，包著青綠葉子那種，她又挽起裙子蹲下來，揀起一個，撕開帶須的那一頭，看看尖上玉米粒夠不夠飽滿，掐一粒看看老還是嫩。她喜歡買玉米，買回去，玉米粒抹下來，摻到稀飯里，稀飯就甜甜的清香，一顆一顆玉米粒咬起來像爆漿珍珠。或者加上青紅椒粒一起炒，紅黃綠，我們用勺子舀著吃，脆甜又微辣。甚至有時候買一大堆，剝下粒來打成漿，和上面粉，蒸玉米粑粑，蘸蜂蜜吃。

又看到有人籃子里挑著剛掐的紅苕尖兒，北方叫地瓜葉，買一把。看到折耳根，買一把。有人在剝新鮮蠶豆，她又忍不住等著旁邊稱上一小碗，說煮了跟折耳根拌在一起，好吃。

賣菜的人都精明得很，看到年輕的小姑娘小伙子，分外熱情，他們最喜歡這樣的主顧，不會還價，也不挑菜，價格叫得高高的不說，還一個勁兒地往稱盤里添；遇到年紀大的阿姨他們就要打起精神，軟硬兼施。

小姨介于二者之間，她一般不用問價，自己走到攤前選定了就給攤主去稱，算錢的時候覺得高了，就說句“貴了”，按她的價錢算，不容置疑。

我在旁邊心虛，萬一老板不認呢？但是奇怪，她好像有一種特別的、統治菜市場的氣場，老板一看她這架勢，就無奈地笑笑說，要得嘛，你說好多就是好多。然后我們就拎了菜像菜場女王一樣離去。

逛一大圈，兔丁也斬好了，老板已經裝進塑料袋，我們就慢慢往家走。這時候也不過九點、十點，菜場出口處的早餐店還開著，門口擺著剛剛炸好的油條、米糕、綠豆沙的糯米粑粑以及糖油果子。肚子不餓，但嘴巴眼睛餓，我們就挑上一兩樣，用薄油紙捏著，邊走邊吃，安慰自己說這一趟已經消耗掉了不少的體力，吃點油炸的也不算啥。

雖然今天正餐還沒上場，但是肚子里已經墊得差不多。她就打開電視，一邊看連續劇，一邊處理買回來的各種材料。她那做得極精致的鑲著水鉆的紅指甲去剝蠶豆，去掐紅苕尖兒，去洗兔子肉，去刮萵筍皮，仍然靈活自在得很，那保養得修長勻稱如蔥般尖尖的十指，在這些腥香油膩的食材間翻攪撥弄，仿佛更加具有了一種奇特的世俗而又脫俗的美感。

這一身的手藝是什么時候練就的呢？四川女人真的天生就是好廚娘嗎？在家當姑娘的時候，她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曾幺姑呀。頭上哥姐五個，她幾乎就是和我們是一輩的小兒小女了，成天只要負責玩鬧就好了呀。

小時候窩在一起看港劇，她逼著我們叫她大小姐，那表情可以用趾高氣昂來形容。與我九叔談戀愛的時候，要吃怪味胡豆，喊，李九，我想吃怪味胡豆。哪怕是半夜，九叔也給她買來，怕吵醒外公外婆，便小心放到窗臺上。

與九叔結婚，買房，跟著九叔的大貨車跑長途，像個江湖兒女一般一只腳踩在板凳上拿著啤酒對瓶吹，生孩子，開出租，從幾十米高的懸崖翻下去，人竟然沒事。離婚，復婚，開餐廳，開茶館，開旅舍，賺了，虧了……她薄薄的身材漸漸變得厚實，披在肩上的油亮長發漸漸剪短，越來越短，眉毛紋成深藍色，仍然愛穿高跟鞋，熱衷美甲、做臉與打麻將……如果去回溯一個女人從少女到成熟的漫長歲月，千溝萬壑，難以言說。

現在她安安穩穩地在廚房里給我做跳水兔，在外跑車的九叔一會兒就要回來了，冰箱急凍室里有剛放進去的兩瓶啤酒，喝的時候切兩片青瓜或者檸檬丟進去，這樣的熱天喝下去，味道不擺了。